果然如馬士英所預料的一樣,第二日上午,當他知會了內閣,並稟明皇帝之後,就擺了內閣閣老的儀仗到了下關碼頭。等到了地方,一夜之間,穎川侯府,或者說揚州鎮駐京辦事處已經紮起了彩棚,設了座兒。裏面坐滿了官員,定睛看去,全是在京六部大員。熙熙攘攘,擠成一團,好生熱鬧。
馬士英自然是被請到了上首的高台上,旁邊則坐着阮大鋮、錢謙益等人。
阮圓海和錢謙益如今已是勢成水火,一坐下,老阮就拿眼睛有一陣無一陣地地剜錢老頭。
錢謙益卻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雲淡風輕,只將目光落到江面上。
此刻已是辰時,南京乃是東南中心,若是在往日,大江之上早已經佈滿了來來往往的船隻,一派繁榮景象。可惜建奴阿濟格佔領上游的九江、安慶、蕪湖之後,長江航運已經斷絕。現在的大江之上空空蕩蕩,只幾艘小漁船。即便是沐浴在五月明亮的陽光下,卻也顯得分外蕭瑟。
見馬士英上了高台,眾官都站起來拱手施禮:「閣老來了。」
看到這麼多同自己平級的部堂級高官恭敬地問好,馬士英特別享受這種被大家眾星捧月的感覺,呵呵笑着:「方才老夫特意去向天子稟告此事,故而來遲,抱歉,抱歉。」
「哦,原來天子也知道此事了,卻不知道陛下怎麼說?」一個堂官問。
馬士英笑吟吟地回答,道:「天子龍顏悅,說這是南京受到建奴侵略以來來的第一支勤王軍隊,即便人馬不多,也好好生撫慰,勿要冷了忠貞報國之士之心。」
「對,天子所言極是,我等也是這麼想到。」眾大員紛紛點頭,心道,關係到京城和自身安危的時候,一向只喜吃酒,不問政事的荒唐君王弘光皇帝倒也看得明白。
實際上,明朝末年朝廷威望已經跌到無可再跌的地步。以往外敵入侵的時候,不等皇帝的聖旨,各地鎮軍都會爭先恐後地帶兵入衛京畿,惟恐錯過了在皇帝駕前露臉的機會。
可明朝一場一場的失敗之後,各地鎮軍被敵人打怕了,也覺得這大明朝只怕是支撐不了幾年了,自然不肯再帶兵在這種同自己切身利益毫無關係的勤王戰爭中消耗力量。
這也是當年李自成破居庸關,直擊北京時,卻沒有一支軍隊去北京參戰的緣故。山東軍總兵官直接假裝騎馬摔傷,就算這樣,朝廷拿他們也沒個奈何。
又有一個大理寺的右少卿道:「反正這幾日朝中也是無事,天氣又熱,出來吹吹河風散散心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閒。今日大家難得地聚這麼齊,不如等下找個清雅之處吃幾盞酒,賦幾首詩詞。」
另外一個通政司的右通政嚴肅地喝道:「好你個李少卿,國家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建奴已經打到大勝關了,你不想着如何退敵,卻惦記着吃酒玩樂,難不成還想着去秦海河請幾位清館人過來風花雪月?你這麼做是不對的,老夫只想說,能不能讓我也湊個樂子。」
雖然都是朝廷高官,眾人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
那右通政本就是一個詼諧之人,見將大家逗樂,更是得意:「說起請歌女佐酒,老夫到是碰到過一個有趣之事。」
李少卿:「黃通政你的故事一向多,快說,快說。」
黃右通政道:「昨夜,有兩個同年來留都見老夫,老夫做東請他們去了秦淮河的一條畫舫以盡地主之誼。可所點的那個歌女等了半天才到,老夫心中不悅,便呵斥了她一通,問其緣何來得如此之晚。你們猜,那歌女怎麼回答的?」
這下,就有人好奇地問:「怎麼回答的。」
黃通政道:「那女子回答說在讀書,老夫一時好奇,問她讀什麼書。女子又回答說烈女傳,當即就惹惱了一個位同年,立即大罵『母狗讀什麼烈女傳?』那女子卻不生氣,說『我是母狗,各位大人卻是公侯,母狗和公猴兒,正是絕配。』」
說完話,就瞟了一眼錢謙益。
「哈哈!」在場眾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心中都是雪亮,知道這個黃通政是馬士英的人,他這是在諷刺錢謙益娶了柳如是。
錢謙益心中雖然怒極,卻強自忍住,一臉面無表情。
倒是坐在馬士英身邊的阮大鋮「噗」一聲將一口茶水碰了出去,滿面都是笑意,痛快得酣暢淋漓。
從落座以來,阮大鋮就一直虎着張臉,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其實,這些天他都是這副魂不守舍表情。
對於這個密友為何如此,馬次輔心中自然清楚:這個老朋友心中有鬼啊!
此刻,馬士英還是忍不住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圓海,最近顧雲昌可是到過你府上?」
阮大鋮聽到這話,霍一聲轉過頭來,眼睛裏還帶着一絲兇狠。見是馬士英,眼神收了回去,變得閃爍,卻抿着嘴不說話。
馬士英微微嘆息一聲,淡淡道:「圓海你做人做事一向不拘一格,可有的事情真是做不得啊,錯一步,那就是再不能回頭了。」
阮大鋮沉默了片刻,卻尤自犟嘴:「瑤草你別聽其他人亂講,謠言止於智者,我心底儻盪,無懼人言。」
馬士英苦笑:「圓海,你們是生死之交,在我面前,難道你還不原因說實話嗎?其實,那顧雲昌也不是沒來拜見過老夫,老夫自然是不會見他的,犬子馬鸞倒是同他見過一面,說過幾句場面話。」
阮大鋮看着馬士英,半天才道:「他也來見過閣老,所說何事?」
馬士英摸着鬍鬚:「還能說什麼,難道圓海你不知道嗎?」
阮大鋮有些經受不住:「我知道什麼?」
馬士英耐心地小聲道:「圓海,還能是什麼,不外是說北京六部為老夫準備了一個位子云雲,估計同你所說的也是同樣的內容。但你想過沒有,這南京六部自北方官吏大量南遷之後,早已是人滿為患。說難聽點,以往一個人能幹的活兒,如今三個人去做。沒辦法,人實在太多,都需要安置啊!你是兵部尚書,你數一數你手下有多少侍郎、郎中、員外郎、主事?正若咱們走到那一步,試問,北京那邊能有那麼多地方安置嗎?」
阮大鋮面色大動,坐直了身子。
馬士英:「圓海,你我如今已是位極人臣,正要一展胸中包袱。真去了北京,估計也就是個閒散之人。北京那邊自有滿人當家,還有漢官老人。你我就算過去了,比之洪亨九又如何,比之吳三桂、孔有德有如何?我想,這種日子卻不是你我想要的吧!這做人做事,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再過兩年,你就能入閣為相,難不成這還不夠?北京那邊,能給你現在的一切嗎?」
「況且,在士林之中,你我的名譽已經壞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若是去了北面,歷史又該如何評價你我,史書又該怎麼寫上這一筆?說不好要入佞臣傳的,圓海,你我都一把年紀了,生死一事又算的了什麼,還有什麼比得上史家之筆要緊?三思,三思啊!」這話說得已經痛心疾首了。
馬士英可謂是將掏心窩子的話都一古腦兒地說了出來,阮大鋮也沉默下去,良久才一臉的頹喪,喃喃道:「黃得功大潰敗,大勝關那邊敵我兵力懸殊,說不準這南京什麼時候就丟了,至於孫元,半點消息也無。寧鄉軍雖然能戰,可萬一輸了呢,戰場上的事情,誰說得准?咱們再堅持又有什麼意義?凡人,生老病死不過是春秋循環。一人,一家,一國莫過如此,所謂月滿則虧,咱們大明朝說不定已經走到盡頭了,再替他殉葬,就算成全了你我忠義之名有如何?」
馬士英:「成全你我忠義之名,難道還不夠嗎?」
阮大鋮搖頭,苦澀地說:「沒用的,瑤草,你我在東南君子口中早已經是奸佞了,名聲壞到無以復加。這些混帳東西掌握輿論,將來就算你我殉國,估計他們也不會有說一句好話的,說不定還會有人彈冠相慶拍手稱快。再說了,你口口聲聲說什麼董狐之筆董狐之筆,可董狐和太史公死了上千年了吧?從那個時候起,到如今,你我有看到過幾個司馬遷?」
「有的只是當權者對歷史肆意地篡改,歷史就是個小姑娘,任由勝利者打扮。豈不見,靖難之役到如今都沒有一個定論嗎?」
「一旦我大明朝……我說一旦……瑤草,你我的堅持和犧牲,又能有幾人記得,又有什麼價值?你我現在都已經被人罵成小人了,就算死了,只怕也逃不過這個口碑。」
他的聲音大了些,顯得激奮。
其他官員本來就沒將馬士英這次代表天子檢閱寧鄉水師放在心上,在他們看來也就是到江邊吹吹涼風,此刻他們都聚在一起聊天說笑,聽到阮大鋮的聲音,同時轉過頭來。
阮大鋮這才將嘴巴閉上。
這應該是他的心理話,其中的意思是一心要做漢奸,對南京弘光小朝廷是徹底地絕望了。
馬士英吃驚地看着他,阮圓海總算是說出心理話來。實際上,他這番話代表了不少南京官員的心聲。
良久,等其他官員的注意力轉移,喧譁說笑聲再次響,這才低聲道:「你……真是走火入魔了……」
阮大鋮:「或許吧。」
馬士英:「老夫和孫元一起上過戰場,知道寧鄉軍的戰鬥力。揚州鎮的士卒不遜色於建奴,江北之戰應該還有得打,勝負還在未知之數。至於大勝關,揚州鎮水師不是馬上就要過來了嗎?」
阮大鋮:「五千水軍,幾條船,又派得上什麼用場,別忘了,阿濟格可有八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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