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相何在?」淮揚總督衛胤文渾身大汗地跳下馬,一邊朝督師行轅里衝去,一邊高喊。此刻,這個揚州城防事實上的名義上的總指揮已經滿面慘然了,聲音中帶着一絲悽厲。
聽到他的聲音,史可法的幾個幕僚從籤押房裏跑出來:「衛總督,怎麼了……」
「可是城防……城防……」
幾人圍着衛胤文亂七八糟地喊了起來,實際上在聽到各門巨大的動靜之後,他們已經知道建奴已經對揚州發起了總攻,說不好揚州今日就會陷落。
真到那個時候,等待大家的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結局。
因為,今日一大早,眾人都守在籤押房裏靜靜等着,等着那雪片一樣急報送來,偏偏他們什麼也做不了。
「起開,起開!」衛胤文被眾人攔住,急得眼睛都紅了,一把抓住身前那個幕僚,不住搖晃。叫道:「完了,完了……史憲之何在?」
那個幕僚身材也算高大,可衛總督手上的力氣卻大得出奇,被他住住一陣搖晃,感覺骨架子都快散了。他畏懼地看着衛胤文扭曲的面容,叫道:「不知道,不知道,已經一上午沒看到閣相……或許在後衙。」
「一上午沒見着人了,他到是袖手旁觀了!」衛胤文氣得一口血都快吐了出來,一把扔掉那個幕僚,朝後衙跑去。
跑了一氣,總算到了地頭,一腳踢開後花園的門,就看到史可法一身素服地坐在院中的涼亭里,身邊則立着他最親信的幕僚冒襄。
史可法身前的石桌上放着一杯清茶,一卷書,還點了一口香爐。
見衛胤文跑進來,他平靜地轉過頭:「衛總督,可是城破了?」神情恬淡得風輕雲淡。
衛胤文被他的鎮定弄得一呆,旋即叫道:「還沒破,可最多片刻建奴就會殺進城來。多鐸在東西南三門架上大炮不住轟擊,打了一夜,城牆上到處都是豁口,西門那邊更是直接倒塌了。揚州兵力不足,如今是四面漏風。閣部,快想法子堵住這些缺口啊!」
史可法搖了搖頭:「事已至此,莫之奈何。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某也心安了。」
「心安?」衛胤文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聲音高亢起來:「史憲之,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叫心安?」
史可法:「大勢已去,又能做什麼,不過是一死報效君夫的恩義。其實,老夫早已經準備好了。」
「哈哈,一死,閣老倒是成全了忠義美名,可憐我揚州百姓,可憐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衛胤文:「斧鉞加身,面不改色,固大丈夫所為。可是你想過沒有,敵人對你舉起屠刀,你甚至沒有半點反抗,那不是大勇,而是懦弱。說句難聽的話,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閣老你胸中若還有一絲血氣,請登城鼓舞士氣。」
史可法搖頭:「不必了。」
「你……」衛胤文張嘴欲罵。
旁邊冒襄大怒,喝道:「衛胤文,閣老欲成就千秋忠烈之名,你卻如此無禮,還不快退下。否則休怪我等得罪了。」
「千秋忠烈,嘿嘿,原來閣老要的只是一個形式,你你你,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某不齒也!也罷,當我今日沒來過這裏。某現在就帶着家中小兒披甲上城,與敵同歸於盡,就不打攪閣老了!」冷笑聲中,衛胤文腳步鏗鏘地離去。
看着他的背影,史可法搖了搖頭。沉默良久,轉頭問冒襄:「辟疆,可準備好了?」
冒襄小聲道:「閣老,三尺白綾已經放在書房裏,以備督相不時之需。衛總督實在無禮,督相不必同他置氣。」
史可法面上露出一絲笑容:「衛總督也是一片報國之心,又有什麼好責怪的。只不過,某與他處置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
冒襄:「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戰死在城牆上任何一個普通士卒都可以,可容閣老這般談笑殉國,卻不是任何人能夠做到的。死在戰場又能如何,總比不上閣老從容瀟灑來得打動人心,又符合禮儀。」
說罷,他面上露出笑容,長長拜下去:「能夠在閣老幕中效命,乃是小子這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事情。」
史可法已經決心以身殉國,按照士林的禮制,在死前家人和弟子不能哭。不但不能哭,反應該面帶笑容恭喜,如此才算是成就一樁佳話。
史可法揮了揮手:「老夫能有你這麼個幕僚和門生,也頗為欣慰。走吧,城馬就要破了,換身便服走吧,從北門走,或許還有離開這座死城的機會。」
生死訣別,史可法突然動了感情:「辟疆,我知道自從你夫人被孫元劫了之後,這半年以來你過得都甚是艱難。是老夫沒用,不能為你主持公道。」
「閣老……」冒襄心中的委屈湧上心頭,淚水就流了下來:「閣老,揚州淪陷,孫元賊子當負首責。揚州鎮離這裏才幾路路,若他有心救援,早就該到了。他與閣老一向不和,想必是欲借建奴之刀殺人。可憐這滿城百姓,都有因孫賊的私怨而沒在建奴屠刀之下。軍閥、****,****!」
史可法長嘆一聲:「武人跋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可憐我東林君子手中沒有一兵一卒,以至國事糜爛至此,現在說這些又能如何。我已經老了,無所謂了,你還年輕,國家還有用你之處。走,快走!」
說到這個走字,他已經聲色俱厲了。
冒襄眼淚一滴滴落帶地上,良久,他才一咬牙起身,大步朝外面走去,一邊走一邊高喊:「閣老,晚生無論如何要回南京,將揚州陷落的實情,將孫賊的倒行逆施稟告君夫,稟告朝廷,嚴懲****!閣老放心,你的犧牲不會白費,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督相,永別了!」
看着他的背影,史可法嘆息一聲,喃喃道:「辟疆,後會無期。」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還有救回小宛,我要報仇。孫賊,你等着,等着吧!」城破在即,冒襄雖然心中慌亂,可腦子裏卻是一片清明。
如今揚州三面被圍,如果走得快,還能逃出去,將這裏的情形稟告朝廷。
揚州陷落的主要責任應該落實在孫元的遲遲不出兵上面,雖然不至於徹底打倒這個亂臣賊子,但至少也能看到一點搬倒他的希望。畢竟,揚州不保,南京危急,關係實在太重大了。即便孫賊有從龍之功,天子也不好再保他了。
嘿嘿,孫賊,你等着瞧吧!
回到自己房間,收拾了幾件衣裳,他就匆忙了出了督師行轅。剛到門口,籤押房的幾個幕僚就追了出來:「辟疆,閣部有何對策。」
「走吧,離開揚州,再遲就來不及了。閣部已決定以身殉國,報答君王恩情,你們的職責已經盡到了,不用再堅持。」冒襄看着往日大家同僚一場的情分上,還是忍不住說了這麼一句。
眾人都是面色大變,也不廢話,都朝冒襄一拱手,作鳥獸散。就連駐紮在行轅大門口的衛兵,也是一哄而去。
諾大一個督師行轅,頃刻之間安靜得聽不到鳥鳴,只四面八方隱約有炮聲,吶喊聲,廝殺聲傳來。
冒襄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心中沒由來的一陣傷感。
正在這個時候,前面傳來一陣轟隆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冒襄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去,卻見是甘肅鎮總兵官李棲鳳騎着馬帶着百來個步卒滿身熱汗地跑來。
看到冒襄,李棲鳳拉停戰馬:「冒辟疆,閣部何在?」
冒襄搖頭:「不用去找閣部了,別打攪他。」
話音剛落,李棲鳳身邊一人尖銳地叫了一聲:「你廢什麼話,史可法在哪裏,快說。否則,砍了你的腦袋!」這話說得又急又快,滿是急噪。
說話這人正是甘肅鎮軍的監軍高歧鳳,一個面容瘦削得看不到肉,一臉蒼白的中年太監。
這二人以前常在都督師行轅行走,和冒襄都熟,平日裏也頗為客氣。但今日說話卻非常不禮貌。
冒襄心中正亂成一團,聽不出他們的話中有什麼不對,道:「去找閣部也沒什麼用處,大勢已去,各安天命吧!」
高歧鳳惱了:「你他娘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好一個瘟器,來人,把他給我捆了!」
一聲亮下,幾個士兵一涌而來,將冒襄直接按在地上,用細麻索串了。
冒襄一個文弱書生,如何是那群如狼似虎的軍漢的隨後,頓時被捆得如同粽子。這個時候他已經有些明白了,禁不住大叫:「李總兵,高監軍,你們這是要做叛賊嗎?」
高歧鳳雖然是個太監,可畢竟是內書堂出身,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頓時一窒,不好答腔。
作為軍漢的李棲鳳卻沒有任何顧慮,冷笑一聲:「大難臨頭各自飛,老子可不想在這裏陪大家一起死。看好這個酸丁,史可法的首席幕僚,復社大名士,將來送到多鐸那裏,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功勞。」說罷,一揮手,下令:「走,打進去,捉拿史可法。」
「奸賊,漢奸,狗才!」冒襄大叫:「閣部,快走,快走,甘肅軍反了……啊!」
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嘴裏,其中還帶着古怪的臭味,熏得他幾乎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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