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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孫元將軍……他,他現在在哪裏?」湯問行一個激靈,伸手使勁地拉住王允成戰馬的韁繩。
王允成的家丁大喝:「幹什麼,幹什麼,撒手!」
王允成制止住手下:「不要對湯鎮撫動粗,湯將軍,孫元的寧鄉軍這次同我川軍一道來來京城,正要合為一營。可是,這小子聽說發現建奴,就不聽軍令,帶着軍隊去送死。嘿嘿,建奴是那麼好對付的,他這次是死定了!怎麼,湯將軍認識孫元,也想學他一樣衝動不理智?」
「死定了,死定了!」湯問行一顫,身上的傷疤扭結成一團。瞬間,又頹喪地舒展開來,喃喃道:「是啊,誰打得過建奴了。寧鄉軍雖然能打,可也強不過建奴。」
說完,鬆開王允成的韁繩,低着頭麻木地朝前走去。
「咯咯,王允成,你怕建奴,膽小怯懦,也別將天下男兒都想得同你一般齷齪不堪。」這個時候,囚車中的高迎祥終於忍不住發出冷笑:「孫元孫太初練兵手段天下第一,寧鄉軍乃是某所見過的一等一的強軍。且孫太初智謀過人,他若兩一千個建奴也打不過,那才是咄咄怪事。你們兩個蟊賊,自要蠅蠅苟苟也就罷了,卻不要將英雄想得如爾等一樣污濁無能。」
「住口!」王允成氣得一張臉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亂臣賊子,你倒同那孫小賊惺惺相惜了,別忘記了,你卻是被他給活捉的。」
高迎祥淡淡笑道:「沒錯,某人確實是落到孫太初手頭的,可這是公戰,和個人私怨卻沒有任何關係。某素來最是佩服這種好漢,孫太初敢於帶兵同建奴血戰,而王允成你卻逃得跟孫子一樣,難道王將軍你就不覺得慚愧嗎?」
「碰!」王允成一刀鞘砸在高迎祥嘴上,直將高迎祥砸得滿口是血。
可高迎祥卻沒有叫上一聲,只看着王允成不住冷笑。
王允成眼中凶光大盛,正琢磨着該如何折騰高迎祥,反正只要不將他弄死就成。這個時候,又是一潮人浪湧來,一行人只能身不由己地朝前行去。
遠方出現一面搖搖欲墜的中軍大麾,下面坐着一個太監,正不住尖叫,滿面都是驚恐。
如果沒猜錯,此人應該就是京營指揮官,崇禎皇帝駕前最得寵信的太監高起潛。
剛才這一耽擱,亂軍又湧出去好幾里路。隨着日頭越升越高,王允成心中的不安更盛。都這個時辰了,孫元的寧鄉軍大概已經被建奴給擊潰了。
這個時候,建奴的斥候應該也發現了京營,也許就在趕過來的路上吧!最多半個時辰,敵人就要殺出來。
看了看前方蜿蜒的地平線,看着遠處那一圈低矮的小丘陵,看着那因為暑熱而捲曲的空氣,突然間,一種巨大的恐懼從心底升起,竟讓他如同掉進了冰窟窿里。
看來,已經到了最後時刻了,不能再耽擱。
想到這裏,王允成對手下的家丁喝道:「將高賊從囚車裏提出來,捆在馬上。等下情形一個不對,咱們就殺出去。無論敵我,敢擋在我們面前的,都逐一砍了。」
他手下有幾十個全副武裝的騎馬家丁,殺出包圍圈當不在話下。
「現在就殺出去嗎?」一個家丁問。
「不,都是友軍,現在動手面子上須不好看。等着,等到建奴大軍一來,咱們就動手。」
「將軍,我們難道要丟掉部隊裏的弟兄去逃命?」
王允成一咬牙:「兵丟光了,以後還可以招,但盧督師和朝廷交代下的任務卻必須辦好。」
「可是將軍……那可是五千弟兄啊,都是一個馬勺里舀食,從湖廣到南京,從南京到北直隸一起流過血的袍澤啊!將軍,難道你就這麼忍心!」一個家丁的眼淚奪眶而出。
其他家丁也都低下頭去。
王允成大怒:「少廢話,快動手。」
家丁們忙抹乾眼淚,一聲喊,將高迎祥從囚車裏拖出來,捆在戰馬上。高迎祥手腳的大筋已經被人挑斷,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的抵抗。
……
「孫元要陣亡了,孫元要陣亡了……孫將軍,你又是何苦呢!以滁州立下的絕世功勞,已經足夠讓你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了,遇到建奴你躲到一邊不行嗎,為什麼反要帶着軍隊迎上去?如果……我說如果當初我不管不顧,甚至同父親翻臉,被逐出湯家,進了孫元的寧鄉軍做普通一兵。這個時候只怕已經在沙場揮灑熱血,為國效力了吧……那才是男兒應該有的人生……」湯問行喃喃地自言自語,麻木地隨着着人浪朝前走去。
又輕嘆一聲:「罷了,我如今反正已經這樣了,已經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又想這麼多做什麼?只要我養的那隻大將軍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至於部隊要去那裏,他也不關心,反正終有走到頭的時候。
這兩個月以來,像這樣的移防,潰敗他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早就麻木了。
建奴入寇京城的時候,京營歸大太監高起潛節制,開出了京城。
京營本就是給世家、勛貴子弟混日子領軍餉的所在,根本就算不得是軍隊。因此,六萬京營集結在一起的時候,也不過幾千。以這點兵力,要想同十萬野獸般的建奴打,無疑是飛蛾撲火。
這一點高公公也是看得明白,出城之後,部隊索性就開始在京畿地區兜起了圈子,到處亂跑。反正就一句話:什麼地方沒有建奴,咱們就去哪裏。
也是高起潛和京營福星高照,這兩個月間,他們竟然沒碰到過一個敵人。
為了家族利益,湯問行到京營做了鎮撫級的高官。可這樣的生活卻不是他想要的,只不過湯問行無力反抗,只感覺過得實在沒有勁頭。只得逆來順受,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
這兩個月以來,湯問行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體重增加了二十來斤。從一個剽悍的勇士,變成了一個走一步就要喘三喘的胖子。不過,那隻叫大將軍的公雞卻養得越髮漂亮起來,讓湯問行內心之中大覺安慰。
但好運氣終歸有用盡的一天,昨天深夜,就聽到遠方傳來一陣接一陣喧譁。剛才聽王允成說得明白,那是天雄軍川軍部炸了營。於是,不明究里的京營也跟着混亂起來。幾千人馬丟掉所有輜重裝備,一哄而逃,裹脅了所有人盲目地朝一個方向涌去。
這半年的悠閒日子,或者說整個京營的醉生夢死得過且過的日子,已經將從前的那個湯問行心中的豪氣徹底磨滅了。這個時候,他竟然感覺心中一陣慌亂,什麼也做不了,就這麼隨着大隊人馬朝一個方面盲目地跑着,逃着。
還好,在混亂中他還沒有忘記自己所養的那隻雞。
……
也不知道逃了多長時間,背心卻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抬頭一看,前面是揮舞着皮鞭的督戰隊。這些人隸屬於高起潛的中軍,此刻的他們滿臉都是熱汗,不要命地酬答着前面的潰軍,聲嘶力竭地大喊:「讓開,讓開,別擋住高公公的道。」
而湯問行卻不不知不覺中擠到了中軍大旗下,正好中了火辣辣一記。
湯問行的家丁連忙護着主將,大罵:「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麼人,敢打我家鎮撫。」
督戰隊的人這才認出湯問行來,大驚:「卻原來是湯鎮撫,你怎麼這樣?」
「咯咯」一陣尖銳的鴨公嗓子傳來,發出這一陣笑聲的正是高起潛:「原來是湯將軍,咯咯,你怎麼連衣裳都沒有穿。快過來,到咱家身邊來。這他娘實在太亂了,我手下的大將都不知道擠去哪裏了。」
湯問行討好地挨過去,訥訥道:「昨夜炸營,末將正在酣睡,結果直接被家丁從被子窩裏搶了出來就逃,來不及着甲,叫公公見笑了。」
實在是太累了,他一邊說話,一邊張大嘴不住地喘着粗氣,汗水雨點一般落下。
「咯咯,太好玩了!」高起潛還在大笑,用手不停地指着湯問行肚子上的肥肉:「你啊你啊,這肚子裏也不知道裝了多少油水,真真是腦滿腸肥啊!這一跑起來,肚子就在呼扇呼扇地顫着,好生可樂。咱家走了半天路,被這群沒用的京營混帳氣得快炸了肺,此刻一見到你,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當初那個設計生擒高迎祥的大英雄大功臣,卻原來是如此模樣。咱家就不明白了,以你這種模樣,又是怎麼在那死人場上立下大功的。別是冒功的吧?」
說到這裏,高起潛一拍腦袋:「哎喲,咱家倒是忘記了,你是信國公府的三公子。家中雖然沒權,可別人看在你是勛貴子弟的面上,又或者是貪你家的錢財,將功勞分了點給你。你說,是不是呀?」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侮辱了,一種強烈的屈辱從心底升起來。
他突然捏緊了拳頭,啞聲道:「不是,泗州血戰乃是湯問行同孫元將軍一道,一刀一槍在沙場上拼回來的。湯問行身上的傷痕,可以佐證。」
看到湯問行扭曲的面龐,高起潛有些害怕了,忍不住在馬上閃了一下身子,厲聲喝道:「湯問行你要做什麼,犯上作亂嗎?」
湯問行突然泄了氣,低頭:「公公教訓得是,我不過是一個廢人,怎麼可能立那樣的功勞。」
沒錯,以前的那個湯問行死了,死了。
太陽還在暴烈的曬下來,世界已經變成了一個熔爐,但遠方隱約已有雷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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