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船一:馬船之子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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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船紀元626年,無盡海。

    烏黑的雲平鋪整個天空,千鈞之重的壓迫感鬱結在每個人心中,就像一把刀插在心臟中。同樣黑色的海水不安的涌動着,無邊無盡,仿佛是烏雲印在下方的沉重投影,空氣化作黑淵,仿佛有頭巨獸蟄伏其中,隨時都會用利爪破開重霧。

    一艘紅色的船從遠方的黑暗中駛入這一片黑暗,船體冰冷且龐大,大紅色的塗漆掩不住裏面一股鋒芒的金屬銳氣。前帆上繪着一隻張着巨口的大妖,亂牙交錯的巨口中藏着一個無盡的漩渦,陰冷枯敗之氣使人如陷無間地獄。只有惡鬼道才有這種圖騰,所以這是四象司惡鬼道德尖低雙體大福船,是馬船人五艘隊長級戰艦之一。船底鋒利如刀,平靜地划過不安分的海水,跟船體的大紅色不同的紫黑色血水在福船之後匯成一條血河,血河游逐漸被海水稀釋為黑色。馬船福船,人族之福,卻是異族之殤。

    惡鬼道德隊長九獄勾平靜的站在船首。他身體碩壯,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座塔堅定地屹立在厚實的土地上。常年的苦澀海風和暴烈陽光使他的皮膚粗糙堅硬,海上征戰的生活也使他擁有了堅硬的性格。他是一個堅硬的人,做他這種工作的人,不太堅硬的早已被狂風巨浪拍碎在無邊無垠的海上。他這樣的人一向都很鎮定,就算一把到已經割開了他的皮膚,緊貼着他的喉管,他也決不會有半分慌亂與緊張。但現在他的手正緊握着,堅硬的拳頭上流着冷汗,他在激動,有些激動也是一種緊張。他從不會為自己的性命而擔心緊張,而是為自己可能無法完成使命而擔心緊張,軍人以完成任務為最大幸福。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一名軍人。這海中的對手是他第一次遇到,也必將是最後一次,因為他已經決定在這次任務中丟掉自己的生命。

    他從都不肯刻意去記住隊員的音容面貌。看着一個陌生的隊員戰死總要比看着一個熟悉的隊員戰死更要使他堅硬的心好受些。在巨浪中,並不是每一個隊員都如他一般堅硬,也並不是每一個堅硬的人都能夠活下來。今天他突然轉過了身,正對着他那些並不是如他一般緊張的隊員。拉着控帆索的那小子笑起來有點好看,甲板上坐着的觀星師正在讀一封不知讀了多少遍的信,在海牙小鎮入伙的胖廚師在介紹他的海洋意粉,無論在什麼時候,這些人都會去笑,他們知道,自己能笑的時間也許並不多。

    已能看到海面上漂浮的密密麻麻的紫紅色觸手,偶爾還有幾片墨綠色的死葉。這些觸手屬於一樁被封印在海底的樹根,這些觸手只是根須而已,雖猙獰可怕,但遠比不上那些直接連接在樹樁上的真正根條。妖皇冥靈根被封於海淵,干被封於九天,可他依然不死,一些植物的生命力本就頑強的不可思議。

    九獄勾的副手是個嚴謹堅硬的老頭子,這老頭子已經三天三夜都未合眼。老人的睡眠時間通常很短,特別是他這種心事很多的老人。現在他的雙手托着一隻狹長的青銅盒子,心中卻想着妖皇之根的封印為何會鬆動。九獄溝看向他的助手。心事多的人一向早死,但他這堅硬的助手已然活了很久。

    「七代馬船之子的封印幾乎不會鬆動。」老頭子很愛說話,他認為能說話就證明他還很有活力。

    「人在危難之中總能辦成一些看似不可能辦成的事情,妖也一樣。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們就一定能夠想出很好的辦法來向我們反擊。」九獄勾回道。

    海面上的觸手越來越多,福船依舊平穩。老頭子把青銅盒放在甲板上,盒子平淡無奇,掛着一隻生了鏽的鐵鎖,鎖上刻着「五十六」的編號。這是冶鐵司打造的第五十六隻盒子,也是目前最後一隻,只有四象司的隊長才有資格擁有,一位隊長一生也只能擁有一隻,平常的任務中,這隻盒子絕不會被打開。它被打開時,也就是隊長向死而行之時。

    九獄勾蹲下身子,有利的右手捏住了鐵鎖。鐵鎖在他手中變形,最後被完全扯下。據說除了冶鐵司的工匠,這世上再沒有活着的人見過這青銅盒中的東西,能夠有幸見到過的人,早就成為了英靈殿的冰冷靈位了。

    九獄勾把它打開,就像打開一隻最普通的盒子,這世上早已很少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他激動了。盒子裏襯着金色的錦綢,讓人很想親手感受它的柔軟,就像是少女的肌膚。錦綢上碼着一把刀,一小塊指頭大小的透明晶體,一隻漂流瓶和一張紙。刀無鞘,刀柄長四寸,刀身一尺二,除了刀鋒是鋒利的白色,其他地方便是瞳孔般深邃的黑暗。透明晶體中間是一道鮮紅的血線,流溢着鮮明的光彩,唯有看到那隻普通的漂流瓶時,方才平靜的九獄勾,嘴角掛起一抹無奈的笑。這當然不是普通的漂流瓶,這隻漂流瓶的造價足以他的整個惡鬼道吃喝一百年了。並不是隨隨便便的瓶子都能像這隻瓶子一樣可以堅定不移的向着主島的方向流去,可以穿過無比恐怖的域場而不被重壓粉碎。九獄勾原以為只有軟弱的的人才會留下書信漂到某些人的手中。現在突然覺得他這種剛強的人竟也不例外。於是他用血寫了一封信,封入漂流瓶中。至於那把刀,老頭子已經不能自持,他跪在刀前,天七苗祖、苗刀之王,他從來沒敢奢望這輩子還能看到這樣一把刀。

    「刀是仿的。」九獄勾平靜的說,他甚至都未正眼去看這柄刀。「天字兵已知的也就只有十一件,不可能有一件真正的天七苗祖來為我們陪葬,真正珍貴的-是這滴血!」

    雖然被封在透明晶體中,雖然僅僅是一絲,可已經有了一種清涼銳利的氣息,彌散在空氣中。

    看着這滴血,九獄勾臉上綻放出舒心的笑,這對於他是極不尋常的,他的笑通常是寒冷殘忍的。他鬆了一口氣,然後面對他的隊員大聲喊道:「你們不用死了,你們應該乘船返航。」九獄勾難得生硬的笑,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保全自己的隊員,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並不容易。他一直要求自己要對其他人冷酷一點,要對其他人差一點,讓其他人討厭自己。他這樣對自己的接班人,也這樣對自己的手下。死亡註定要一直發生,就不要讓死人和活人之間產生感情,哪怕是好感。只有這樣,離別時才不至於過分痛苦。


    「掌舵,返航。」九獄勾威嚴的下命令,他自己則提刀躍上了船舷,漠然的面對全體船員,身體後傾,倒入黑色的海水中,就像一隻貓,悄悄的潛入無盡的黑暗中。「我帶你們回家。」這句話沒有誰敢輕易承諾,但他似乎要做到了。

    水中的觸手僅僅是跟着海水擺動它們沒有生命,有生命的妖體,不可能存活於天空中暗雲里隱藏的陰陽律令之下。

    九獄勾潛入深海,並捏碎了手中的血晶,碎片刺破他的皮膚,有血液流出,與那細微的血絲融合。那縷血絲因融合變得粗壯,像一條蛇,霸道地鑽進他的血管,然後分散為無數縷血絲,快速佈滿他全身的血液。幾乎在一剎那,他的神經被被一股霸道地力量全部摧毀,他的血肉,他的骨頭,也全部崩碎,一股強大的生機從血絲中流出,維持着他的生命。身體的崩潰之後是重建,他的肌肉,血管,骨頭,神經,在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被重建。新生的骨頭變為黑色,並部分延展至體外,化作堅硬的外骨骼,皮膚變成天青色,光滑而冰涼,神經如鋼絲一般堅韌,他的感知被無限放大,深海中那枯死的樹樁無比清晰的映入他的腦海中,他的痛苦也被放大身體因痛苦而痙攣。

    他的後背依然血肉模糊,黑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構建出一雙骨翅,骨翅上再生出血肉與皮膚。他變成了妖,這副妖體曾被萱蔭司命名為「飛廉初相」。飛廉是妖類三皇之一,執掌風的力量,這具身體,是天征級。

    無比濃郁的妖氣以他的身體為中心散發出來,他看向天空,七代馬船之子曾留下他的陰陽律令鎮壓在上方,來毀滅妖之軀體。烏雲逐漸被黑白兩色取代,兩條陰陽魚在空中盤旋。空氣在空中旋轉,海水被捲入空中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九獄勾也暴露在空氣中。整個海域的空氣都開始紊亂起來,這些空氣被控制了,能控制它們的只有九獄勾。這些空氣運動成風,每一縷風都在以各自特定的軌跡流動,形成一片特殊的風域,在這片風域中,九獄勾的速度無敵。

    一截紫紅色的巨大樹樁紮根於貧瘠到沒有一絲養分的海底岩石中,無窮無盡的根須從山嶽般的樹根周圍衍生,密集地填滿了樹根周圍的所有空間,使得他人根本看不出這根原來的模樣。一把夜黑色的古劍半沒入主根,劍身上一隻漆黑的眼緊閉着,沉睡於深淵萬古從未甦醒。這是七代馬船之子最後極盡一站前從冶兵司的器冢里借出的兵器——天三魔眼。傳說開天闢地之時,這柄劍上的魔眼睜開,一劍劈開了光與影,從此世上方有黑天白晝之分。只是,後世再也未有過魔眼睜開記錄哪怕是傳說。天上的陰陽誡律不可能真正傷得了妖皇體,其存在只是為了阻止妖類在這片敏感海域降臨妖體,這柄魔眼才是鎮壓這半截皇體的關鍵。如今,複雜交錯的根須中正孕育着一個血繭近乎於頑固的呼吸聲從繭里傳出,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

    邪見就立在根須之上,站在那血繭的正上方,雙眼充滿妖血,在海水中發着幽冷的光。為了躲過陰陽誡律的打擊,他只能以人類的形態立在這裏,力量受到了極大的削弱,他也清楚,被派來的馬船人必定是精英中的精英,但他依然充滿信心,他的血中流淌着一種驕傲,這驕傲沒有理由,強者永遠不需要向任何人給出任何理由。直到他頭頂的海水被暴風捲起,肆虐的氣流如刀一般清晰地流過他的身體,天空中一道青色的影子迅速放大,像極了那烙印在他的血脈里的妖尊本相——古皇飛廉。青影之後是陰陽氣,爆發出攝人心魂的毀滅之力緊追不捨,只是那青影速度太快,陰陽誡律的攻擊追不上。

    「妖皇心頭血,你用了古尊的心頭血。」邪見發出尖利的叫聲,妖皇初相,他沒有時間考慮怎麼打,剎那間妖體降臨,他的身體迅速變大,生出青色的鱗片。

    九獄勾面目猙獰,他的聲帶結構改變,已經發不出人類的聲音,只有風嘯聲伴隨着他,他的眼裏已經沒有了那隻不顧陰陽誡律降臨妖體的大妖,只有那龐大的樹體,根條纏繞成球狀,就像是無數的樹木被一股巨力揉成了一個巨球,但鑽進根隙之間的氣流告訴他裏面藏着一個可怕的繭。

    「你不了解妖,就像我不了解你。」邪見抱着必死之心迎向天空,卻沒有想像中的衝撞,那道青影直接從他身旁掠過,邪見直面的是青影身後的氣,黑氣與白氣。陰陽氣毫無停滯的穿過他的身體,快速的滅絕他的生機,但他在背對着九獄勾笑,一種很醜的笑,妖怪的笑詭譎而醜陋,就像人類的笑在妖的眼中那麼噁心,他的血肉飛濺,在誡律之下消散,留下一副黑色的骨架,閃耀着陰暗的符文。

    九獄勾看不到身後,他也沒有時間去看,他的身體已經快要承受不起那不屬於他的力量,隨時都會崩潰。他只能向前,雙爪緊握着刀,沖入盤錯的樹根中。銳利的刀鋒不斷突破堅硬的根,最後破入那血色的繭,也就是在這一刻,刀身折斷,發出清脆的金屬聲。他的身體也到了一個臨界點,身體上那種痛苦的變化開始逆轉。他再也無法控制那麼多的氣流,空中的水渦開始坍塌,向下大塊的下落。他似乎看到了一雙眼,乾淨得就像是空中最白的雲。這是一雙新生嬰兒的眼,和所有的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純淨,這就是一個人類的嬰孩。這一刻,九獄勾的心中突然湧現了一種莫名的感情,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孩子健康地長大,娶妻生子,香火傳遞。他堅硬的心似乎開始融化。重新落回的水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他眼中的柔情頃刻間化為寒冰,一雙帶着骨刺的妖爪凜厲地從苗祖穿出的口子中插入血繭,他已經不能失敗。

    一副黑色骨架突然來到了他的身旁,是邪見的骨,這副骨架似乎還維持着那殘酷的笑容。一種全新的誡律在骨架上的陰暗符文的閃爍中激發——冥渡。一條黑色的通道被打開,九獄勾在通道中消失,再次出現,依然是在海水中,只是,正上方多了一團巨大的暗影,那是惡鬼道大福船在水中的影。但這巨影突然解體,船體中發出悽厲的叫聲,也只是在一瞬間,這叫聲消失,陰陽氣在摧毀福船之後暴射而下衝擊在九獄勾殘破的妖體之上。

    「啊——」九獄勾第一次因痛苦而發聲。他的身體開始全面崩潰,脆弱的聲帶首先碎開,他連發聲都做不到了。

    「我帶你們回家!」這句簡單的諾言竟然從未被他們這些受人敬畏的隊長們兌現過。

    他已經感受不到痛,他鋼絲般的神經已經全部崩斷,他的精神被死去的隊員們摧毀,他的肉體也在精神之後死去。他隱約想起年輕時的話——

    與君同死,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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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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