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 第1381章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這場河東之戰,我最得不償失的便是逐浪的手臂。」林阡望着孟嘗對海逐浪熊抱時的小心翼翼,緊蹙着眉。

    「莫太在意,林兄弟。」海逐浪左手摸摸後腦勺,豁達地笑,反倒寬慰起林阡,「真沒關係,本也是邪後抱我比較多……」

    「丟不丟人!」「瞧這齣息!」吟兒和孟嘗皆鄙夷。

    邪後難得一次沒跟着說笑,而好像落了個頭暈的後遺症,臉色蒼白才行幾步就沒忍住去路邊吐了一地。

    「怎麼了?」吟兒一愣,好像明白了什麼,海逐浪急忙上前照看,闌珊把脈後喜不自禁:「恭喜邪後、恭喜海將軍!」

    「哎呀,有後了……」吟兒才知道又有喜事,這消息也頃刻沖淡了林阡憂愁:「好得很,生個小邪後,配我小魔王。」

    「不是吧,幾時的事?!」林美材一臉驚悚。「快兩個月……」闌珊汗如瀑布,「回想起來,難怪邪後最近總說吃不飽四下覓食……」

    「哼,這兩個月,沒少喝酒、少打殺、少調戲美女吧!」吟兒睨着林美材,各種揭短,擔心小邪後因而怒從中來,帶上林阡一起狠狠罵,「一見到美女,臉紅腦袋熱,站都站不穩,還干出自封穴道的創舉,現在怎麼就不會自封了?!」

    「少了條手臂,卻多出個娃來,這河東之戰,不虛此行得很啊!」海逐浪當然是最幸福、最高興的那個,摟住林美材的同時笑容滿面,根本沒聽懂吟兒在罵什麼,更沒察覺他主公前所未有的滿臉困窘、無力還擊。

    「是啊,少條手沒關係,腿沒少就行……」祝孟嘗哈哈大笑開葷,林阡本就在氣頭上、反手立馬給了他一掌:「匹夫,路上小心點,若被我聽到酗酒,回隴陝提頭來見。」「是,主公,小的不敢啊……」鼻青臉腫的祝孟嘗依依不捨。

    「主公,馮天羽求見。」回營路上,剛好有十三翼來尋林阡。

    「他又親自來了,我正要去道謝。」此番河東之戰雖發生在呂梁,太行群雄委實也功不可沒,其中沙溪清貢獻戰力,馮天羽則提供了數千兵馬和部分兵械糧草,此外虛處還有人脈,早前林阡說盟軍在河東的據點是站在他肩背上建立也毫不為過。

    回營之後,林阡與越風、馮天羽、沙溪清一同商議接下來的幾個月,有關河東呂梁一帶,盟軍據點的重建、魔門風雅的安定,以及五嶽群雄的收服,面面俱到,推心置腹。

    「實在不曾想到,五嶽竟是這樣投奔。」馮天羽聽罷全局,帶着不可思議的口吻。

    說實話林阡自己也不可思議。來到河東之前,甚至古剎窺聽之前,他從不曾想過五嶽會易主,更想不到,燕落秋竟為他快刀斬亂麻直接把趙西風等人誆騙到抗金聯盟。

    古剎旁他對燕落秋保證說,若盟軍僥倖勝了,呂梁的風雅之士由他庇護,「但鎬王府的將來,我卻不能決斷。」那時燕落秋笑言,「不必決斷。四五當家只為和金廷爭一口氣,謝清發一死便只能投奔向你。而只要謝清發死,三當家便失去主心,掀不起波瀾。到那時,二當家就如他所願,在磧口臥薪嘗膽一輩子,俯仰宇宙,豈不樂哉。」

    但南山事件發生後,一切就不能如古剎旁所願,五嶽終究沒被魔門裹挾得銷聲匿跡。連燕落秋都看出來,由於萬演被薛煥吸引去了對立面,所以趙西風必須挖掘非自強不可,那就不可能任由其埋沒初衷懶怠到死。與此同時,林阡既要把五嶽馴服成同氣連枝的盟軍,自然無法再對鎬王府的志向置之不管。

    「我一直認為,人待你如何,決定於你待人如何。若想真正入主五嶽,盟軍必須示之以誠。為鎬王府平反昭雪的任務,不僅僅是五嶽的私事,亦要添入盟軍的宗旨了。」林阡向來如此,既收一處便不是平白收的,要擔負起這一處的盛衰興亡。

    轉過頭來,對沙溪清說:「終有一日,會迫着完顏璟低頭認錯,既向鎬王府,亦向鄭王府。」沙溪清本就凝神望着他,四目相對,先是一怔,信任地笑:「有你在,那一日不會遲。」

    「倒是這魔門的舊事,要一直瞞着趙西風、丁志遠他們了。」馮天羽何其聰明,向來對輕重拎得清。

    「關乎謝清發之死,畢竟我不能理直氣壯,五嶽的一些人事,總覺得還有後話。」林阡嘆了一聲,提醒眾人,「短期內自然是要隱瞞的,尤其丁志遠,務必謹慎交往,確定為人後再交心。」

    「怎麼?你是覺得,丁志遠投奔過快過早?」越風一怔。

    「此其一也,其二,決戰之夜,田攬月去寒棺見我原是掩人耳目,丁志遠卻能一路跟蹤前去向我請戰,如此,便不像他表面顯露得那般平庸。」雖然林阡思緒比完顏永璉遲滯,但識人一點也不輸給對方,「這位四當家,不僅他的到場令我留心,他的來意也令我蹊蹺,他的來過更可能和慕紅蓮有照面,不得不小心。」這也是他決戰之夜最終沒選擇見四當家的原因。

    「到場令你留心到他不凡,我能理解。他可能和慕紅蓮照過面,我也能想像。可他還能有什麼來意,不就是急着要與你親近嗎?就像你的妻子大人在上那樣。」吟兒在不遠收拾行裝,聽到寒棺突然很想喝醋,於是就舉起碗來喝了一口。

    「吟兒,常常喝醋也會頭痛,不能多喝……」林阡當即示意靠她最近的沙溪清,沙溪清急忙要來奪吟兒手裏醋,未遂,越風趕緊也幫林阡腔:「沒錯,吟兒,我是過來人。先前為騙細作喝了不少醋、雖然沒有和藥犯沖,但喝多了醋本身也會頭痛,這才導致你們去冥獄的那一戰、我明明沒被藥坑害可頭疾還是發作了……」

    「好了,算了,不喝了……」吟兒素來聽越風這個結拜兄長的話,而且怎麼說也要給沙溪清面子,再加上確實嫌酸,終究把碗放下不喝醋了,可又覺得怎麼好像被林阡一語雙關了呢,氣不過,加了一句,「我聽越副幫主、沙少俠和馮兄的!」馮天羽咳了一聲,他發誓他沒說話也沒動作。

    「丁志遠去寒棺見我,未必只是要與我親近,還有可能是想監視我……」林阡注視吟兒放下碗,繼續講之前沒講完的話茬,也不管別的人要不要聽,「到河東的第一天我就覺得,呂梁這地方位處金國腹地,五嶽本身就可能牽扯着利益集團,畢竟他們已經是『後裔』了。吟兒……決戰之夜,這盤棋里突然多出個顏色,你不是也覺得突兀?」他知道,和金軍談判時她明確提到了那個人。

    「完顏永功。我們來的時候都知道河東是他的地界,可是打着打着,竟都有些忘了他……犯了掩耳盜鈴的錯,他和五嶽一樣,才是地頭蛇。」吟兒點頭,她雖沒有和林阡討論過,但是那決戰之夜,雖然運籌帷幄靠他,決勝千里卻是她。站得最近,自然最懂。

    「是的,他一直就在旁邊看着,時時刻刻想調控戰局,卿旭瑭是他埋在完顏永璉身邊的眼線,我方和五嶽不能沒有,我方他靠雙重細作,五嶽也有投機小人。」林阡解釋,那些被擒的叛徒里有人招供了雙重身份,使他更加確定關於五嶽內奸的推測,「尤其他是鎬王同父同母的兄弟,要招降或收買內奸太容易。五嶽能說得上話的、對形勢順水推舟的,又有幾個?」

    「丁志遠嗎?只能說可疑。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吟兒有點理解,點頭。

    「唉,這個完顏永功,國難當頭還只想着一己之私。」林阡嘆息之時,搖了搖頭,「這場戰役,我竟多虧了他這小人。」豈止這場?現在回想起來,隴右也有他在,去年臘月,莫非和盟軍主力被黃鶴去分割時,那麼巧救了兩個郢王府的公主令金軍投鼠忌器,隴右決戰盟軍的最終勝利,正是從莫非以少勝多開始……

    「未來若打到金國腹地,這個完顏永功可以好好利用,不過,你一定不屑同他正面合作。」沙溪清一笑,了解得很,前年冬天在山東初次相遇,他就見林阡幫完顏永璉處理了政敵手上的虛寒毒嬰。

    林阡笑嘆:「若非韓侂胄執意現在就舉國北伐,我到寧可我打到河東時,此地之主是完顏永璉。」

    「完顏永功心機深重,能力卻不足,先皇在時,便常因為小錯小惡降職,完顏璟登基之後,就更不用說了,完顏璟巴不得見到他叔伯們犯錯。完顏永功活得如履薄冰,就算本來沒有一己之私也被逼出來。」沙溪清將所知告訴林阡,「不過我還是那個老觀點,金廷這麼多權臣、大將、親王,僅完顏永璉一人有實力且無私,扶得起金廷這個爛架子。所以無論誰有私心,都會把完顏永璉視為第一個要剷除的異己。」

    「或許越有實力的人便自然而然就會越無私吧。正因他沒有私心,竟其實是個孤臣。」吟兒忽然體會得出,父親在廟堂之高何其不勝寒。好在,他身邊還是聚攏出了一大批忠肝義膽。

    「可是這厲害的完顏永璉,不還是敗給了我們的盟主嗎。」馮天羽笑起來,林阡吟兒皆是一驚,尤其吟兒愣在那裏:「什麼?」

    「怎麼,諸位還沒聽到嗎?原來輿論這東西,真是牆裏開花牆外香?」馮天羽笑道,「我從太行那邊過來,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完顏永璉辦事不力,談判時栽在抗金聯盟盟主的手上,到手的五嶽都飛了。」

    吟兒臉上一紅,片刻後,卻不知是喜是傷。越風和林阡對視一眼,心底雪亮:「這輿論,是完顏永璉授意,存心對着外面散播。」

    「我還沒來得及考慮要不要同那郢王合作,完顏永璉便已經開始着手扳倒他,故意示虛,引郢王心急如火、操之過急。看來,未來我打到金國腹地,河東已是他曹王的地盤了。」林阡已然看破。

    完顏永璉,那確實是個矢志為天下蒼生謀福祉之人,這與他借掃蕩外敵之機清理政敵並不衝突,擋在志向實現道路上的宵小為什麼不對症下藥消除掉?是的,他就是趁開禧北伐來對完顏永功假道伐虢的。

    林阡卻怎可能令他順遂?

    「溪清,你曾經對我說過,完顏永璉幫着金朝現在的這位皇帝完顏璟,安着北疆,懾着南宋,力挽社稷,不可或缺?」林阡看到沙溪清點頭,微笑,「就將你這評價散播出去,給完顏永功清熱解火,何如?」

    「嗯。這便叫百靈鳥進來?」越風當即就意識到林阡想提點完顏永功。開禧北伐在側,河東還是郢王控制着比較好。

    「倒是想將這百靈鳥推薦給真剛,人盡其才。」林阡說到海上升明月,吟兒想起適才收到的隴陝傳書,便取出來給林阡看。說話間,百靈鳥已經進帳領命又出去了。

    河東決戰雖然告終,輿論攻防接踵而至,像極了當初的山東之戰,不同的是,山東那場是金軍意圖拆毀林阡威信,河東這次是宋軍意欲哄抬完顏永璉聲名,仔細琢磨,林阡和父親其實已經互換角色……

    吟兒正這樣想着,卻看林阡盯着這唯獨一封戰報愣了很久,一直失神,臉色從適才的紅潤漸漸變得慘白,吟兒心生不祥預感:「怎麼?該不是寒將軍或落遠空出了什麼事?」

    林阡許久才緩過神,將信交給她看:「我軍並未出事,但……我倆不得不立刻回去。」

    「這麼快就要走嗎?」沙溪清、馮天羽、越風都是意料之外。

    「這麼快就要走嗎?」班師回陝,一路西行,那個名叫燕落秋的女子策馬追前,意外,傷感,焦急,愁郁,跟着他跟了很長一段路,初時默默不語,終究問出這句。

    「隴陝有事,務必速歸。」他本不是不告而別,並不曾刻意瞞誰,消息卻畢竟遲了半刻才傳進五嶽。見她不辭辛苦追來,一里路復一里,無論快慢,始終緊隨,他縱使鐵石之心,也難免有所觸動,多餘的話,不忍看她不忍說。

    一里又一里,卻如何?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她無法立即跟他走、跟他去隴陝戰場,因為她誆騙五嶽她深愛謝清發,如何能在披麻戴孝期間隨着另一個男人走,何況因為完顏永璉的談判五嶽存在後患她需要就近把控?又因為她的父親燕平生並沒有鬆口對黔西奪權復位,所以魔門一樣她需要留下掌握……為了他後方能安妥,她只能暫時把自己束縛在河東,就算他說她是麾下,她也認定她是妻子——「這個『期間』,要多久?」「至少也要一年半載吧。」「那好,我等。」那時她已下定決心。

    儘管在五嶽時她身披縞素,可追來見他她還是換成了柳林清河上,他們初次相遇時的那一身水綠裝束,風中衣袂翻飛,依舊清新明亮,笑靨迷人,性感嫵媚,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小阡,我在河東,等你回來,最多一年半載。你不來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地追着你跑。」

    他聽得這一番情深意重,不免更加惘然,一時間苦澀、擔憂、內疚全都湧上心來:「回去,好好養傷,注意安全。」看她不時捂住胸口,他不敢擲下重話,可又不願傷害吟兒,於是狠下心腸,快馬加鞭,頭也不回。

    快出了磧口地界,燕落秋終于勒馬停住,卻當然不是放棄,只是暫時的離別罷了。一時又有些感傷,坐到山間撫琴送他,觸景生情高聲吟唱:「春山煙欲收,天澹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秋兒,這是什麼意思?」白虎和業炎好不容易趕上,一左一右到她身旁。看見燕落秋難得一次這樣失落,白虎關心地問。

    「後唐牛希濟的《生查子》。夫君即將出行,千言萬語也道不盡送別之苦,只能叮囑他記得我的衣色,以後無論走到何處,看到那萋萋芳草總會記起我。」燕落秋灑脫一笑,收起琴來,重新上馬,向來路狂奔疾馳。

    白虎業炎趕緊再追,追上時她已帶三分醉意,淺笑着好像在念另外一首:「東風柳陌長,閉月花房小。應念畫眉人,拂鏡啼新曉。傷心南浦波,回首青門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這又是……另一首詞嗎?」業炎愣在那。

    「這是宋人賀鑄的《生查子》。」燕落秋看出她想問什麼,坦然,「是的,最後一句,是賀鑄原封不動拈用的。不過,唐詞寫的是剛分別時,宋詞寫的是長久分別後……」忽然有些痛楚,眼中終於噙淚,「雖然只和他十天的相處,我卻覺得愛了大半輩子。我知道,他那樣的人,不會在河東長留、可我卻必須長留,所以只要打贏了這一仗我便要送他走,我早知道……可我,還是想他贏得越大越好。」

    「秋兒,為何現在就背誦這首長久分別後的?」白虎不解。

    「唉,因為我後悔啦。」她幽嘆一聲,淚中帶笑,「才剛轉身,便想他了。」率性而天真,多情又桀驁,「他一定也一樣。」

    大軍西行,兵貴神速,原本也無需沉默不語,但自從燕落秋現身之際,吟兒便始終沒表現出存在感,一則心中懷有隴陝之事,二則不便打擾離別之情;林阡也一言不發,終究對燕落秋有愧,又唯恐吟兒誤會。

    走了良久都打不開這話匣,事情演變到那尷尬的一步着實吟兒自己也有責任,於是嘆了口氣,主動來跟林阡說話:「這河東魔門實在奇怪,女人能拋頭露面,男人卻操持家務。」

    「吟兒是說紅蓮和業炎嗎。」林阡回過神來,發現河東魔門還真是從上到下女尊男卑,「早些年,確實業炎名聲在外,紅蓮想與她爭高下,然而一直無法成名……可惜被迫隱居的後來,卻連業炎的名字也沒人聽到了。」

    「他夫婦倆倒是都對燕平生忠心耿耿,為了他,辛苦追逐的名聲都寧可拋棄。」吟兒悵然。

    「閒暇時我問過紅蓮,紅蓮說,當初他夫婦一路跟到河東,只因為覺得仁義不是被欺負的理由。燕平生的大半擁躉,在黔西就被魔神收走,只有他倆和寧不來堅持跟隨舊主,一則因他心思純淨、值得跟隨,二則,正是他們自己一開始就認定了他一個。天下事,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一點都沒有錯。」林阡認真地看着她,「可惜謝清發來到磧口以後,天下間便少了那個忠心不二的寧不來,也少了個叫業炎的狂生和她的影子,好在,他們一直存在,始終不渝,總算蒼天有眼,他們又回來了。」代入他們,忽然有些激動。

    「我覺得,落落也像你的影子一樣,這一年半載之後,甚至這輩子,你都擺脫不掉她了。」吟兒明明告誡自己別喝醋,可是聽到這裏突然之間又忍不住。

    「我原想表達的是,吟兒,你是燕平生,我是寧不來。」林阡嚴肅地告訴她,略帶不悅,「只是多說了一句,你便悟出了我未想表達的意思。」

    「那你為何要多說一句呢?多說一句不就是要我誤會嗎?林實繁?!」吟兒臉一黑,哼了一聲嘴不饒人,河東之戰結束了,是該給他扣上個新綽號了,「記着,我才不是燕平生,我不姓燕!至於你,寧不來?少給自己臉上貼金。」說罷帶着戰意,給了馬兒一鞭。

    「我多說一句,是怕你聽不懂啊……」林阡早知言多必失,卻還是想同她解釋,她早離遠,聽不見了,一時鬱積追不上她,便就地喝酒解憂,才喝一口,就差點沒把自己酸死。

    「主公?!」十三翼見他臉色不對,怕他食物中毒,齊齊上前來救,不知主母謀殺親夫。

    難怪她整理行裝時要喝醋,其實只是嘗一口而已,別的全悄悄灌進了他酒壺裏。此刻她已然宣戰,林阡,對你的懲罰整治開始了,接招吧。

    他不動聲色把這一大口很可能經過二次處理酸爽至極的山西老陳醋咽了下去:「天下第一醋,名不虛傳……」

    六月中旬,金軍第一撥兵馬在薛煥、解濤和萬演的領導下歸向隴陝,第二撥也已由束乾坤、楚風月帶回江淮,司馬隆、高風雷作為第三撥才剛動身,岳離、凌大傑正準備跟隨完顏永璉啟程。

    「我家王爺着實是個棋痴啊。」卿旭瑭上山來時,凌大傑示意王爺正和謀士下着棋,勿打擾。卿旭瑭面露愧色:「郢王他……」凌大傑不由得一愣。

    那時王爺和謀士下到中盤,進退絞殺頗為激烈,只給他們看見兩個正襟危坐的身影。只聽王爺閒暇論勢:「上個月長江中下游,宋廷如我所料屢戰屢敗,日前,聽聞已罷免了鄧友龍,斬首郭倬,懲辦王大節、皇甫斌等庸才。」

    「是該貶職,多幾個田俊邁那樣的漢子、畢再遇那樣的將才,宋廷也不至於此。」謀士一笑,了解地說。

    「江淮一帶,宋廷應會轉攻為守,我軍何時大獲全勝,只看川陝吳曦如何表現。」王爺似乎勝算不小。

    「是嗎。」斜路插入一個聲音,緊隨着那人的到場,卿旭瑭領着一大片兵將見禮:「王爺。」完顏永璉沒有說話,凌大傑也就沒攔、跟着一起行禮。

    「江淮一帶轉攻為守?我怎聽說,束乾坤和楚風月才剛被皇兄特意調來河東,田琳和李君前便趁此機會攻佔了壽春府?」郢王上得前來,和傳說中一樣,哪怕譏諷時都一張冷臉不苟言笑。

    建康副都統田琳,一來因為南龍之死對義軍有所歉意,二來竟真心服從李君前,於是指教着麾下官軍和小秦淮同心協力,日前佔領了壽春這座邊境重鎮。當是時,掎角之勢的楚風月、束乾坤剛好被林阡引來河東,事後看還真是完顏永璉的決策失誤。

    「世事委實難料。」完顏永璉嘆了一聲,沒有辯駁,「李君前此人,論駕馭不在林阡之下。我看重林阡,顧此失彼了。」

    「無怪乎皇兄對林阡看重,我軍號稱十萬大軍出隴,隴右卻大半在他手裏,精銳還被他拖纏在河東。然而,為何皇兄傾盡全力打他這麼久,最後還是無功而返?我聽聞林匪和五嶽居然合二為一,不知這消息傳到聖上耳中,聖上會如何想?全力以赴竟還辦事不力,是因為別有所圖因私廢公,還是私通外敵刻意留情,抑或壽春失守都有着莫大隱情?」郢王諷時,語帶恐嚇。

    「聖上如何想,還不是看皇弟如何彈劾。」完顏永璉淡定一笑,以堅實手法向終盤推進,謀士沉溺棋局,一直沒再管周圍情境,完顏永璉又道:「談判不力我且認了,卻不知決戰失誤的原因,皇弟要怎樣去掩?」

    「聖上不會去管為何決戰失誤,因為他不關心。皇兄,他只會關心,你竟敢借着他的名義,輕易答應給五嶽平反,卻忘記鎬王府是他親手定罪。你那般信口承諾,要置他於何地?」郢王一笑,未上前來,反而在遠一些的石桌旁坐下,話音剛落,拍了拍手掌。

    一聲令下,旌旗招展,兵甲雪亮,齊往山上來,兵容整肅,行伍嚴整,原來黑虎軍有這樣多?這樣充實的戰力?而參與河東之戰的完顏永璉麾下,大部分因為林阡走了而立即趕回,目前留下的大多只是老弱病殘,兵微將寡……凌大傑大驚上前:「郢王爺,您待如何?!」才剛持戟,便被包圍。

    「專等着撤得差不多來,所幸林匪已遠,否則豈非給敵人看笑話?」完顏永璉冷笑一聲,卻臨危不懼,至此還在落子。

    「拿下曹王,他與五嶽三當家私通款曲、欲將河東群匪勾結、擁兵自重!更還與林匪暗中交往,通敵賣國,意圖不軌!」沉默寡言、心機深重的完顏永功,是因為勝券在握才急不可耐。

    凌大傑心中霎時無窮怨氣:好一個完顏永功啊,這場河東之戰的漁翁原來是你,一方面利用林匪將王爺的戰力消磨殆盡,一方面利用王爺打擊林匪最終將戰功據為己有,以逸待勞,一石二鳥。

    「我在隴陝的棋已經佈局完,你有信心幫我過去下中盤?」刀槍盡指,完顏永璉巋然不動,他對面謀士也一樣淡定,此刻發現他棋路可破,眼前一亮。

    「吳曦是嗎。」完顏永功冷笑,只等着一錘定音,「你以為你那策反吳曦的計謀有多高明?」

    那一刻,謀士終於下出妙手、轉危為安,聽得這話面色大變,轉過臉來,冷冷駁斥:「若是朕親自經略呢?」

    這呂梁制高點,一眾梟雄、兵將,全都始料未及,喃喃念着這一「朕」字,半晌才醒悟過來,凌大傑一見完顏永璉神色,知道不假,趕忙帶頭跪下:「皇上萬歲!」

    完顏永功大驚,因為雙腿發顫,站起的速度遠不及軟倒的快。

    「朕的策謀,皇叔見笑了。」完顏璟只是換了個坐姿,完顏永功就感覺自己是粒灰塵,兀自被他抬腳時提起的衣袍給掀了下來,後背哪敢有汗,怕過半刻都是血:「臣……臣不敢……」

    如果早知給完顏永璉出謀劃策去招降吳曦的人是完顏璟自己!他如何能說出剛剛那句「有多高明」!完顏璟顯然是對自己的策反計劃十分得意,乍一聽說居然有人還看不起如何不龍顏大怒……完顏永功汗流浹背,才知道自己被完顏永璉算計了,想要碰他卻碰出一鼻子灰,完顏永璉方才每個字都在引自己往火坑跳。

    「河東之戰無功而返,朕竟然不問決戰失誤,卻追究細枝末節,皇叔心裏,朕原來這般昏庸?」完顏璟問時,完顏永功無言以對,自己說的話,自己怎麼辯?心跳加速,眼前發黑,頭痛欲裂。

    「如鄧友龍、郭倬、王大節那樣的人,尸位素餐,誤國誤民,是該貶職,皇叔,你說是嗎。」完顏璟說,完顏永功帶着哭音,伏倒在地:「是……」「多幾個曹王這樣的大金支柱、國之棟樑,我金廷也不至於此吧。」完顏璟笑了笑。

    完顏永璉聽出音來,臉色未變,不露聲色:「皇上,皇弟操心社稷,口不擇言,還請從輕發落。」

    「皇叔,回去閉門思過,為何決戰失誤,下次林匪再到河東,朕要見黑虎軍身先士卒,否則,便休怪朕無情了。」完顏永功還伏在原地不敢起,完全想不到完顏璟竟原諒了他,沒立即貶他的職……

    「曹王所說,給五嶽平反的事,朕還要仔細考慮。畢竟,今次曹王與五嶽談判,確實不力,那幫餘孽當真被打上了林匪的印記,很難再判斷忠奸了。」完顏璟斂笑,繼續與完顏永璉下棋。

    凌大傑在旁看着聽着,心驚膽戰:聖意難測,儘管王爺有把握將郢王請君入甕,可這把握,還不是當初身為謀士的皇上示下?當時,緊接着凌大傑那句抱怨「可惜,這終究是郢王的管轄……」那謀士說,「終究是?暫時是,罷了。」當時,凌大傑聽到這句,還以為謀士要幫王爺奪下郢王地盤。現在,心有餘悸,「他那番話,根本故意對王爺請君入甕啊。」故意講出凌大傑等人的心聲,還好凌大傑沒順話抱怨更多,王爺也沒有動什麼歪心思真的不分輕重緩急跨出那一步……

    借着這次教訓,給郢王幾十大板卻不可能將他革職拿辦,是因為完顏璟不可能完全順着完顏永璉的心意!

    「帝王心術難測,他不可能完全如我所願,對此我當然清楚。但我原先設想,他一直旁觀河東之戰,不會對永功毫無行動。然而,我這策謀,終究被林匪幹擾、攔截住了。」回隴陝的路上,於夏夜中最後一次聽黃河,完顏永璉在凌大傑身後出現,低聲說。

    「王爺讓我散播辦事不力的言論,一則激出郢王,二則,是降低皇上的戒備。」凌大傑理解地說,「原本就要成功,奈何又有新的言論,說王爺是大金支柱、國之棟樑、唯一的肱骨……我就猜到,是林匪幹的。」

    「林匪為人我大抵清楚,他不會和永功合作,卻顯然想着要利用永功。可惜永功愚蠢,聽不出林匪是在提點,皇上卻聰明,聽懂了。」王爺嘆了口氣,「所以永功今日興師問罪,我只能希望皇上消息閉塞,奈何……林匪歪打正着。」

    「皇上拒絕為五嶽平反,用的理由是王爺失誤了,然而皇上之所以要用這個理由推辭,卻是因為王爺沒有失誤。」凌大傑何嘗不知王爺是完顏璟最大的眼中釘,哪怕這些日子屈尊當謀士,也恐怕是另有原因。心中一顫,尤其是,掀天匿地陣金軍失敗後謠言四起,稱戰敗國將會付出帝王之死的代價,一如幾十年前的完顏亮,其中一條言論何其歹毒,直指完顏永璉是故意輸了那一陣,難道是因為那樣完顏璟坐不住了?

    雖然王爺在這場河東決戰並沒有刻意讓着林匪,但凌大傑此刻心有餘悸,這場戰役,對於郢王來說,王爺輸了最好,對於皇上來說,王爺贏了最好,對於王爺來說,平局竟然才是最好……

    「好在,過幾日中天便能說服卿旭瑭。金宋戰場,終將有他。」完顏永璉微笑。

    凌大傑明白,王爺和他們一樣,一直在觀察卿旭瑭,此人有良心卻又愚忠,先前怎樣都搖擺不定,既做郢王眼線又被王爺吸引,所以有關吳曦的策反之計,全是先前王爺借他之口向郢王反間的,經此正面交鋒,郢王不會再敢用卿旭瑭,卿旭瑭也本來就看透了郢王不值得跟從。河東呂梁,終究不止五嶽勢力重排。

    「大傑,你說戰後有事要與我述說,是何事?」完顏永璉問。

    「我……」凌大傑終於等到日理萬機的王爺有閒暇,卻是不知道該怎樣啟齒,說什麼?給出一個完顏璟和其餘政敵合力剷除王爺的最佳契機嗎?「我……我想和王爺下棋了。」

    完顏永璉一愣,哈哈大笑:「大傑何不早說。」挽起他袖,「走,下一千場,你不勝,我不休。」

    「王爺。」棋過兩盤,環慶控弦莊有情報送達,王爺原還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忽然臉色大變,罕見的震怒、抑或說迷惘,險些連棋盤都打翻在地上,凌大傑大驚,急忙相扶:「王爺?!」

    「好一個林阡!」凌大傑跟隨完顏永璉幾十年了,從未見過王爺臉上出現過這般、兇狠卻又驚恐的神色:「出,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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