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的薄光淡淡灑在霧氣瀰漫的河谷里,二丈多寬的沙路上,兩騎忽隱忽現,遠遠從濃霧中飛奔過來,清脆急促的馬蹄聲在夜色里分外刺耳。
忽然一聲唿哨,從路兩邊湧出二十來騎全套盔甲的重裝騎兵,列成四排堵在路上,沉默地等待來騎靠近。
兩騎轉眼間已進到百步射程內,為首身穿黑甲的騎兵頭領舉起刀示意,騎兵們齊刷刷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頭領大聲道:「武都頭嚴令,要抓活的。射馬不射人!開弓……」
正要揮刀下令放箭,忽然聽到一騎來者竭力大喊:「我是親兵隊長行王三麻。蕭么娘在我手裏!兄弟們一同領賞去!」
頭領又驚又喜。凝目看去,果然看到來者身後帶着一匹馬,馬上橫着個長發黑衣的女子,正是畫像里蕭么娘的裝束。
頭領頓時大喜,加鞭策馬迎上去。騎兵們也都放下弓箭張望,嘻嘻哈哈議論起武都頭懸賞百金拿這個蕭么娘,如今在場各人能得多少分潤。
頭領策馬到近前,見來者確是軍中親兵隊的裝束,腰間還有營牌,最後一絲疑心也消散了,笑道:「恭喜王兄弟斬獲大功一件!」
王三麻連忙恭敬揖道:「若不是隊頭帶着兄弟們在這裏連夜巡查,這蕭么娘也不會慌忙折道回頭,被我撞個正着。小的可不敢和兄弟們爭功。只要能分一成賞格,就心滿意足了。」
那頭領嘿嘿一笑,想這小子倒是識情知趣,很可以結交,這才鬆開原本放在刀柄上的手,笑道:「都說蕭么娘是奚族第一美人,嘿嘿,我倒要看看怎麼個美法?」說着策馬到那被捆綁在馬上的蕭么娘跟前,伸手去拽她頭髮,要抬起她的頭看個究竟。
他的手就要碰到頭髮的一瞬間,蕭么娘的馬突然一聲痛嘶,如離弦之箭,往前狂奔出去。那頭領手伸了個空,不由一愣。他反應也極快,立刻大聲喝道:「蕭么娘跑了,快截住她!」
這番來襲鎮奪人的亂軍親兵,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雖然這時已鬆懈下來不成隊形,聽到命令還是轉眼就集合上前,試圖攔住蕭么娘。
不料那馬像是瘋了一般,速度驚人,騎陣還來不及完全合攏,就被那馬衝破陣列,眼看要消失在夜色中。
亂兵們連忙張弓射馬,嗖嗖幾聲,馬臀上立刻插了四五支箭,鮮血橫流。那馬越發吃痛狂奔。這等傷勢下,馬已註定是窮弩之末,再跑不遠了,賊兵們又怕誤傷蕭么娘損了賞格,也就不再開弓,只是策馬緊緊尾追。
頭領見馬匹重傷,蕭么娘肯定逃不出去,也放下心來,收住馬慢慢跟在後頭小跑,還有心情回頭與王三麻說笑:「這小娘倒是辣得……」
話沒說完,頭領忽然臉色一變,張大嘴只是喘氣。他策馬打了個轉,一隻手掙扎着摸上自己的咽喉,摸到一隻小小的弩箭,頓時驚怒交加。而面前的王三麻卻面無表情,冷眼看他垂死掙扎。
頭領張嘴「嘶嘶」無聲叫喊,兩眼欲裂瞪向王三麻,憑几分狠勇積聚氣力,拔刀迎頭劈去。王三麻策馬輕輕一避。頭領舉着刀,喉頭咕咕作響,張嘴噴出一大口血沫。又過幾息,終於支撐不住,一頭從馬上栽下。
王三麻木着臉跳下馬。他身後赫然還坐着另一人,一身賊兵兵甲,腰細腿長,身姿婀娜,灰撲撲的臉上雙眼亮如星辰,正是易了裝的蕭么娘。
她放下手裏一柄小巧弩機,露出糯米牙得意一笑:「本郡主自八歲起就用這飛燕弩射獵,還沒有失手過!」
那「王三麻」自然是方鏑所扮。他沒功夫搭理蕭么娘,俯身把猶在抽搐的頭領拖到路邊草叢中,過了片刻再出來,已換上頭領的一身黑色精鐵盔甲。他的身架高大,月光之下乍然看去,和頭領一般無二。
亂軍騎兵們眼睛都死死盯着前頭「蕭么娘」的馬,沒人發覺身後異樣。偶爾有一兩個回頭張望的,遠遠看到頭領馬上空空,那「王三麻」勒馬守在一邊,都以為頭領下馬解手去了,哪會想到這般突變。
方鏑默然上馬,深吸一口氣,翻下護頰甲面,兩腿一夾,策馬小跑向前。蕭么娘扮作「王三麻」低頭緊緊跟在後面。
這時前頭那匹馬載着一動不動的「蕭么娘」,正越跑越慢。亂兵們鬨笑着輕易就追趕上去,把馬團團圍住。見「蕭么娘」生死不明,有人上前拉住馬頭就要查驗,忽然聽到後面馬蹄聲近,頭領帶着那王三麻已策馬趕來。
亂兵們立刻四面散開讓出通道,等着頭領親自查驗正身。
只聽頭領遠遠啞着嗓子喝道:「下馬待命,路邊休息。」
這頭領素來手段狠辣,亂兵們雖心存疑惑,卻不敢不聽令,紛紛下馬讓到路邊。只見頭領帶着那「王三麻」策馬跑到「蕭么娘」馬前,拉過馬頭轉了一圈,動手去翻頭髮。
正在此時,那有氣無力的馬忽然又痛嘶一聲,不知哪裏來的氣力,揚蹄衝出,往鎮上方向跑去。
「追!快追!」頭領指着「蕭么娘」的馬啞聲大喊。亂兵們罵罵咧咧又上馬去追,都想多得一分功勞,個個跑得飛快,轉眼這邊就只剩下方鏑扮的頭領與與蕭么娘扮的王三麻兩人。
蕭么娘大喜,收起手中的飛燕弩,就要掉轉馬頭朝大營狂奔。
「再等一等!」方鏑拉住蕭么娘馬頭,低聲道,「賊兵弓箭厲害,出了射程再跑。」
蕭么娘咬着下唇,忍了又忍,眼看亂兵終於往鎮上方向追出了二百步遠,再厲害的弓手也射不到這頭,才一聲清叱:「走!」
兩騎並頭向大營方向飛馳而去,蹄聲急促,轉眼消失在黑暗中。
那邊全無察覺的亂兵們終於追上「蕭么娘」。翻開亂發一看,竟是一具被割斷喉嚨的男子屍首,一時全大驚失色。
待要向頭領報告,回頭一看,月光迷離,白霧繚繞,一條大路空蕩蕩的,馬蹄聲已漸漸遠去,只留下這二十精騎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這一番真真假假,賊兵定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計謀膽色!原來漢人也不儘是蠢懦。」夜色中蕭么娘與方鏑一前一後策馬疾馳,她的騎術可比方鏑高出許多,不僅跑在前頭開路,還有閒暇回頭大聲稱讚。
方鏑沉默。剝下頭領衣甲時,指下肉體抽搐的觸感依然清晰,但也僅此而已。沒有恐懼,沒有憐憫,連上次噁心的感覺也沒有了。這是他在從前的世界裏永遠無法想像的自己。他,還是蕭宇嗎?
——然而無論如何,他將前行,只有前行!緊緊盯着濃霧中似無盡頭的前路,方鏑堅定心志,全神貫注地策馬飛馳,越來越快,轉眼越過了蕭么娘。
蕭么娘輕咦一聲,好勝心起,清叱數下,急促揮鞭,卻始終差着方鏑半個馬身。
兩人一路這般策馬狂奔,又奔出四五里後,終於被大營望樓的哨崗發現。
夜色中,營門大開,數名哨騎護着當先兩騎,如一陣風疾馳入營。隨即沉促鼓聲響起,大營轉眼燈火通明。
入了營,主將大帳傳令亥正眾將議事,蕭么娘看還有小半時辰,頭等大事就是去換掉身上衣甲。方鏑則被引到一處偏帳中,有軍士送上一碗茶湯、幾樣吃食。
方鏑見食物看着樣子精緻,不知什麼做的,只是不像軍中所有,略一思忖,便知道定是蕭么娘的好意。他奔忙半夜,這時才覺出餓來,便老實不客氣,大口囫圇開吃,一嘗之下,都是些米麵做的甜點。
食不知味地胡亂吃完了,他便一邊喝加了花椒姜鹽的怪味茶湯,一邊揣測着大營會如何對敵。
從小他就愛聽退休的中將叔爺講打戰的故事,後來讀史,對歷史中的戰例也特別關注。現在真的置身事內,各種設想便如脫韁野馬紛至沓來,好像樣樣可行,但一想到陷落鎮中生死不知的大石堡眾人,就投鼠忌器,只恨沒有萬萬全的辦法。
這麼胡思亂想,轉眼亥正時候,有軍士領着方鏑到一座守衛森嚴的大帳前,兩名高大的遼兵上前搜了身,才放他進帳。
這大帳十分考究,處處纏金繞銀,迎頭先是一方雲紋鷹鵠的門帳,再往裏才是內帳,帳中燈火通明,直閃得方鏑停了停腳,抬頭看去。
主帳有二十步見方,七八個面盆大小的油炬把帳內照得通明。正中主將位置上坐着一個青年遼將,髡髮禿頂,細目高鼻,嘴角略略下撇。右下首是一名目光炯炯的中年漢將。蕭么娘坐在左首,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方鏑心中微微一暖,深吸一口氣,穩步走進內帳,低頭道:「易州大石堡小民方鏑,得令來見指揮使。」
居中座上的人還沒發話,就聽蕭么娘笑道:「恁多禮。是本郡主邀你來的。到這邊來站着。」
此時她已把臉上香灰洗淨,以一枚鏤金梅花環閒束長發,又換了一身大紅鑲白狐毛並狐皮護腰的騎馬裝,越發襯得容色鮮妍明麗,望去頗有滿室生輝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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