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了,洛陽城中卻沒有一點兒過年的氣氛。街道上冷冷清清,商鋪基本都沒開張,偶爾有幾家開門的,也是門可羅雀。
到處都是劍拔弩張的大鄭軍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仔細地盤查每一個過往行人。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這麼做除了能夠給自己一點兒心理安慰外再無其他意義。
儘管嚴密封鎖了消息,但各種小道消息還是不斷從犄角旮旯里冒出來,而且越傳越快越傳越邪乎,使得洛陽城裏人心惶惶有如世界末日。
事實確實如此,隨着王世充鎩羽而歸,洛陽城最大的依仗轟然倒塌,已經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李唐東進的鐵蹄。
或許河北的竇建德勉勉強強能幫洛陽這邊搭把手,可最終的結局已毫無懸念。
也許這些事對老百姓來說,還有些模糊而遙遠,但對於像單雄信這樣的大鄭肱骨重臣掌兵之將,對形勢的了解與預判業已心知肚明。
這幾日他通過各種渠道大致探聽到了龍門之戰的真想。難以想像,從大年初一的凌晨到天亮,短短几個時辰洛陽城的局勢風雲變幻,松島菜子的勢力被刁小四帶人犁庭掃穴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帶王世充也在劫難逃。
大鄭皇朝的喪鐘赫然敲響,即便還坐擁十萬精兵與百戰堅城,但身為一代名將的單雄信知道,這也只不過能讓洛陽城多幾日苟延殘喘而已。
因為過年的緣故,一連幾日沒有早朝。公務卻更多了,他強打精神調兵遣將巡視軍營,與麾下的將領們通宵達旦商議對策。時間不等人,稍等天氣轉暖,李世民的大軍就會像鋪天蓋地的蝗蟲般壓來。
剛才又送走了一撥來議事的部下,單雄信疲憊不堪地靠在太師椅中,用手緩緩揉按兩邊的太陽穴。
部下們的反應和表現,單雄信洞徹若明。他非常清楚他們此刻的心中所想。
假如自己做出投誠李唐的決定,相信其中大部分的將領都會毫不猶豫地景從。
然而作為大鄭國駙馬,自己怎麼可能背棄王世充,背棄妻子?自己又怎能忘記家仇血恨,貪生怕死投靠李唐?
失敗是一早已經註定的事,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已經做好了掉頭的準備,唯一割捨不下的便是妻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況玉華公主還是王世充的嫡親妹妹,如此特殊的身份勢必難逃李唐的追殺。
想到這裏,單雄信決定要和玉華公主談一談。
他站起身推開門,才發現蘭福搓着雙手站在庭院裏望着黑沉沉的夜空發呆。
「蘭福啊,」單雄信強打歡顏,拍拍他的肩膀道:「這麼晚還不睡?我的棗紅馬餵飽了麼,過些日子可就要打大仗了。」
「駙馬爺……」蘭福望着單雄信,囁嚅道:「咱們是不是要輸……?」
單雄信笑容斂去,隨即點了點頭道:「是,你應該都聽說了。」
「駙馬爺,不管刀山火海,我老蘭都跟着你!」蘭福像是下定了決心,說道:「讓公主殿下帶着小少爺快逃吧,那可是單家唯一的獨苗啊!」
單雄信胸中一痛,默默轉身向後宅走去。
蘭福望着單雄信蕭索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洞後,正遲疑着要不要去找露露,商量下往後怎麼辦,忽聽黑暗裏有人叫道:「馬蘭頭兒!」
蘭福一驚回頭,就看到刁小四站在屋檐下沖自己招手。
「華安?!」蘭福先是一喜再是大怒,衝過來擰他耳朵道:「你小子,死哪兒去了,說是送小雅回家,一去就沒了影兒,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我,有沒有駙馬爺?」
刁小四被他揪着耳朵一路拎到馬廄才放手道:「餓不餓,我去弄點兒吃的來。」
刁小四揉着發紅的耳朵,苦笑道:「娘希匹,你這是先打一棒再餵顆蜜棗兒?」
「你娘的少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要不是我在駙馬爺那兒幫你隱瞞,老早就把你當逃奴處理了。」
他一邊罵,一邊在馬廄里翻翻撿撿,總算手在一堆乾草里碰到了一個酒罈。
「大冷天的,喝兩口?」拍開封泥,蘭福將酒罈遞給刁小四。
刁小四咕嘟咕嘟仰頭灌下一大口。酒有點兒沖,喝進肚裏燒得慌。
「只是兩口,沒讓你小子全喝完!」蘭福一把搶過酒罈,得意道:「這還是你露露姐在過年的時候偷偷送給我的。一直藏在馬廄里不捨得喝,今天高興。」
刁小四看看他,道:「馬蘭頭兒,前幾天的事兒你多少聽說了吧?」
蘭福點點頭道:「我正奇怪,兵荒馬亂的你小子還跑回來幹啥。」
「上回給你的那張道符沒拿去賭錢換酒喝吧?」
「那個……我私底下送給露露。」
刁小四沒吭聲,從兜里掏出一個蠟丸道:「不要告訴任何人,特別是任何女人,包括露露姐,你發誓!」
蘭福接過蠟丸湊到鼻子底下一聞,奇道:「神神秘秘的,裏頭藏了啥好吃的東西?」
「不是吃的東西,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記着,萬一有一天洛陽城被李唐大軍攻佔了,你就剝開蠟丸照上面的意思去做,說不定可以保住小少爺。運氣好的話興許你家駙馬爺和公主殿下也能平安無事。」
蘭福瞪着刁小四後退兩步道:「你給老子說清楚,你到底是什麼人?」
刁小四微微一笑道:「你真想知道?我姓刁,正是人送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俠肝義膽鐵血柔情無敵幸運星的小四爺!」
「你姓刁,叫……小四爺?!」蘭福驚訝地睜圓眼睛對着刁小四瞅了好一會兒,猛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揉着眼睛一邊指着他道:「別逗了,老子還是寧無奇呢!」
刁小四被嗆得不輕,難得跟人道別一次,說句實話還被這個哈巴取笑半天,白白佔去一個大便宜。
蘭福總算笑夠了,扶着馬廄欄杆喘氣道:「走,跟我去見駙馬爺。他若是知道你回來了,一定很高興。」
他唯恐刁小四耍滑,伸手去撈這小子的胳膊。孰料手上抓空,刁小四在他的面前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你哪裏去了?」蘭福愕然四處張望找尋,卻哪裏還能尋到刁小四的蹤影?
他撓撓亂糟糟的頭髮,又摸了摸兜里的蠟丸,確信剛才不是在做夢。
這時刁小四已經出了駙馬府,衝着僻靜幽暗的小巷子裏說道:「老子又不是女弟子,你追那麼緊幹嘛?」
只見南雨巷緩緩從巷子裏走了出來,打量着刁小四頷首嘉許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不外如是。」
以南雨巷的身份,對任何人來說若能蒙他金口一贊都是無上的榮耀。
可惜刁小四不屬於「任何人」里的任何一個,兩眼一翻道:「怎麼,這就完啦?」
南雨巷一怔道:「你還想聽我說什麼?」
「老南啊,你做事不夠地道呀……」刁小四十分不滿地搖搖頭。
南雨巷眼皮跳了跳預感到有禍上身,硬着頭皮道:「不知小四賢侄說的是哪件事?」
「我那麼個如花似玉的好老婆,分文不收就白送給了你們蓬萊仙閣,害得咱們夫妻到今天還分居兩地。老子有抱怨過嗎?」
「這回難得有機會我們夫妻團圓,偏偏你這糟老頭假公濟私橫刀奪愛,硬是把蓬萊仙閣派來洛陽公費旅遊的名額給搶了,害得老子望穿秋水以淚洗面。你說,該怎麼補償我?」
南雨巷啼笑皆非道:「你以為我願意大老遠地跑來洛陽喝西北風?一來耿閣主恰巧閉關靜修不克分身,二來事關重大又是崑崙瑤台宮的空月真人親自出面相邀,說不得我這把老骨頭也只好奔走一回。」
刁小四嘿然道:「說得比唱得好聽,我也沒見你出身汗啊?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酒慢慢理論。老南啊,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怎麼做,你懂的——」
南雨巷連聲乾咳,苦笑道:「小四,我怎麼覺着今晚是送上門來讓你敲竹槓?」
刁小四得意道:「你這算什麼話?莫非要等老子閒下來,你們正道六鼎我一家一家地登門討債,連本帶利概不賒賬。」
南雨巷被他纏得沒法,只好道:「也罷,咱們找個地方,我請你喝酒。」
刁小四笑呵呵地剛想答應,忽地心裏一動道:「咦,不對啊。老南你啥時候變成爽快人了?別告訴我是你良心發現,覺得虧欠了老子太多,才特地留在洛陽等着挨宰。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老實交代,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的確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咱們先找個地方坐下再聊。」
「等等,還是不對。」刁小四擺擺手,盯着南雨巷道:「為什麼你要留下來找我,空月、龍法、紫陽真人幾個和張天師去哪兒了?」
他微微凝念靈台大千空照,感應着黑暗中來自於四面八方的各種氣息與運勢,突然雙目猛睜道:「老南,你莫名其妙要把老子拖出去喝酒,那四個老傢伙黑燈瞎火的又跑去找妃兒幹嘛?」
南雨巷吃了驚,沒想到刁小四的修為已到了可以搜羅大千的地步,只是轉念之間便感應到了張天師等人的蹤跡。
他神色複雜凝望刁小四,嘆了口氣道:「為什麼是我來找你,為什麼這該死的差事偏就交給了我,就因為老夫跟你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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