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同樣熱鬧,下人們忙着更換新的宮燈,在綠樹上繫上好看的絲帶,主道都鋪了大紅的地毯,一派喜意洋洋。
太妃娘娘怕不熱鬧,特許婢女侍衛們自由活動,不分主僕。
然而在容成獨的居所,冷清一如往常。婢女們就是來往忙碌,也都靜悄悄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在看書,是一本早已失傳的棋譜。眼中看書,思想中擺棋。但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無聊這一種情緒,曾幾何時,就是枯坐一天,也不會讓他想到無聊這兩個字的。
思緒漸漸脫離棋譜,她的眼睛有些腫,難道哭了很長時間?不過還能笑得出來,可見是不怎麼在意他了。但是畢竟哭了……
泛黃的珍本被他隨手一扔,斜蓋在榻上的矮几上。
「撫琴」,容成獨說道,聲音太過飄渺。
一直侍立在左後的碧瓦愣了愣,斂裾後退取琴來。
清亮舒緩的琴聲很快響起,衝出殿瓦,飄到瀰漫着年味的空氣中。
只是,這舒緩,有些太過刻意。容成獨突然煩躁地拍住琴弦,大男人,就去哄哄她能怎麼樣?以前又不是沒有哄過。
他想到。「讓道。
「請王爺示下曲目。」初寒領命,然後說道。
「風露驛」。
孫嬤嬤提了一匣子福果進來,笑着接道:「王爺這是要聽戲?這齣戲好,熱鬧,正適合過年演唱呢。昨兒娘娘還說初一讓林樂主她們演什麼戲好,太鬧了怕吵着您,不熱鬧又不是過年。」
話語看似隨意,但每一個字里都是小心謹慎。
王爺生來不愛這種歡歡喜喜的熱鬧戲曲,這風露驛可算是最熱鬧的一曲戲了,今兒要聽,這是心情很好了?可是瞧着神色卻不大像啊。
容成獨清冷的嗯了一聲,有些不耐煩。
孫嬤嬤也不再多說,笑了笑,讓小丫頭們將福果裝起擺上。回去與太妃說了,太妃沉思片刻,笑道:「當然不能是心情好,恐怕是心裏正亂着呢。定是岳箏又讓他生氣了。」
「那王爺生氣,您還這麼高興。」孫嬤嬤一想也就明白了,在府里聽戲也不去岳姑娘那裏,當然是小兩口彆扭了。
還專揀那熱鬧的戲聽!孫嬤嬤第一次覺得,自家王爺怎麼就跟個孩子似的。
「我當然高興了,喜怒哀樂具備了才是個人啊。」太妃娘娘笑着道:「生點小氣,有益身心。」
孫嬤嬤噗嗤一聲笑了,卻又說道:「只怕王爺還得再生點氣的,老奴也是剛剛才想到,林樂主那一班子,不會唱這風露驛的吧。」
「王爺平日裏也不見多關心這些,更是不喜歡聽熱鬧的曲目,沒想到連這民間大戲都知道。就是老奴,不是到金川這一二年,也不知道風露驛這齣戲呢。」
「整天不是書就是琴棋書畫,知道也不稀奇。」太妃說道,雖是貶低的話,但充溢的全是自豪之氣。「至於氣,就是女孩子們在台子上忘了戲文,也氣不到他。」
孫嬤嬤暗樂,咋聽着自家娘娘話里話外的有些發酸呢。哎,做娘的心啊,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卻是給人家養的。自家王爺尤其如是!
「瞧您說的,哪家貴公子弟不是琴棋書畫花鳥蟲魚的?像咱們王爺這樣全才的,可沒有啊。」孫嬤嬤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什麼全才,就是個一事無成。」太妃樂趣似的繼續貶低兒子,有繼續聽孫嬤嬤誇讚她家兒子的嫌疑。「猶兒身邊那些個青年貴介,哪個不是經天緯地之才?」
「老奴說不過您」,孫嬤嬤忍住笑道:「不過還是咱們家王爺最厲害。」
說起猶兒,容成猶,當今聖上,太妃便又將話題轉到了皇宮。她是生於京城,長於京城,說着說着不免起了故鄉之思。
孫嬤嬤見不對頭,連忙勸道:「來年不是五年一度的秋祭典,到時回去還不把家裏的人都見了。再說了,您想回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太妃娘娘卻嘆了一口氣。婢女們嘰嘰喳喳的笑聲傳來,遠遠地又是幾串炮響,向來不是傷春悲秋之人的太妃馬上笑道:「走走,咱們兩個老婆子也去湊湊熱鬧。」
……
午飯很豐盛。太妃娘娘命人在大廳里置了好幾張大圓桌,讓一些體面的丫頭婆子都入了座,侍衛小廝們的,則在旁邊的一間裏。
下人們雖然不敢太過放肆,但都知道太妃娘娘愛熱鬧,還是比較隨性的。
容成獨準時過來,就算他沒什麼心情,表情倒是緩和了許多。
他一過來,太妃娘娘就讓碧瓦幾個婢女去旁邊的席上。「你們也都辛苦一年了,快去玩吧,今日王爺這裏不用伺候。」太妃道。
碧瓦幾個也都笑意盈盈地應了。
宴過就是開戲,下人們此時也都放開了不少,熱鬧繼續蔓延。
按照慣例,用過午飯,不過半個時辰容成獨就告辭回去了。今年卻是陪着太妃娘娘看了一下午的戲,喜得太妃合不攏嘴,頗有幾分老懷安慰的感覺。
誰家的兒子能陪着老娘聽一下午的戲還不煩呢!
太妃娘娘有些得意的想。
……
天色暗了下來,婢女手腳輕盈麻利的掌了燈。
夜幕拉下時,容成獨才起身離去。
王府中五步就掌着一支宮燈,很亮,卻並不刺眼。容成獨從容漫步在石子小徑上,走過了當初她崴了腳的地方,腳步頓了一瞬。
過年該高高興興的。已經一天多了,晾的夠久了,就去哄哄她吧。
想着,步伐加大,很快就到了燈火明亮的後門。遠遠地就看見斜錯門的大門敞開着,兩隻大紅燈籠在門前照出一片紅暈。
見此,容成獨心中敞亮而又舒坦。
唇角勾出一個淡淡的笑意,柔如春風。箏箏定是在等他,去哄哄她也沒什麼。
門口的兩名侍衛見到王爺過來,連忙半跪見禮。
「起吧」,他道。
透着幾分隨和的聲音讓兩個侍衛受寵若驚。
容成獨已經走到了對過門前。
他腳步突然頓住了,燈光沒有照到的暗影中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因着他的走近,那東西似不安地往後撤了撤。
一直遠遠跟着的金鱗臉色凝重,忙上前喝道:「什麼人?」說話間,手中的劍就柄朝外地退了出去。
隨即一聲悶哼。
是女音。
容成獨一時心中又慌又驚。該死的,何必這麼晾着她委屈她,她就這麼一直蹲在門口等他嗎?
「下去」,他斥金鱗,儘是殺伐氣息。
傷到她,九死不足!
「箏箏」,擔憂一喚,他就上前扶起了那個黑影。
但是手指觸到黑影之前,他便察覺到了異樣。下一刻扶住那臂膀,他登大怒,一把將黑影甩到燈光下。
「你是什麼人,在這裏有何企圖?」容成獨馬上厲聲喝問。
這怒,更多的是對着自己。
竟然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他不禁抬手撫額,心境真是被她攪得一團糟亂。
紅暗燈光下的女子臉兒嬌小,眼眸中儘是慌張和不知所措,她的嘴角還掛着一道暗跡,是剛剛被劍柄打到胸口造成的。
她有些瑟縮卻並不慌張地爬起跪好,隱忍着痛苦的臉上卻又顯示着堅強。這樣的女子,最能激起男人,特別是如金川王這樣優秀的男人的興趣。
「啟稟王爺,民女王紫」,女子忍痛壓抑的聲音響起,卻極是好聽:「民女,民女實在是無路可去。當初姨娘不忍我到南海沿子受苦,便以丫鬟相替……」
聲音微喊哽咽。
旁邊的金鱗又退的遠了一步。這麼多年來,想要接近王爺的女人不在少數,但這個,只怕是最成功的。
「請罪?跑到箏箏這裏?」容成獨冷笑。
他已經想起此女,當初母妃放她離開,與他說過的。他不以為意,沒有讓人處理她。但是負責王家一案的幾個官員,還有張目,都被罰了。
王紫忙低了頭,雙手卻不禁緊握。
箏箏?
只兩個字,卻浸了那麼多的柔情寵溺。那個女人,何德何能?
她亦是如此美好,就算困難,三餐不繼,她卻堅強的撐了下來。就比不過那樣一個女人嗎?
「是的」,她一瞬間昂起頭,眼中光芒散射。「民女活不下去,所以想來求岳……姑娘,希望她能替民女在王爺面前說情。」
坦然磊落。
這個女人是迷人的。
但容成獨卻只清冷一笑。故意做出的有幾分?就算真是這樣一個坦然磊落,堅強自立的女子,與他又有何關係?
以往他總覺得,箏箏吸引他之處,在於她彆扭地想要自立,但同時又具備了所有的小兒女的性情。這一刻,看着跪在眼前的這個女子,他才恍然,箏箏吸引他,不是她想要自立,而是想要自立的是她。
所有的性格,體現在箏箏身上的,都是他愛的。換了人,很難再找到那種感覺。
這個女人很厲害,比那些時常在母妃身邊討好的女人厲害的多。
但是,他一點都不欣賞。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是一瞬,王紫卻覺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窺見。
「王爺,民女……」她怯怯道。
這時腳步聲及近,桃塢雙手端了一碗熱湯走來。水紅的桃花鞋面跨出門檻時,就聽到了這麼一聲。
她吃驚地看向跪在右門角燈籠下的女子,在看了看站在旁邊的淡然清冷的男子。
王爺?
這個女人認識王爺?
那麼……桃塢當下就冷了臉,這個女人從半下午就在這裏跪着,問她什麼也不說,只是要見奶奶。讓她進裏面等着奶奶回來,她也不去。
當時桃塢心裏就懷疑了,可想着外面的寒冷,還是不忍地要給她送一碗熱湯出來。
跪在這裏,好等王爺,這才是這個女人得打算吧。
桃塢不禁朝地上的女人冷哼了一聲,又轉身給容成獨見禮。
容成獨輕抬手示意丫頭起身,邁步進門。至於這個自作聰明的女人,就跪着吧。只要明早她出門之前,打發掉就好了。
桃塢這才想起什麼,端着一碗熱湯對優雅卻又清冷的背影道:「公子,那個,奶奶沒在府里……」
容成獨驀地轉身,他的眼光太過清冷,似乎連暈紅的燈光也能凝起一層冰霧。
袖口灌入一息冷風,桃塢不禁一抖。
「哪裏去了?」聲音清冷,平淡。
桃塢卻覺得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住,話也說不好了。「去,去看張太太,然後會,落柳村,婆婆家過年。」
容成獨呵的一聲笑了,極輕極淡。
她與他說過,過年時要去落柳村過。爭吵。他就忘了,只記得她被他吵哭了。不過,很好,她記着,記得好好的,一點都不擔心他,按着生活的步子,該怎麼走就怎麼走。
容成獨,你真失敗!
他自嘲道。
看了眼跪在燈光里的那個女子,自作聰敏也有自作聰明的好。
容成獨轉了腳步,跨進門檻的左腳抬了出來。他問低頭靜靜跪着的女子:「你叫什麼?」
王紫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到他俊雅的容顏,那是最好的畫師也描摹不出的精緻。「民女王紫」,他眉頭微皺,她馬上回神,低頭,道:「姨娘愛竹,因此還有一個小字,竹戀。」
竹戀。輕輕的聲音含着期待。期待有一天,能被他像喚那兩個字一樣喚出。
這句話雖然不多,但對於容成獨來說已是囉嗦了。不過,他聽着,似乎很認真。背後的雙手卻在不自覺間握緊。
「以後跟在我身邊,伺候。」他說道,隨即抬步走開。
王紫連忙磕頭謝過,眼中全是席捲而來的狂喜。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說地真好啊。
桃塢擔憂,忍不住上前一步喚了聲:「公子……」
身影半刻未停,很快就消失在絳紗宮燈照出的光圈下。
金鱗看了眼已經站起的女子,對桃塢道:「放心,沒事。」
桃塢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那女子一眼,女子對她淡然一笑,卻有點羞澀。她嘆了口氣,端着已是溫熱的碗回去,然後關門。
都是她,多話!
那個女子長得好,又那麼嬌俏,又是王爺親口命了在身邊伺候的……難保,王爺心中漸漸就有了那女人。
什麼竹戀,也好意思說。
……
容成獨在榻上支額閉目養神,身上半搭了一張絨毯,清清冷冷的。碧瓦悄悄地又添了一個裝滿了碳的鼎爐,還是覺得有些冷。
一個時辰以後,他還是那個姿勢,不過另一隻手的食指不再撫弄那絨毯了。
睡着了吧?
碧瓦輕輕上前,想要再加一張薄毯。
眼眸卻突然睜開,清冷的氣息透過淡淡的眼波流瀉。
「王爺,奴婢吵到您了。」碧瓦連忙一福,輕聲道。
容成獨一手掀開絨毯,坐起身來。「什麼時辰了?」他問。
「剛過了戌正」,碧瓦回道。
「王爺,竹戀已經收拾好了,您現在見見嗎?」輕夢在門帘處請示。
竹戀?
容成獨眼光中有一瞬的疑惑。
碧瓦看見,知曉王爺向來不記她們這些婢女的名字,便說道:「是剛才跟隨您過府來的那個女子。」
容成獨已然想起。「問問她會做什麼,你自行安排。」他再次覺得無聊,便如此對碧瓦吩咐。
碧瓦與輕夢還有一旁的初寒,總之幾個大丫鬟都鬆了一口氣,看王爺的樣子,也沒有多看重那個女子嘛。
金鱗說以後要在王爺身邊伺候的,倒讓她們幾個忐忑了好一陣,就怕後來者居上。
其實王爺眼中的婢女,都是一個樣子的。岳姑娘沒有出現的時候,妄自對王爺過分熱情周到的婢女倒有好幾個,王爺從沒有多說過她們一句,但是後來,就一次,最活躍最得臉面的燕新就被送到了浣衣處。
斷斷續續的,還送走過兩三個。
她們才明白,王爺之前不理,那是沒有讓他在意的人。如今,她們只有認清自己本分,才能保住這大丫鬟之位。
但是王爺親自帶回來這個叫竹戀的,還是讓她們升起了危機意識。不僅是因為金鱗的話,而且在於她們都記得,這個女人曾經被王爺直斥,然後被趕出王府。
又回來了,還是王爺親自帶來的。
所以才會忘了王爺之冷情。但是,王爺,真是奇怪。
「還不下去?」清冷不喜的聲音響起,碧瓦一下子從思緒中抽神,忙忙一禮,就退到一邊。
碧瓦一退開,就見王爺抬步走向床邊,明白剛才定是自己擋了王爺的路了,忙後怕地輕輕拍了拍胸口。
「拿衣服來,正服。」突然的命令又把碧瓦嚇了一跳。
正服?半夜出去嗎?
碧瓦雖然疑問,還是急急忙忙地去拿衣服去了。不敢問。
她取了衣服回來,見王爺正在低頭解衣扣,一顆有一顆的,很是認真。
碧瓦突然覺得這樣的王爺就跟孩子一樣,忍不住想笑。
「放下吧」,容成獨頭也未抬,隨意的命令。
碧瓦將手中托着的衣服放到床上,後退一步床邊站定。其實她挺奇怪的,王爺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穿衣服的,她們這些隨身伺候的丫頭怎麼都沒有明確的記憶?
瞧瞧討論過,也沒有說清到底是哪一天。
修長的手指解衣扣的時候很靈活,扣上時卻慢了很多。
「奴婢來吧」,碧瓦這時說道。
容成獨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速度不變。
一刻鐘之後,容成獨姿態閒雅地繫上了領結處的三個樣式簡單的盤扣。將領口微扯着調整了一下,到了窗邊的桌旁坐下,他吩咐道:「束髮。」
------題外話------
十點之後二更。
kig同學認為現在的王爺成渣了,讓我有點猶豫。
一開始上傳就害怕看評論,情節感覺都容易因為你們的看法發生改變。
容成清冷的一眼掃過,「隨心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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