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原是薊鎮軍的冶所,葉濟爾佔了李卓當初署理公務的官房為行宮,也是南征軍的王帳行轅,周知眾隨汗王葉濟爾、穆親王葉濟羅榮及郡王葉濟白山等人進城後,就直接進入行宮用宴。
除了葉濟羅榮、周知眾等將給軍務耽擱、不得不到最後一刻才成行外,冀西、燕南以及燕西給召來議事的將臣,已經先他們一步趕來薊州。
在青牆嶺諸戰或降或俘的袁立山、張希泯、楊昌等人也都給請來列席。
從南朝靖北侯之變後,東胡佔了遼東,在葉濟爾的治下,就大規模的任用漢臣,甚至還在遼東開科舉士,此次隨葉濟爾南征的漢臣,進堂赴宴的,差不多就佔了將近半數。
雖說堂上諸人,漢臣佔了近半數,但漢臣的地位明顯要低一些,甚至都比不上燕西諸胡、高麗國出身的將臣。
遼東漢臣還要好一些,遼地本來就胡漢不分。越朝從高麗手裏搶來遼東,也就百十年的時間,到今日失去遼東也有十六七年了。遼東的漢人對南朝沒有什麼歸附屬,自然也更得信任,堂上的漢臣,也是以遼民為主。
周知眾等降臣降將,地位則更要低一等,自然也要抱成團,互相取勢,但同時也擔心會受到猜忌,惹來殺身之禍。
周知眾本也不認得袁立山、張希泯、楊昌等人,他一直都在燕西率部參戰,對這三人也僅知其名、未見其人,經孫季常介紹,才算是正式見過面。
這三人里,除了楊昌徹底降了、還立馬跟新主子獻媚說服昌黎守將棄城歸降立了功外,張希泯、袁立山二人實際上還給軟禁着,這次是給葉濟爾強行邀來赴宴。
袁立山坐在位子上,有些忐忑不安。北地一戰,郝宗成所部主力被擊殲,他率部給圍在青牆嶺,路斷糧絕,沒有生還的希望,就降了。降了之後,袁立山堅持不受官職,但狠不下心殺身殉節,又不屑與其他降將叛臣親近,這次給強行邀來赴宴,坐在降將叛臣之間,內心實在是煎熬得很。
葉濟羅榮地位特殊,雖無繼承汗位的可能,但葉濟爾待他甚重,每逢重要場合,都在身側置席待他。
葉濟羅榮眼睛睃着袁立山,低聲問葉濟爾:「他還是不肯降順、就任將職?」
葉濟爾微微搖了搖頭,表示暫時還不能競功。
葉濟羅榮可惜的咂咂嘴。
薊鎮軍雖先後以李卓、郝宗成等人為帥,但袁立山、程庭桂二人實為薊鎮諸將之。
程庭桂已經戰死不去說他,袁立山以及他身後的袁家,是燕薊邊軍的傳統軍門世家,薊鎮降將里,倒有十之三四與袁家有所牽連。也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是李卓不能最終掌握薊鎮軍的根本原因。~
南征以來,僅薊鎮軍降俘就有六萬餘眾。如此處置這些人,令葉濟爾諸人十分頭疼。主流意見是將主要將領囚禁起來,將降俘打散,編入已經建立功績、能放心使用的新附漢軍諸部。
葉濟爾早就確定以降將治降軍的原則,周知眾、莫紀本、孫季常等原新附漢軍諸都統,降附以來,也沒有什麼異心,領兵作戰都非常的用心用力,有反覆之心的可能性甚微,也能放心使用,但有獨擋一面能力的大將之才者甚少。
隨着戰事的延伸,新附漢軍的規模也會越來越大,後期也將更需要新附漢軍站出來、頂到前面去獨撐一面,葉濟爾就極渴望能有袁立山這一級別有聲望及才幹的降將能為己放心使用。
比起將五六萬薊鎮降軍打散編入諸部,若袁立山能真心歸附,就能直接得到一支強軍用在攻打津海的戰事上。
當然了,袁立山在薊鎮降軍里的影響力極大,他若有反覆之心,帶來也是極為惡劣及可怕的後果;要是袁立山輕易降了,葉濟爾反而不敢重用他。
想到如何處置或任用袁立山,葉濟羅榮也是頭疼不已,他心裏想:老二在用人及掌握人心上總是有過人之處,這事還是留給他頭疼好了。
轉眼看到同處軟禁的張希泯坐在那裏卻是一副泰然處之的模樣,葉濟羅榮低聲跟葉濟爾說道:「這種軟蛋貨,又沒有什麼真本事,偏學袁立山,還不如郝宗成在牢裏尋死覓活的有骨氣——怎麼不乾脆殺了,留他浪費糧食?」
「郝宗成有骨氣,倒也沒有死;張希泯沒骨氣,也沒有真就降了,」葉濟爾搖頭而笑,說道,「要說領兵打仗或者糧谷支度,張希泯是沒有什麼真本事,但燕京能不能輕鬆一點的打下來,希望很可能就要落在他身上!」
「怎麼說?」葉濟羅榮疑惑不解。
「回頭再與你細說。」葉濟爾說道,這會兒舉宴要應付的人跟事太多,也無暇跟葉濟羅榮細說這些。
張希泯看到葉濟羅榮的眼神掃過他之後跟東胡汗王低頭細語,心想應是在議論他,葉濟羅榮眼裏偶爾流露出來的凶光,令他心頭非常不安。
張希泯被俘後也是狠不下心慷慨赴死,但他不比楊昌無牽無掛,他父兄二人,一為帝相,一為寧王府長史,他的妻兒美妾都還在燕京,令他無法歸降。
他要是降了,東胡能攻下燕京也就罷了,他自己不僅能保全下來,還能說服父親歸順東胡,成為東胡統治原的鼎立之臣——這時候就顧不上遠在江寧的兄長了。但要是東胡這次沒能攻下燕京,反而給諸路勤王軍打回關外去,他要是降了,非但他父兄不能保全,他自己也會裏外不是人——東胡人到最後說不定還會將戰敗的責任推到他們這些叛臣降將頭上。
張希泯不是沒有歸降的心思,在他看來,眼下還不是歸附的時機罷了,所以東胡人說降,他堅持不應,但東胡人待他禮遇,他也受之若飴。
葉濟爾對他的這種心態再是清楚不過,也就拿水磨工夫對付他。
反而是郝宗成心裏明白自己對東胡人沒有什麼用處,立場堅定的在獄裏尋死覓活,不肯受東胡人的半點好處,也斷斷續續的絕食了好些天,白胖的身子經過近兩個月的折騰,如今也餓得瘦骨零丁、給折磨得傷痕累累,十足忠將節臣的樣子。
用過宴,諸多事項都留待明日商議,葉濟爾僅請葉濟羅榮等幾名重臣隨他去後園議事,到後園後又派隨侍去將張希泯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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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林縛離開津海、津海軍放棄河間、滄州二城、退守津海,已經兩月有餘。
在過去兩個月的時間裏,東胡人倒是沒有逼上來合圍津海。但在北面的寧河,以葉濟羅榮為,構築的寧河大營,駐有步騎三萬有餘,切斷從津海往北的通道,更是窺視從津海通往京畿的通道。在西南的河間諸城,葉濟多鏑更是率兩萬精騎,在燕南防備梁家率部從平原府北上的同時,也切斷津海軍西進的通道。
高宗庭陪同林續站在城頭上眺望北邊,散在城寨外圍的都是津海的探馬斥候,烽火戍台一直往北延伸到潮河南畔。
由於周普率淮東騎營協守津海,在東胡人的主力兵馬沒有大規模逼上來合圍之前,守軍還能有效的控制津海外圍數十里縱深的區域,不讓東胡人的哨騎滲透進來。
但高宗庭心裏明白,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只要東胡人將兵馬壓上來合圍津海,這邊僅有的兩千多騎兵都只能退到內線來,能揮的作用很有限。
「津海真就不能守嗎?」林續將隨扈遣開到一旁,僅留高宗庭、孫尚望兩人在身邊,壓着聲音問道。
林續的功業、根基,都在津海。
長期以來,林續與林縛以及林庭立同出林族,連氣同枝、同進共退,互為援應,但三者在地位上是平等的,沒有誰依附誰的問題。
這次要是放棄津海,退到南邊去,他的官爵不會降,但從此就失去根基。林續要麼選擇向新帝盡忠,要麼就只能依附於淮東,不可能再有獨佔津海時相對獨立的地位跟權勢。
不到最後一刻,林續絕不願意輕易放棄津海,遂有此問。
孫尚望看了林續一眼,他沒有吭聲。
高宗庭極目遠眺,輕聲說道:「大同失守後,北地形勢已經崩潰無救,但津海能不能守住,實則要看林大人的決心要有多大!」
「怎麼說?」林續聽高宗庭的語氣,似有守津海的希望,心裏也泛出一些期待來。
「做事最忌鼠兩端,要麼棄、要麼守,只能選其一以堅其志,但不能既棄且守——撤入津海有三十餘萬民眾,這三十餘萬人一概不撤,可選十萬丁壯編入營伍,哪怕是削木矛,只要老弱婦孺依為後,則眾志成誠,守津海足以矣!」高宗庭說道,「一旦大規模從海上疏散,留守者就會有盼離之心,守城之心不堅,初時能堅守,時間一久,便有遭棄之感,士氣就不能用,不能依之守城……」
「這樣啊!」林續微微吸了一口氣,依高宗庭之策,就是以海路為糧路而不為退路,以老弱婦孺作為人質,要挾一城丁壯都留下來全力守城。
只是這麼做的成本太高了,且不說這麼狹小的城池擠入這麼多丁口,時間長了極容易誘大規模的疫病,最終會填入多少條人命也不得而知,真要將這麼多人都留在津海城裏,每月支出的錢糧就是一個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
高宗庭看了林續一眼,告辭要去休息,剛下登城道,孫尚望從後來追過來,帶着責怨的語氣,說道:「高先生不該慫恿大公子守津海的……」
「津海守得越久,不是對淮東越有利?」高宗庭袖手站定,轉身看着孫尚望。
「高先生真這麼認為嗎?」孫尚望反問道。
高宗庭微微斂起眼睛,看着孫尚望,沒有吭聲。
孫尚望僅是秀才出身,屢試不第,落魄到只能在濟南教書為業,燕南被侵,除幼子得全外,長子及妻室皆被捋走,音信全無,後追隨林縛北上勤王,給林縛用在津海為吏,迄今也無正式的官職——這麼一個人物,聲名不顯,但林縛長期用他主持淮東在津海的事務,就不是無能之輩。
不過,孫尚望平時低調得很,高宗庭也沒有想到他的目光會如此銳利,心裏再想:能給林縛重用的淮東諸人,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高先生心裏怕是認為只要津海能守下來,燕京也就有守住的希望吧!」孫尚望不說守住津海對淮東的好處,而是直接將高宗庭的心思揭開來,說道,「我倒想問高先生一句,即使津海付出慘重的代價堅守兩年,江寧能做好準備嗎?天下能避免四分五裂的結局嗎?梁家與曹家會希望看到元氏興嗎?」
「……」高宗庭默然不語,李卓當初獻平虜策,將生前身後的一切都押上,就是希望能拖住三五年,能給大越朝以喘氣的機會,但是從崇觀十年以來,李卓勉強在北線支撐住,但原腹地的情況只是越的惡劣,而沒有絲毫好轉的趨勢。
在東胡人差不多控制燕冀的情形下,津海拖得越久,在付出慘重代價的同時,也只是給梁家、曹家更多的喘息時間罷了,對淮東以及江寧並沒有直接的好處。
與其說指望曹家能出關牽制東胡騎兵南進,淮東更擔心曹家會趁機去占川東、巴蜀。
東胡人南下佔據幽燕,即使在江寧另立新帝,越朝的力量也將弱到極點,先要擋住奢家從南邊過來的攻勢,已經無力干涉曹家進佔巴蜀——這也是曹家割據秦蜀、在西面稱王的最好機會——曹家顯然很難拒絕這個誘惑。
梁家在陳塘驛一役,很可能已經喪失正面對抗東胡人的勇氣。再說梁家在陳塘驛一役里已經給東胡人打得大敗,即使再給梁家多一年或兩年的時間裏,也不能將希望寄托在梁家能守住山東上。
相反的,一旦東胡人的主力給拖在燕冀不能立即南下,東胡人自然會適時順勢的調整戰略。倘若東胡人轉而拉攏梁家,支持梁家在山東割據稱王,梁家會做什麼選擇?
曹、梁及淮東,時至今日,都是割據一方的藩雄,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藩鎮與藩鎮之間,從來都是以不相信任、以相互提防、以維持己方利益為基礎,斷沒有彼此信任而通力合作、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可能。
不然的話,紅襖軍與陳韓三哪有在淮東與梁家之間喘息的可能?
東胡鐵騎席捲天下,梁家自然沒有獨存的可能;同樣的,讓元氏得到興,元氏同樣不可能繼續讓梁家割據山東西部以及河府等原腹心之地。
對梁家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天下四分五裂,梁家割據其一。
東胡勢強,梁家不敢輕舉妄動,甚至想聯合江寧、淮東的力量還抵擋東胡。一旦東胡主力給拖在燕冀不能南下,甚至在津海城下消耗過多的兵力、暫時失去席捲天下的可能,梁家很可能會做出向青州進軍、先一步割據山東的舉動出來。
淮東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抵禦東胡及奢家外,也不會放棄對梁家及曹家的警惕心,想來梁家及曹家對淮東也是如此。
「高先生也曉得,一旦江寧那邊確定另立新帝,」孫尚望說道,「第一個要阻礙解燕京之圍的,除了新帝外,怕不會有別人的——到時候,即使津海以慘重代價守住,也只會給江寧造成危機得到緩解的假象。而此時,梁、曹在外圍,而淮東在近側,高先生相不相信江寧會做出聯合梁、曹來壓制淮東的愚蠢舉措來?」
高宗庭暗嘆一聲,淮東既然決心放棄津海,林續想獨守就斷無可能——淮東會顧全大局,但不會為了所謂的大局而給別家做嫁衣,更不會將自家的性命交到別人手上去——高宗庭問孫尚望:「淮東走到這一步,已經無路可退了嗎?」
「此事非尚望能謀,」孫尚望說道,「大人素重高先生,尚望只是希望高先生不要讓大人失望。」
「唉!」高宗庭微微一嘆,沒有再說什麼,袖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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