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庭州坐大竹簍子給吊上徐州城頭,看着滿城牆的將卒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要不是手裏捧着刀槍劍棒,身上披着破爛鎧甲,比叫化子還不如,濁眼模糊,朝衣冠尚整飭的岳冷秋作長揖謝罪:「下官有負督帥所託,未能率軍來援,愧見徐州軍民啊!」心裏又愧、又慚,老淚縱橫,從乾瘦的臉頰上掛了下來。
從陶春突圍出城,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期間雖數度派人突圍,但都給流民軍截殺,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勢態如何發展。
自從陶春突圍救援去,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內外音信全絕,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勢態的發展。
看到劉庭州坐竹簍子吊上城頭,未言淚已兩行而下,岳冷秋心裏咯噔一下,只當淮安城給破,劉庭州被俘來說降的。
岳冷秋心裏淒涼,暗嘆:完了,這下子徹底完了,劉庭州猶可降,但他官拜江淮總督,卻無降匪的餘地。就算降了流匪,不過苟活幾日性命,多受幾日的羞侮罷了。
劉庭州抹去臉頰濁淚,說道:「下官雖未能率軍來援,但徐州之圍不是沒有轉機,此時有秘事相稟,請督帥將無關人等暫且遣走……」
岳冷秋越發認定劉庭州是過來說降,怒目拔刀,喝斥道:「你個老匹夫,自個兒降了賊倒罷,卻來羞辱本督,本督寧死也不屈賊!」
「啊!」劉庭州一怔,當即明白岳冷秋誤解他了,又覺得岳冷秋風骨錚然,對朝廷忠心耿耿,非林縛小賊能比,當下又長揖拜倒,說道,「督帥誤會下官了。制置使林大人中旬就率兵收復睢寧,淮南諸城也多安好,但制置使收復睢寧後,便無意進取,有意與流匪媾和,招降流匪。江寧無人能決此事,派人去京中請旨,京中請旨拖延時日甚久,下官特向流匪借道,進徐州來跟督帥討個主意……」
「什麼,收復睢寧有半個月了?」岳冷秋轉悲為喜,沒想到竟是這個消息,一時有些錯諤不及,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左右諸將也都又驚又喜。
「確是。」劉庭州說道。
岳冷秋當下請劉庭州去南城門樓子裏說事,只讓三五親信將領及徐州知府藥思成在場,倒是說到半途,楚王元翰成跑了過來。
楚王元翰成與慶裕帝是堂兄弟,是德隆帝及當今聖上的遠堂叔父,擔任過宗人府宗令,在王室里聲望頗高。慶裕帝遇刺駕崩,他就來徐州就藩,再也沒回過京中。
劉庭州當下就將這多日來淮泗的最新形勢細細說給眾人聽,為免節外生枝,沒有說林縛欲對馬家下手的事情。
「此廝可惡,有形勢破賊,卻縱賊歸山,與賊媾和,有心養賊自重,與梁曹之輩有何區別?」楚王年屆花甲,說起話來,花白的鬍鬚一顫一顫的,叉腰怒目,「我等絕不可遂了他的心意……」
楚王早年在京中主持宗人府,在諸王之中,算是少有幹才者。徐州被圍以來,楚王就親自率王府衛隊登上城頭與流民軍作戰。
雖說王府衛隊就那麼一點人,但楚王能身先士卒,不畏箭矢刀矛,比岳冷秋出現在城頭,更能振備守城軍民的士氣。
岳冷秋沒有吭聲,手按着腰間的佩刀,暗暗思量。
他也非今日才認得林縛,這淮泗之間,林縛手裏掌握的精銳是唯一能決定戰局走勢的,林縛不願打,就算往他頭上潑再多的髒水都沒有用,再說這徐州也給圍得太久了。
劉庭州在來徐州之前,也堅定認為要打,但看到徐州城如此情形,也猶豫起來。城頭兵卒面黃肌瘦,有如叫化子兵;城頭已有數處崩壞,流民的攻城土台,差不多都給南城圍滿;城下已成大湖,黑沉沉的屋面、瓦檐浮在水面上,幾乎看不到落腳之地,實難想像徐州還能堅守多久。
當下議招降,流匪藉機調整部署,徐州也未嘗不是借這個機會緩一口氣。
「如今看來,流匪願意接受招降,也不失為權宜之計,」劉庭州說道,「江東郡總還要岳督站出來主持大局……」
「那就招降吧。」岳冷秋說道。
「怎麼招法?城外賊人如何才甘願受招?」楚王元翰成問道。
這倒是個問題,流匪沒有給打痛、打殘,甚至在局面上還佔着優勢,沒有足夠的好處,又怎麼甘願接受招安?不過流匪既然送劉庭州進城來,說明還是願意接受招安的。
「先談封官賞爵,看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岳冷秋說道,他身為江淮總督,對招安事有從權處置的權力,倒不用等京中有旨下來,才能談招安事。
「下官沒有其他能耐,跑跑腳,當個傳聲筒,可以。」劉庭州說道。
「也不急於一時,劉大人過來,先歇息一晚,再去城外招降流匪。」岳冷秋說道,又對麾下部將說道,「爾等出去激勵士卒,便說王師屢破流匪,殲敵數萬,兵克睢寧,不日即將率兵抵至徐州,其他事不要泄露分毫,以免使士卒守城之意志鬆懈。」
劉庭州進徐州以來,吃住都在南城門樓子上,指揮所也在南城門樓子裏。其他人散去,劉庭州才問到陶春的情況:「陶將軍怎未隨劉大人過來?」
「泗陽被圍時,陶將軍身負重傷,此時在山陽養傷,不良於行,」劉庭州從懷中掏出三本密折,遞還給岳冷秋,「岳督的三本密折,總究是沒能用上……」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岳冷秋邊說邊將給汗漬浸得發黃的摺子本接過來,翻看確認過,才放在桌角,說道,「封官賞爵,未必能填飽流賊的胃口。流賊貪的是徐州,劉大人也以為徐州能割給他們嗎?」
「制置使欲在淮安擁兵,恐怕打的也是在徐州養賊的心思,」劉庭州無奈說道,「怕就怕制置使私通流賊,這邊更無良謀啊!」
「怕是未必,」岳冷秋翻開第三本密折,提筆將淮東劃掉,添了「徐州」二字,「劉大人你去與流賊談招安事,看徐州制置使能否填飽其胃口……」
「當真要讓他們心愿得遂?」劉庭州問道。
「能奈何之?」岳冷秋睜眼看着劉庭州,反問道。
「劉安兒非雌伏之輩啊,實力又未受損,制置使欲養賊,怕就怕養成大患啊!」劉庭州說道。
「只怕未必,」岳冷秋嘴角微微冷笑,也不細說,說道,「流賊未必甘心就這樣罷兵坐下來談招降事。我可以忍受暫時放棄徐州,但需流賊讓出西南通道,確保我軍能安全退出徐州、渡過泗水。將徐州讓給流賊,我軍在東岸結營立寨,然而再坐下來慢慢談招安的事情也不遲……」
「未談妥招安事,就將徐州讓給流賊,流賊只怕更不會輕易就範啊!」劉庭州勸阻道。
「我只有定策,不如此,不足以取信於流賊。」岳冷秋說道,「我還要派人去山陽。林縛不願率兵來戰,我軍渡泗水,在東岸結營紮寨,他總不會吝嗇借幾艘船給我!」
張晏是二十七日進的山陽縣城。
查抄馬家,雖然是山陽縣出面,幕後黑手是誰,這是不問自明的事情,張晏唯願林縛的吃相不要太難看就成。
查抄的金銀現貨,給林縛以軍資支借的名義先一步轉走,能有一本細賬冊子留下來,已經算是相當的客氣了。張晏想追究,也追究不了,打官司,也是一筆糊塗官司,只能日後拿來折抵軍資糜費。
張晏面沉如水,坐在堂上,翻看卷宗,山陽縣已查出堆積如山的罪證,馬家是翻不了身了,他心裏暗道:楚王爺,張晏對不住您了?吩咐左右:「陳監院,馬家走販私鹽,罪證確鑿,不容其抵賴不認。其擅違軍令,又有通匪之嫌,我命你與山陽縣共同審理此案,斷不可輕饒一名罪犯,也不要冤枉清白之人……」
林縛坐在張晏身側,眯眼看着他處置此案。
在先帝還是晉王府,張晏僅是晉王府一名普通的宦官,但與其時身為宗人府大宗正的楚王元翰成關係交好。
這也是後來晉王登位,張晏沒能執掌內侍省,而來維揚擔任兩淮鹽鐵使的一個因素。
沒想到張晏趕過來倒是乾脆利落,沒有替馬家爭辯什麼,直接就坐實馬家的罪名,將案子接了過去。
私梟案理所當然要以鹽鐵司為主,再說即使正式設了淮東制置使,也僅是從四品的官職,比張晏正四品的鹽鐵使要低一級。林縛坐張晏側首,也是當然。
梁文展、劉濤以及鹽鐵司的佐官屬吏連坐的位子都沒有,就站在堂前議事。
梁文展說道:「張大人,本官查處馬家私梟案時,發現山陽、淮安等縣私鹽走販猖獗,使本應進入國庫的鹽銀落入鹽梟之手。鹽梟得利,遂成巨富,然而魚肉鄉里,欺霸良善,成為地方之蛀害。為社稷念,本官抖膽請張大人加強人手、打擊私梟。若鹽鐵司人手有缺,山陽縣倒有兩營縣兵供張大人調遣。」
「好一個為社稷念,梁知縣對朝廷真是忠心耿耿、不遺餘力啊!」張晏眯着眼睛盯住梁文展,聲音卻是陰惻惻的陰寒。
打擊私鹽,本是鹽鐵司的職責所在,鹽鐵司人手不足,有權要求地方官府協助緝查私鹽。
梁文展跳出來說這番話,主動要求派兵緝查私鹽,是反客為主。
張晏身居鹽鐵使之位有十三載,兩淮鹽區是什麼狀況,藏着怎樣的貓膩,他又怎麼不清楚?
分肥私鹽之利的,可不僅僅是那些私梟鹽商們。鹽鐵司十三個監院,下面大大小小的官吏,只要與鹽沾邊,哪個不是家資萬貫?
張晏真要狠心徹底的打擊私梟,他手下的人首先會跳出來勒他的脖子、造他的反。
梁文展裝作聽不出張晏話里的諷刺,腆臉說道:「為朝廷效力,下官不敢顧惜此身。」
「林大人,你以為如何?」張晏側頭看向林縛。
「朝廷定下『鹽銀保糧』之策,是利國利民的善政,為保京畿用糧,鹽銀自然是越多越好嘍,」林縛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打擊私鹽,若能增加鹽銀,自然就是善政、善策,我哪有反對的道理?」
張晏心裏微微一嘆,沈戎在維揚擔心林縛會在淮安控制私梟從私鹽中漁利,卻料不到林縛棋更高一籌。打擊私梟,只要「鹽銀保糧」之策不改,增加的鹽銀收入,依舊會源源不斷的落入崇州囊中,偏偏還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舌。
這個結真是難解啊,鹽鐵司不動手打擊私梟,林縛在旁磨拳探拳,迫不及待的躍躍欲試。
這時候有人進來稟報,說是岳冷秋從徐州派信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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