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等待被送往地下遊戲空間的這段時間裏,和百合有幾次緊張得想吐。不過她彎下腰,試着乾嘔了幾次,什麼也沒嘔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她變成了文字,還是因為她印象中自己好久沒吃飯了。
林三酒已經從對講機里消失好一陣子了,她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卻一直在和百合腦海里橫衝直撞。
「我剛才和朋友商量了一下,如果繞過一些設置的話,我應該可以把你弄到地下遊戲空間裏來,」她當時這樣說,「為了方便你了解情況下決定。但是……地下空間裏是沒法叫出人類文字的,我只能把你變成地下空間設施的一部分。這也就意味着,你下來之後就再也出不去了。所以,你要考慮好——」
「送我下去吧,」和百合甚至沒有讓她把話說完。雖然有些地方聽不明白,不過最重要的部分聽明白了就夠了。一旦下去再也不能上來,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地面上被刪掉,和在地面下被刪掉,有什麼本質區別?
下去的話,她至少還可以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和林三酒還算不上是多親近的朋友,甚至林三酒如今呈現出的變化,還隱隱叫她有些心驚。只不過,如果今天是她人生中最後一天的話,她還是願意旁邊有一個認識的人為自己送行……總比在四顧茫然、屍體陪伴的情況下被刪掉要令人安慰得多。
和百合為自己打了打氣,手心裏卻依然全是冷汗。林三酒的聲音響起時,給她驚得差一點跳起來——「準備好了嗎?」
「好了,」她吐了口氣,喃喃地說。
結果,被重新文字化、又被重新實體化的過程,並不如她以為的那樣可怕;感覺上,好像一睜眼一閉眼,人就已經換了一個地方。
和百合轉了個圈,打量着自己身處其中的巨大圓廳,目光在頭頂的灰水泥天花板上停留了一會兒。它是自己人生中見到的最後一個東西了,她忽然想到,假如她仍舊在地面上,想要去哪裏的時候,就由底下的人操控她走到哪裏……不,且不說實不實際吧,那樣子固然可以來去移動了,只是還不如被刪掉來的痛快。
「準備好了嗎?」林三酒的聲音,把她的神給叫了回來。
一張熟悉的臉所帶來的些許安慰,很快就被另一種陌生的心驚給衝散了。在林三酒與另一個她不認識的年輕女孩走進圓廳、走近自己的時候,和百合甚至有一種想要跳起來跑的感覺——她不是害怕林三酒,但她好像是本能地感覺到林三酒一定是經歷了某種極大的衝擊;現在那陣衝擊的餘波就要打到自己身上來了,她下意識地要逃避自保。
不過,和百合到底還是站穩住了沒有動。她看了一眼林三酒,問道:「你要告訴我什麼?」
「坐下吧,」林三酒沖圓廳里那一塊休息區域抬了抬下巴,說:「他們以前就是在圓廳里交流遊戲內容的,我可以在這兒把過去的遊戲投影給你看。」
「真的……那些遊戲真的居然都是進化者自己設計的嗎?」和百合慢慢在沙發上坐下來,問道。如今她坐了下來,不遠處那張長餐桌底下堆積的屍體就更清楚地進入了她的視野角落;她忍着沒有回頭去看,只是問道:「……就是那些人?」
「還有』在他們之前的,天知道多少人。」林三酒輕輕苦笑了一下,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那個長發的女孩坐在林三酒身旁扶手上,安安靜靜地不說話。
「就從這一個開始吧,」林三酒想了想,也不見她做了什麼動作,眼前卻忽然落下來了一塊白布。它好像起到了林三酒所說的「文檔」作用,當遊戲內容出現在文檔上時,和百合不由倒抽了一口氣——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身臨其境地「看見」遊戲。
和百合第一個看見的,是一個模擬戰爭遊戲。所有進入戰場區域的進化者,都要參與初輪的「將軍選拔」;玩家們利用遊戲裏的規則和道具,儘可能多地使別人變成自己的士兵——若是不叫他人變成自己的士兵,自己就要變成其他人的士兵,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等「將軍」們紛紛出現之後,各自割據了遊戲地盤,這個遊戲就變成了軍閥之間為了爭奪地盤的混戰。設計出這個遊戲的人,似乎是一個賭癮大得無法自控的賭鬼,常常拿着自己創造出的這個遊戲,與人在地下遊戲空間裏開盤,賭誰是贏家;遇上精彩的戰役,他還會將它錄下來,配上解說旁白——正是因為這一點,和百合才不幸看了十多分鐘的戰爭錄像。
這並不是現代國家之間有公約、有顧忌的戰爭;在玩家們全情投入的努力下,這些一個又一個最初級的人類群體形式,進行着部落與部落之間的原始混戰——其混亂、瘋狂、嗜血之處,甚至令人懷疑自己與影像內的人,可能不是同一種生物。
「我不想看了,」她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臉色煞白,不等錄像結束就提出了要求。「下一個是什麼?」
下一個和下下一個,以及林三酒接下來給她看的三五個,讓人看了各有各的難受。並不是每一個遊戲都殘暴,比如有一個抓內鬼的遊戲,壓根不會威脅到人的性命;還有模擬經營類的遊戲,甚至都不需要動手——不管遊戲表面如何,和百合卻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轉開眼睛,又一次次地暗中對林三酒生出怨忿:她自己也是經歷過遊戲的人,何苦再拿這些遊戲來給她看,這不就是折磨人嗎?
「很多遊戲創造者一開始寫的,並不是你死我活的東西,但是時間長了,也就越來越走樣了。」林三酒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情緒,終於暫停了對遊戲的展示,說:「在遊戲創造者之中,他們所寫的遊戲,變成了一種獲得操控快感、為自己以後累積優勢、馴化玩家……等等用途的道具。即使在他們彼此之間,遊戲也有很多作用。它們是類似真人騷一樣的娛樂來源,也是類似於獠牙長角的示威工具,遊戲寫得越狠,其他人就越不敢來惹。」
「那我也不懂,怎麼會到有些遊戲裏那種地步……」
「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林三酒身邊那個女孩子,忽然插話說,「今天能接受一個人掉淚,明天就能接受一個人流血。換作你在這種環境裏,你恐怕也會漸漸脫敏。更何況,誰不想做一回上帝呢?」
和百合低下頭,手指交疊着,一時間腦子裏亂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又或者什麼也沒想。「就沒有好的遊戲嗎?」半晌,她才問道。
因為這個問題,她接下來看了一遍「救助站」的內容。
遊戲本身無可指責,沒有陷阱、沒有暗箭,和百合看着看着,都隱隱生出了幾分感動。倘若豪斯特能有幸遇見這麼一個遊戲,他絕不至於死去的。「救助站」遊戲沒有錄像,只有遊戲文本,她看了好幾遍,嘆息道:「這不是很好嗎?」
林三酒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會兒。她望着屏幕上的救助站遊戲,似乎有無窮無盡的、連她自己也捉摸不清的千頭萬緒,如同海洋深處流涌的暗波;但在表面上,她的神色只是微微起伏、近乎平靜的海面。
「我是在看完這個遊戲,以及女媧……噢,你不認識她,這個可以一會兒再說。總之,我在看過女媧的記錄之後,想到了那一個給你的提議。」
和百合轉過身,看着她問道:「是什麼提議?」
「記錄里說,救助站遊戲自從開設以來,將其附近方圓數萬米內的進化者死亡率降低了46%,重傷、行動不便或者精神失常等現象,也被減少了35%以上。」林三酒輕聲說,「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數據。」
不等和百合問,她繼續說道:「遊戲都有對參與人數的要求,規模越大,要求人數也就越多,如果湊不齊人數,那麼遊戲就可能遲遲沒法開始。這個數據是記錄了這個範圍內,除了救助站之外的其他遊戲,每一局湊齊人數的成功率……相比救助站出現之前,在救助站出現之後這個數字大大上漲了,而且抓下一局玩家的速度也快了。志願者若是去救助站門口等着,總能等到剛剛『出院』的人。」
「這也可以理解啊,因為死的人少了,所以倖存者好不容易治好了傷,又被其他遊戲給……」和百合說到這裏,忽然自己頓了一下。「誒,想救人的話,為什麼他不阻止其他遊戲創造者?他們……都是在同一個空間裏的吧?」
林三酒點點頭。
三個人在奇異的沉默中坐了一會兒,她才嘆息一般繼續說:「我不能撤掉這個遊戲空間,這個末日遊戲世界裏若是沒有它存在,那麼另一種我無法預料的形式,就會佔據它留下來的空白。假如我一走,它又恢復以前的運作模式,把一群人的命運,交給另一群無法預料的人,那我……我也不能忍受這種結果。」
她轉過頭,望進了和百合的雙眼裏。「你現在這種存在形式,給你帶來的痛苦……我只能想像。遊戲奪走了你作為人類的身份,我奪走了你以為你對自己還有最後一點點控制權的錯覺。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重新給予你一點東西。」
和百合仿佛被凝固住了,一動也不能動地等待着。
「你如今不必再為生存而生存了,所以你可以選擇消亡,也可以選擇從今天開始,在這亂世之中,為一種意義、一種責任而活。成為地下遊戲空間的管理人……你願意接受這份使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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