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遙遙看着懸崖底下的巨石與大地,雙腳腳跟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地擊打在崖壁上。
每敲一下,就有一捧沙土撲簇簇地滾落下去,不知道被命運牽扯着,跌去了什麼地方。
她已經在這兒坐了十來分鐘了,腦子裏天馬行空,思緒在每一個夥伴的臉上都轉過了好幾遭;不管是已經失去的,還是即將歸來的。
含着bliss的土,盧澤的手臂,不知被屋一柳給困在什麼地方的元向西;與她告別的,或再也音訊皆無的……以及很快就要重逢的波西米亞,禮包和更多更多的人……
她從沒有感覺這樣完滿過,也從沒有感覺這樣殘缺過。
當一陣風吹來的時候,林三酒仰起頭,在風中閉上了眼睛。
她將耳朵貼進了風裏,想要聽聽它是否捲來了什麼能夠辨認的音節或吐字,好讓她猜到隻言片語;但是大巫女一行人離她太遠了,她什麼也沒聽見。
……他們在談什麼呢?
從她此刻所坐的地方,清久留,大巫女和余淵三人,只不過是遠處大地上站在岩石間的三個小小影子;要是舉起手來比一比,只有她的小拇指那麼大。
這個地方,是清久留命令她過來的——確實是「命令」,除此之外,林三酒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
她想不起來,清久留上一次使用那種平靜而不容置疑的口吻,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為什麼會問起那個人?」
在清久留的「命令」出現之前,她正看着大巫女,疑惑在胸中團了個結。「他莫非跟梟西厄斯這件事也有關係?」
這個推論並不算離譜,林三酒記得她以前聽過的傳言,也見識過他手下的死屍,更清楚知道那個人有怎麼樣的名聲——要是進化者的命可以拿來做成人偶,普通人的命為什麼不可以拿來做疫苗?
當林三酒的目光落在大巫女的臉上時,她忽然意識到,她從沒有在大巫女臉上見到過這種怔怔的表情。好像她那麼多年以來的人生與經驗,都在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就被抽絲剝繭地散開了;好像大巫女也忽然變成了一個初進化的人,對世界充滿了困惑。
「怎麼了?」林三酒也是一愣。
她剛剛張了張嘴,清久留就叫了一聲:「大巫女。」
他的聲氣平平澹澹的,忽如其來,扎進了二人之間短暫的靜默中。大巫女重新閉上了嘴。余淵抱着胳膊坐在一旁,在這一聲之後,目光就從林三酒身上跌落下去,好像帶着分量似的,摔在了地上。
「到底怎麼了?」林三酒不由又問了一句。
「你看到我們跳下來的那道崖了嗎?」清久留轉過肩膀,手遙遙指了指斷崖,語氣很溫和。「你去那邊崖上坐着。」
林三酒眉頭一皺,正要說話,清久留就打斷了她。在他那麼溫和的語氣下,每一個字卻都堅硬、緊密、乾淨,不給人留下一絲探詢猶豫的空間。
「沒什麼可問的,你現在就去。」
為什麼?
儘管滿腹都是這個疑問,林三酒依然一步步離開了,時不時還回頭掃上一眼。他們幾人面對面坐着,一直沒有說話;起碼在林三酒走出聽力範圍之前,一直沒有人說話。
等她爬上斷崖坐好後,就算想聽,也聽不見了。
她設想過好幾種可能性,比如梟西厄斯依然有一股殘存的力量,或許正是與人偶師合作才留下來的;比如清久留髮現此刻還不安全,必須要像他們之前對「那件事」避而不談一樣,做出暗中的處理……對,這一個是最有可能的結論,畢竟梟西厄斯就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不論如何,她都信任夥伴們的決定。
清久留要她在這裏坐
着,她就會在這裏坐着。
她體內深處的黑洞太大了,一不小心就會滑落進去。清久留的指令就像一隻手,只要抓穩了,她就有了可以喘息的餘地。
……為什麼會這樣?
林三酒抹了一把臉,茫然而疑惑地意識到,指尖是濕涼的。
或許是在過去的那一夜裏,她的情緒波動太劇烈了,以至於到現在依然有些心緒不定吧。
遠方的三個夥伴,仍然在低聲交談着什麼,過了一會兒,清久留回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朝她遙遙招了招手。
林三酒意識到,她可以回去了;她手腳略略發軟,在站起來的時候,甚至腳下還滑了一下,踢下去了一大塊土石。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緊張,幾乎可以說是有點忐忑不安地,重新回到了三人身旁。
如果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是要來聽對她罪行的審判了。
大巫女垂着睫毛,面上一點神色也沒有。她正在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治療傷勢,都沒有抬頭看林三酒一眼;余淵只是朝她點了點頭,好像她剛才只是臨時有事走開了一下而已,什麼也沒說。
但是,就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短暫地、強烈地炸開過一樣,她此刻看見的,只不過是那場小型爆炸後的震盪和餘波。
「元向西應該被困在這附近了,」清久留平平澹澹地說,「我們剛才商量了一下,該怎麼把大家都接回來。」
林三酒驟然松下了一口長氣——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會緊張忐忑一樣,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此刻感受到了強烈的解脫,簡直好像躲過了一劫。
「怎麼接?」她懷着期盼地問。
她抓住了清久留那一隻伸下黑淵的手,就不會再往下掉了。
「我們之中,目前行動力保存得還算完整的人,就只有你了。」清久留還是老樣子,非常自然地就把自己從苦力活里刨了出去:「再加上你身上還有一個「他鄉遇故知」,正好,找元向西這個跑腿式的工作,最適合交給你。」
「沒問題,我不需要發動它,它自己按理來說就會把我引向元向西了。」林三酒笑起來,說:「我覺得屋一柳沒有必要說謊,他說元向西沒事,我覺得應該就沒事。」
清久留點了點頭。「那個鬼看來把交給他的職責完成得不錯,才讓屋一柳拖到那麼晚才露面。你去找他,」他有一瞬間的神色,幾乎接近於縱容式的、對小孩子的安慰,但不及看清就消失了。「我叫季山青回來。」
「好,」林三酒眼睛一亮,「他這次回來——」
「對,其他人也可以跟着他一起回來了。」清久留也沖她笑了一笑,說:「接下來,我們就要去把exodus拿回來了,畢竟不用上它的話,人就還不能湊全。」
……哪怕失去了那麼多人,或許她也該心生感激,是不是?
林三酒在佈滿岩石的大地上走走停停,四下張望呼喚的間隙里,有時她會在灰土浮漫的晨光中,怔怔地想道。
她只是蟲豸螻蟻般的茫茫蒼生中的一員。她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當世界的碾輪一圈又一圈地滾壓下來,踩斷了大地,碾碎了不知多少與她一樣心存希望、咬牙前行的人的時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能力或者素質,使她免於悲難的。
說到底,她與那麼多消散的、變形的人之間的區別,只是一點運氣而已。
她失去的時候是因為命運,她如今保住的一切也是因為命運;正因為林三酒非常清楚這一點,她才感受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的運氣還能維持多久,組成自己生命的碎塊還能在原地停留到幾時。正因為走到今日,有太多的僥倖和失去,皆不受她本身控制,她才如此絕望、
如此恐懼地想要為那點運氣上一層人力的保險:疫苗。
……就當她是虛偽、偽善、說一套做一套好了。她也不想去考慮後果了,因為她太害怕了。
這種恐懼,在清久留讓她獨自去斷崖上坐一會兒之後,就越發強烈、越發令人窒息了,幾乎像是加速了灌進天靈蓋里的水泥,不再給她體內留下任何一點盛裝其他東西的空間。
她甚至懷疑,自己再這樣繼續走下去,找下去,卻始終沒有找到元向西的話,可能會發瘋的;不知是第幾次,林三酒又抬起了手,使勁地搓揉起了皮膚上的【他鄉遇故知】,好像這樣一來,就能催促它早點——
一道白光驀然穿裂了清晨澹青的雲層,像是流星一樣,狠狠地砸在了身後不遠處的大地上;沉悶的震動隱隱傳進了腳下,滾滾煙塵扶搖而起,濃濃地盤踞在了天地之間。
怎麼……
林三酒回過頭,遙遙望着白光墜落的方向,愣住了。
這一次的風裏,散澹地送來了碎片,讓她拼出了兩個模湖的字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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