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鎮據點(今徽縣和兩當縣之間,古道山谷內),郭紹在一間瓦房堂屋裏,正來回疾走踱步,他看起來很焦躁不安。一張積滿了污垢擦都擦不掉的木桌上,放着一張有摺疊痕跡的圖紙。
外面的天空一片黑暗,營地里的火光在晃動,已經半夜了。
「青泥嶺庵被蜀軍發現,全部人都被綁走了。」回來的中年女道的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過去,郭紹心亂如麻,急得不行。周圍沒有兵戈之聲,戰陣的喧囂已經消停了多日,但他現在比在陳倉道里和蜀軍作戰時還緊張、還急。入蜀境作戰,正如李處耘說的,最壞的結果無非速戰速決不成、糧草不夠了就退兵;但這回可沒那麼簡單。
一會兒他腦子裏又冒出了剛不久前京娘和自己的問答。他問:陳摶能找到嗎?京娘說:只能靠機緣,上次只見過清虛,也純屬是機緣巧合,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知道她的蹤跡。
郭紹努力從一團亂麻中清理頭緒。
在前世的記憶里,符後應該會早死,然後柴榮才能續娶她的妹妹做皇后。符後會怎麼死?肯定是病死。周朝未亡,符後又是符彥卿家的女兒,誰能人為地威脅皇后的性命?
生死有命,但郭紹偏偏不能看着符後死,她死了自己在這個時代就完全沒指望了;能混個富貴太平算不錯,說不定哪天得罪了權貴實權人物,在動盪的時候被亂兵趁機砍死。這種一點安全感都沒有的富貴,讓他很不爽……
在這種時候,郭紹才能最真實地感受到,原來自己如此需要她!對,這種需要是非常真實的,好像實實在在的一樣東西看得見摸得着;遠遠脫離了那些不可捉摸的、如夢幻一般的情愫。郭紹此時對符後的感情很俗,但正因為俗才很真……就好像前世的姐姐在抱怨他不知道節儉、花費太多云云,完全不會讓人產生什麼情緒上的愉悅,沒有心動、沒有想像,偏偏這樣俗氣的東西,才能讓他發自內心感到溫暖。
以前郭紹覺得「少年郎」對白富美符氏的感情過於蒼白、過於幼稚,但現在符氏在他心裏已經完全不同了。他需要符氏,不僅是為了現實好處的考慮,也是情感上的需要……她像姐姐一樣照看着自己,她給郭紹錯覺仿佛就是前世姐姐的一部分,因為這世上只有姐姐才會關心自己的死活……當然姐姐沒有符氏那麼厲害,那麼高貴,她就是個俗人。
符皇后不能死!
要違背天命救她?郭紹不是醫生,完全不懂醫術,總是有百萬軍在手的人,誰又能戰勝病魔?他不能親自救她,於是就想找人救她……這個時代的郎中醫生是不行的,如果行,皇室不能請到郎中麼?符後又怎麼會死。
郭紹想起了扶搖子陳摶,這個把他從死人堆里救活的自稱半個神仙的道士。這些故弄玄虛的神人,郭紹不能確定究竟有沒有本事,但到了無計可施的時候,人總會把希望付諸玄物……而且扶搖子肯定不是京娘那種隨便搞個道觀就自稱聖姑的人;他能把已經「死掉」的人救活,那是郭紹親身經歷。
但扶搖子這種人很難找到,何況傳說他在峨眉山,那是蜀國的地盤。陳摶找不到,但他的徒弟清虛可是實實在在就在青泥嶺。
郭紹的設想是率軍進攻青泥嶺援軍,從蜀軍手裏搶奪營救清虛。
從青泥嶺正面進攻很難,估計比攻城還難。白水路的小道,進入了郭紹的腦海,如果能繞小道奇襲蜀軍,勝算較大。
京娘的隨從女道士被抓,可能會說出白水小路;而且那條路也是從尼姑庵主持那裏得知的。蜀軍應該會拷問出白水小道……奇襲似乎不成立。如果蜀軍在小路上設防,那便難以突破了,據親兵報知這條路好幾處太狹窄,僅能單人行走。如果奇襲不成,就算能打贏蜀軍,估計他們會帶着清虛潰逃,或是時間一長把她害了。
焦躁不安的郭紹深吸了一口氣,使勁揉了揉太陽穴,重新回到積滿污垢的木桌前。地圖上只標註了青泥嶺,拿尺子一量,估摸在固鎮南部四十里;白水小路在西側畫了一條細線,但這圖是郭紹自己畫的,清楚沒什麼距離可言,就是標註一下意思那裏有一條小路。
「你們進來。」郭紹招呼還在門外站着的親兵和中年女道。
他問親兵:「你們從白水路回到固鎮,花了多少時間,大概有多遠?」
「走了兩個多時辰,不過咱們走得快,應該有六十里……在固鎮西南面。」親兵道,「從白水路過去,一直向南走還有三四十里,就到蜀道了。沿着蜀道再折向東北,那就遠了,起碼七八十里路才能到青泥嶺庵。」
郭紹沉下心仔細聽,然後在圖上急忙標註。接着他又細問了一番白水路的道路狀況。
他心裏琢磨,只要過白水路(六十里),然後奔襲至蜀道(三十餘里),則可切斷青泥嶺蜀軍的退路。計算一下,從固鎮出兵,需要一口氣奔襲一百里……而蜀軍自青泥嶺南下(八十里),再到白水路(三十餘里),距離稍長。
「尼姑庵的人被抓是什麼時候?」郭紹問道。
親兵道:「今天下午。」
郭紹尋思:蜀軍援兵至青泥嶺,不太可能是想進攻,蜀國如果那麼有攻擊性,就不會躲在盆地里幾十年了;白水小道,蜀軍可能知道了會派兵去防守。
防守的話也不急着早一天兩天,之前那麼久他們都不知道那條路。所以郭紹判斷蜀軍最早可能明天才會派兵去白水小道設防……明早出發,要走百餘里;如果不是急行軍,道路又不平坦,至少走兩三天。
戰機依然存在!
郭紹回頭道:「再派幾個侍候,跟你過去,穿小道後,沿蜀道打探軍情,看青泥嶺南部還有沒有大股人馬增援過來。你們的功勞我會記住的。」
「卑職領命!」
郭紹又道:「擊鼓,召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行轅議事。」
郭紹轉身在木桌旁邊的板凳上坐下來,沒一會兒,武將們就陸續到來,一個個將佩刀放在堂屋門口的刀架上,然後步入堂屋,分高低秩序站定。
「在固鎮西南,有一條小路,能繞行至青泥嶺腹背。」郭紹開門見山地說道,「但是今天我得到消息,咱們潛入蜀國地盤的細作被抓了,這條路可能今天下午已經讓青泥嶺蜀軍獲知。如果我們現在進軍,奔襲百里,則可切斷青泥嶺蜀軍退路,將這股人馬聚殲於青泥嶺腹背!」
眾將默默聽着,有人問道:「郭都使,蜀軍有多少人馬?」
郭紹道:「應該只有幾千人,這是第一批到達的蜀軍援兵。」
他見部將們沒什麼反應,臨時心裏焦急也沒有多想,口不擇言道:「這些援兵都是來自蜀國腹地的禁軍,家室在成都府,裏面不乏有大將和文官。蜀國幾十年五穀豐登,非常富裕;咱們把這些抓了,然後放人回蜀國,向他們的家眷勒索錢財……諸位覺得如何?」
楊彪笑道:「那咱們不是干山匪的活?」
郭紹道:「蜀國本來就是處於戰爭的敵國,勒索他們,又沒人會治咱們的罪。除非蜀國皇帝能管咱們大周禁軍的事了。」
王璋附和道:「西征人馬中,咱們沖前面,卻什麼都沒撈着,全給鳳翔軍和鎮安軍分了。城都是他們占的!」
陸續就有武將開始動心了,在那議論道:「聽說蜀國皇帝撒尿的溺器都是黃金做的……」
部將紛紛附和道:「山匪做得,咱們做不得?青泥嶺沒城池,咱們只要能過去,擺開了野戰,還怕誰來着,娘|的,干吧!」
李處耘站出來沉聲道:「還請主公三思。」
第一軍都虞候也說道:「既然是小道,萬一不利,退兵太慢;奔襲如同孤軍深入……為了身外之物,以大軍置險地,郭都使需多加考慮。」
李處耘又道:「若主公決意,末將甘作前鋒。」
郭紹沉吟不已,兩個武將的諫言,他覺得很有道理;這不同於奔襲威武城,退路太窄了。但李處耘等人不知道自己的考慮……皇后、陳摶什麼的干係一團糟,別說大伙兒不知情,就是告訴他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為了私事,將六千精兵置於險地,是否應該?當然不應該。郭紹很少見地徘徊猶豫起來。
就在這時,羅彥環道:「主公想干,俺們就干,俺們信得過你!」
郭紹一咬牙,皺眉道:「若是戰敗,本將首先刎頸謝罪,與戰死的兄弟在黃泉路上好作伴!此次出戰絕非朝廷部署,也未得西征軍主將王節帥的首肯,只為我一人之心,我不能強求大家。願意去的,跟我去;不願意的,留下守好固鎮。若是得了錢,無論是負責進攻的人還是防守的人,都有份。」
眾將面面相覷,本來提出異議的李處耘,第一個站出來道:「末將願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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