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張永德連家都不敢回,就在城門邊的控鶴軍軍營里夜宿。。。
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便披衣起床,走到案前,拿起旁邊的一枚工具輕輕撥了一下油燈的燈芯。
房間裏的光稍稍一亮,這時他才掏出一份撕開的信封,伸出一隻手掌接着,從信封里倒出一張紙來。張永德湊到燈下,又仔細讀了一遍;字數很多,寫得很順暢,確實是王朴的親筆。完全是以私交的身份來寫的,不是以樞密使的名義用印下令……也就是說明張永德完全可以拒絕「邀請」,而不用背負抗命的指責。
但真的可以拒絕麼?張永德心裏翻來覆去地想。
張永德在人前是風光無限,他是禁軍最高級的大將,妻子是太祖的第四女,真正的皇親國戚。但他覺得最近幾年過得並不是那麼舒坦,因為太顯赫,老是被人盯着、心裏很不安生。不過幸好他有自知之明,否則現在也不一定還穩得起。
今天趙匡胤已經逃了,按理勝敗已分,他應該立刻明白自己的選擇。不過事兒並非那麼簡單。
……還在河北的時候,皇帝病重,張永德偶爾也想過某種非常誘惑人的東西。
天子寧有種、兵強馬壯者為之!這世道,多年以來皇帝都是武將;而張永德是皇帝之下最高級的武將!他娶的是太祖的親生女兒;從與郭威的關係上,親女婿和妻侄(柴榮)究竟誰親真說不好。當今皇帝又病重了,兒子才幾歲。
張永德從來不朝那方面想是不可能的。就算他不想,別人也會幫他想……比如皇帝柴榮和部下強將趙匡胤,肯定都曾尋思過張永德是不是想再進一步。
但最後那一步卻是最艱難的一步,無數人都跨不上去,太利慾薰心的人很容易一步踏空萬劫不復(失敗者如李守貞等人太多太多,失敗了就不出名)。張永德反覆琢磨過,認為自己沒什麼機會,沒必要去執着。
所以今天上午他得知東京兵變、趙匡胤突然不知去向時,立刻就有了警覺,趕緊跑到控鶴軍軍營避禍。
趙匡胤和皇后黨的矛盾,張永德早就來回琢磨透了。當時他立刻就意識到,自己可能被趙匡胤推上去,以此來與郭紹部對抗。
這種事完全沒有任何好處!趙匡胤一旦失敗,自己黃袍加身不被斬草除根?就算勝利了,什麼都是趙匡胤乾的,他感到上面那位置很難坐……關鍵是皇城都被別人控制,獲勝的機會並不大。還有萬一皇帝柴榮還能站起來呢?逼急了皇城那幫人把官家請出來,張永德作為皇帝的妹夫、深受聖恩,如何面對?
張永德左思右想,認為有些東西定了不屬於自己,強求不得……實在是太他|娘|的嚇人了,比上戰陣刀山火海還兇險的險惡之地。
次日一早,張永德帶着隨從來到東華門外,獨身進了皇城。
……郭紹聞訊,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有了殿前都檢點張永德的支持,樞密院就可以從容調防,將鐵騎軍進行分割間插。接下來,從中樞到禁軍武將,誰還會反對皇后執政?也許有人不滿,但只是一些沒有實力的小角色,翻不起浪子。
金祥殿外大臣休息的偏殿裏,盧成勇和另外一個親兵正收起墊在地上的被子和毯子。郭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喝了一口茶,轉頭從明淨的雕窗看出去時,只見朝陽正從東邊露頭,又是一個晴天。
在剛得到消息的某一瞬間,郭紹心裏高興了一下,但緊接着又重新蒙上了陰影。現在他的心情只能是輕鬆。
不知為何,明明是非常值得慶祝的時候,他偏偏高興不起來。他又幻想了一下未來,可以預見到將會有極大的權力、地位、財富……但這些還是讓他高興不起來,心裏依舊悶悶不樂。
符金盞在他心裏的位置,確實已經超過了利益。再大權力再多的錢都無法讓他擺脫內心的陰影。
這種陰影,不是因為反叛了皇帝;實際上皇帝一直都威脅他的安全,他所得到的一切都靠符金盞……沒有人能從內心傷到郭紹,除了她。
就在這時,宦官曹泰來到了門口,說道:「郭將軍,皇后召見。」
郭紹忙收住心神,看了一眼放在旁邊的盔甲,心道暫且也不用穿了,便道:「請曹公公帶路。」
他默默地和曹泰一起走進金祥殿,一路上回想起符金盞的所作所為,對他充滿了信任和恩惠;若是要論忠心,他應該忠心的人是皇后。
再考慮到今後周朝很長一段時間的格局,皇后將起到核心的作用。郭紹當下便說服自己恢復理智,一切從大局出發,仍然要保持和皇后的君臣親信關係……畢竟還有更多的人依賴他才能安全地活下去,他有責任,不能完全只顧個人情緒。
這次剛穿過金祥殿正殿,進了側邊的小門,便見到符金盞了。只見她一個人坐在裏面。
曹泰等郭紹進去,就輕輕把門掩上了。郭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抱拳拜道:「臣拜見皇后。」
符金盞今早的臉色不太好,隨口道:「坐過來,我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郭紹依言在她跟前坐下,出於禮儀垂頭沒有直視她。他已經不想再說那些曖|昧的話,顯得悶悶不樂。
「今早,官家能吃東西了。」符金盞小聲說道,「他的病不會好轉吧?」
郭紹聽到這裏,剛不久才放鬆的心情立刻又提了起來,怔道:「已經病成了那樣,還能好?」
他不禁多想了一番,若是有命數,柴榮確實不該現在死,只不過北伐時不知怎麼提前病倒了……而今難道柴榮是一口氣放不下,還想折騰起來?
郭紹弄不清楚狀況,又詳細詢問了一番。
「昨日我雖然派人控制了皇帝寢宮,也忍不住說了些氣話,但沒有想虧待他。」符金盞皺眉道,「畢竟是貴為天子的人。但今早他很主動地喝了湯藥,又說了一句要喝粥……」
郭紹無言以對,心道:強人就強人,一口氣咽不下去,敢鼓足氣來和病魔、死亡較勁!
他當然不好說什麼,哪怕是在最信任的符金盞面前……畢竟皇帝是她的丈夫。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已經搞成這樣一幅場面了,絕不能再叫皇帝起來見別的人;否則參與的這些人包括郭紹,死無葬身之地!
「他想做什麼?」郭紹忍不住還是開口道。哪怕柴榮被軟禁,聽到這個消息也叫郭紹很有壓力……當初皇后還被軟禁,現在不是大權在握了?
符金盞突然冷冷道:「我想殺了他!」
郭紹愣在那裏。
符金盞臉色蒼白,沉聲說道:「以前我不可能起壞心,但現在成了這樣,他不死就是我們死!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不給官家吃東西,這樣餓着他,與謀|殺並無區別;反而夜長夢多,而且總有身邊的人知道是我的主意。還不如乾脆點,悄悄下手。」
她說到這裏肩膀都在微微地顫抖。弒君弒夫!饒是符金盞是膽大又見識過大場面的女人,這種事也叫她膽戰心驚!
忽然聽見「咯咯」一陣輕響,她的牙都碰得清脆作響,好像渾身冷得發抖一樣的樣子。她的聲音已經走音,此時不是在和郭紹說話,而是在說服自己:「我沒有辦法,他今早精神忽然變好,又要喝粥……我好害怕……我一個人去,給他下毒……不能下毒,我趁他睡着了先把他綁起來,然後拿東西捂死他!沒有人會知道的,只有你知道……」
她又看着郭紹道:「世人都知道官家病重了,他忽然駕崩,大家也會認為他是病逝。是這樣的吧?」
郭紹默默無語。
柴榮確實是強主,連躺在床上被別人控制了,還能把符金盞這樣的女子嚇成這般模樣。其氣場和積威可見一斑。
「我該怎麼辦?」符金盞又問了一句。
郭紹忽然認真地看着她說道:「多謝皇后能如此信任我。若非如此,這樣事關重大的秘事、您也不會告訴我。」
「就是太重要了,我才不敢相信自己,得找個人商量一下,以免害怕之下心智不清,走錯了一步後果不堪設想。」符金盞道,「我連你都不信,還信誰?」
郭紹點點頭道:「確實要好好想一想。」
符金盞伸出顫抖的手撐在頭側,一臉蒼白道:「萬一被人知道官家是被謀害的,就算咱們已經勝券在握,也很難有威信控制朝廷……長久不了。」
郭紹忽然想起了歷史上被作畫侮辱的小周后,不禁說道:「關鍵會遺臭萬年,世人會說皇后弒君弒夫、罪大惡極……況且皇后真是迫不得已殺了親近的家人,以後心裏怎麼安生?」
符金盞本來是應該死去的人,雖然死了、卻在歷史上留下了很好的名聲。郭紹救了她,卻把她逼到現在的地步,究竟是對她好,還是壞?
他沉思了良久,深吸一口氣道:「金祥殿有沒有能避開人的通道,皇后帶我去瞧瞧官家。先看他是什麼狀況了,我們再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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