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清晨大霧瀰漫,天上灰濛濛一片。夏季日長,此時仍不見朝陽,則雲層很厚。
郭紹穿着紫色的官服、頭戴烏紗幞頭,來到了議政殿,面對的仍是那二十幾張熟悉的面孔。朝拜罷,眾人都有短暫的安靜,看看皇帝是否有話要先說。
果然郭紹徑直問道:「交趾那個大瞿越國是怎麼回事?」
眾文官面面相覷,然後把目光聚在王朴臉上,因為大伙兒都知道王朴見多識廣,最愛收集各種消息。王朴抱拳道:「大許立國後忙着一統諸國,彼時交趾郡也正處『十二使君』的軍閥混戰,而最近其中一個軍閥名丁部領者,攻滅諸部,一統交趾,建國號『大瞿越』。」
郭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聽說此前吳氏在交趾稱王,朕想聽聽其中的具體來龍去脈。」
王朴捋了一下下巴的山羊鬍,沉吟道:「交趾遠離中原,形勢混亂,除原南漢國外,無人理會。老臣一時間不能說得清楚,陛下不如等老臣整理一番,寫成卷宗上奏。」
郭紹聽到這裏以為然,不料又有一個聲音道:「交趾先是南漢國之地,設靜海節度使……」
說話的人是昝居潤,郭紹馬上轉頭看向昝居潤,見昝居潤泰然自若的樣子。片刻後他下意識猜到王朴可能不高興,便微微側目,果見王朴面有不悅。
昝居潤道:「後靜海鎮然後被楊廷藝攻陷,南漢國被迫承認楊廷藝為靜海軍節度使;此時交趾已幾乎不受南漢國節制。
不久,牙將矯公羨殺楊廷藝,並向南漢國求救。未及援兵至,矯公羨被楊廷藝部將吳權所殺。此吳權便是陛下所問之人。
吳權擊敗南漢國援軍,稱王、封官、定禮儀制度,自立之勢已成。」
昝居潤侃侃而談:「吳氏後發生外戚之亂,威望實力衰微,接着就是『十二使君』割據混戰。近年丁部領攻滅十二使君,建國,定國號『大瞿越』。」
昝居潤頓了頓又道:「交趾郡數十年來,經過一個過程。從南漢國一個方鎮,到稱王設官,然後建國號。此乃日漸脫離中原,自成一國的形勢。」
郭紹聽到這裏,贊道:「昝侍郎論析得十分明了。」
郭紹十分有興趣,偏偏此時別的大臣對交趾了解不多、無從說起,於是郭紹和昝居潤二人談得十分火熱。郭紹又問:「丁部領是怎樣的人?」
昝居潤道:「此人乃交趾土人,本來勢力很小,後投靠了一個沒有子嗣的軍閥為養子,繼承其勢力後,實力大漲,其人作戰也頗有本事,有『萬勝王』之稱,據說攻伐諸部時無一敗績。」
郭紹聽到這裏,只覺天下形勢有某種微妙的相似。中原這個時期由戰亂走向一統,交趾也是如此;而丁部領這個一統交趾諸部的「萬勝王」,與自己何其相似!郭紹要不是在戰場上常勝,根本無法這麼快促成現在的大勢。
就在這時,昝居潤提及了高守貞的「觀星儀」,建議若要攻交趾,可仿效東島方略,從海上出擊。
今日昝居潤大出風頭,郭紹也客觀地對其大加賞識。但郭紹不願意急着繼續談論,此事僅僅昝居潤支持,撐不起大略。郭紹打算先穩一陣,待大臣們準備,自然會陸續表明各自的主張。
「改日再議,若無它事,先散了。」郭紹下旨道。
眾人遂起身執禮告退。
……一群人出得議政殿,在走廊上時,王朴便直言不諱對身邊的人道:「居廟堂之高,不應只為逢迎上意,最重要還是要從國家大局上着眼。」
昝居潤就在後面,聽到這裏臉上十分尷尬,只能佯作聽不懂。
這座宏偉的建築,是天下幾百個州的中心,在此地的人言行都很慎重。王朴就可以這樣說話,地位高的人在大伙兒面前說幾句重話不算什麼。但昝居潤並不敢公然與王朴抬槓……因王朴並沒有說錯,昝居潤一開始確實就是抱着逢迎聖意,想脫穎而出的心思。
王朴並不是個謙遜圓滑的人,沒打算點到為止,接着又道:「澶淵之盟,官家第一次邀請四方邦國部族聚盟,唯獨交趾郡的人不理不問、連表面的恭敬都沒有,官家難免對交趾郡丁部領格外不滿。有些人別的才智稀疏平常,揣摩心思卻是十分獨到,大伙兒都沒想到的,他想到了,哼哼!」
昝居潤依舊裝聾作啞。
魏仁浦不動聲色地問:「王使君可否主張對交趾用兵?」
王朴道:「此事要從長計議,無論官家是否決定用兵,臣等都要憑公心進言,看明對國家朝廷之利弊。」
魏仁浦附和道:「王使君所言極是。」
就在這時,一聲冷笑傳來,「萬勝王?那老子乾脆自號『萬勝爺』!」
大伙兒不用看,聽得出來是史彥超的聲音,一個個面面相覷,並不搭腔。
……等大臣們各回衙門,宦官楊士良便來到了養德殿,俯首在郭紹耳邊小聲說了起來。
郭紹聽罷道:「朕知道了。」
楊士良道:「奴婢正巧要出去,大臣們當眾嚷嚷的話,也沒想着瞞着誰。那昝侍郎一直沒吭聲,顯是被王使君說中了,支持南伐交趾不過是為了逢迎官家。」
郭紹道:「朕起初就明白。昝居潤的見識眼光,根本比不上王朴和魏仁浦,見解豈能比他們高明?」
楊士良忙躬身道:「官家英明,文武大略豈是大臣能知?」
郭紹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怪王朴等人。在他們看來,除了交趾,大理國、西南山區土司、吐蕃諸部、河西西域諸國都不受朝廷節制,沒一個地方比不上交趾重要;交趾雖不與朝廷往來,相比之下至少沒有威脅。他們不主張先攻交趾,有其道理。」
如果郭紹不是站在後世通觀歷史全局的角度,恐怕也和大伙兒一樣的看法。因為僅在此時,根本看不出交趾與諸多土著的割據政權有什麼區別,現在除了建國號的地方,連稱帝的都還有。
但是,郭紹明白交趾與其它地方的區別。此時是一個獨立民族形成的關鍵時期,建國後,他們會逐漸形成習俗、文化和認同感……如果錯失時機,中原王朝在百姓心裏就是侵略者,等以後想再收復,那裏會變成「帝國墳場」。
「天下最難得到的是人心。」郭紹沉吟道。
等他回過神時,見楊士良正用十分敬畏的眼神偷偷看自己。或許楊士良以為郭紹在想什麼非常深奧玄虛的東西,一個宦官無法理解的事物。
但郭紹想的很簡單,就是當地人的認同感。
他不想和一個宦官繼續談論治國,起身離開養德殿,來到書房開始處理一天的奏章。
一整天皇城裏辦公的大臣無人上書談交趾之事。郭紹認為他們需要時間來清理自己的主張……但可以預料大臣們對此事並不會積極促進。
郭紹又尋思,自己下定決心後,激烈反對的人也會很少。因為這種事不僅在於道理的說服力,還有威望和權力的牽扯;現在郭紹只要決策一件事,一般都能靠威信壓服群臣,而不需要說服和博弈。
雖然有信心能辦成,但郭紹忽然並沒有多少高興的感受。
明明是在辦一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卻沒有人歌頌,甚至沒人理解它的意義……這和當初力戰為了收復幽雲的心情完全不同。
郭紹漸漸覺得有點失落。
酉時的鐘聲敲響了,郭紹這才注意到,陰了一整天的天空,這時候終於下起了下雨,滴滴答答的雨點慢慢變成「沙沙沙……」的一片。
郭紹通過後殿的走廊,走到門檻前看雨景。見車駕儀仗在台階下面等着,一個宦官拿着一把傘正急步向上面跑來。
天地間被雨幕籠罩,景物變得朦朧。郭紹出行的時候很厭惡雨天,因為此時的道路普遍不好,雨天意味着泥濘;但若宅在家裏時,卻並不反感雨天。晴天有其明媚豁然的好處,但雨天很涼快,能心安理得地呆在屋子裏,心也變得閒適寧靜安穩。
王忠已經跑上來了,十分高興地給郭紹撐起雨傘。郭紹注意到,大伙兒要等着他上來幹這活,似乎為皇帝打傘是一種親近寵信的表現。
王忠靠近走在後面,無論郭紹走得快慢,總是淋不到雨。
「陛下想去哪?」王忠問道。
郭紹隨口道:「照規矩,朕應該去哪?」
王忠道:「回陛下,今天該去周夫人那邊。」
郭紹吭了一聲,便不多說了。
後宮有規矩,雖然郭紹並不完全遵守,但為了減少女人間的矛盾,有一個輪流侍寢雨露均沾的規矩……宮廷那麼多嬪妃,只有一個皇帝,矛盾是客觀存在的,如果完全隨意,便會更加混亂。
能在規則中得到關心的人,也只有二皇后、四夫人,以及周憲和花蕊夫人兩個進宮前就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別的在宮裏沒什麼地位的女官,照周天子的禮制,有時候很多人一起服侍天子,不然一個個真的輪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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