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諸公陸續來到了議事殿,皇帝還沒來,十幾個人在閒談中很快聚成了小圈子。一共才十五人,武將六人,殿前司、侍衛馬步司各三人;文官九人,樞密院二、政事堂三、內閣四。
昝居潤一進來,左攸便問:「昝侍郎的要事辦妥?」
昝居潤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忙抱拳道:「已經妥了。」
一開口說話,倆人便談論起來。人應該是群體生靈,合群能感覺自在很多;特別在這等場合,大伙兒都在談論,若是有人被孤立,大概會感覺很不自在的。
韓通和史彥超便是那種被孤立的人。韓通等着一雙大眼,好像別人欠了他錢似的,一時間沒人和他說話,因為誰都不想拿熱臉貼上冷屁_股,莫名其妙上來碰一鼻子灰,當然會找交好的、好相與的人說話。
史彥超則昂着頭,時不時冷笑一聲,看人的目光裏帶着蔑視。「大周第一猛將」的派頭是做足了的。
韓通和史彥超之間也不說話,似乎相互都看不起對方。
楊彪的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最近回到殿前司上值,拐杖也不杵,傷似乎恢復得不錯。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先走了進來,說道:「皇帝駕到!」
眾人立刻散開,分文武兩邊,按照職位高低分列。等郭紹走進來,大伙兒便跪伏在地高呼萬壽無疆。
郭紹在這等場合幾乎沒有排場,身上穿着一件舊的紫色圓領袍,頭戴烏紗幞頭,不知道的以為他只是個文官。他在上位入座,與諸臣見禮罷,便道「賜坐」。
郭紹看向盧多遜,「盧輔政是親身去往西北的人,朕想先聽聽你的見解。」
盧多遜忙站起來向上位作拜,又向左右大臣執禮,聲音有些緊張,謹慎地說道:「西北方略,河西尤重。此地土地肥美,盛產牛羊馬匹、糧秣充足,為久守之地;更兼漢家在此地紮根經營數百年,更易歸順。我朝只要能據有河西,向西可防備西州回鶻等諸部,為長久之計;向東可東西夾擊隴右諸部,使其腹背受敵不敢輕易東進……」
郭紹問道:「如何據有河西?」
盧多遜沉吟片刻,說道:「微臣以為只能緩圖,可以聯盟、商貿、朝貢等法子先在諸部中建立威望……」
話還沒完,史彥超冷冷道:「你倒真是個癆種!回來一連被收買路錢、搶_劫,人被殺個精光,小命都差點丟了,不請兵去報_復,卻說得那麼麻煩。」
盧多遜一席話被硬生生打進肚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着史彥超,說不出話來。
王朴與魏仁浦等人面面相覷。
王樸實在看不下去,問道:「那史將軍以為,要怎麼用兵報復?」
史彥超稍一思量,便道:「只需禁軍數萬精騎,從隴右開殺,把隴右的吐蕃、党項全部趕走;然後殺到西涼甘州,驅逐蠻夷,收回整個河西,與瓜沙的歸義軍會合。」
眾人聽罷一聲不吭,韓通不瞪眼了,在那裏翻白眼。
王朴冷冷道:「史將軍說得好輕巧,從東京到河西瓜州兩千多里路,禁軍幾萬騎西征要花多少錢糧?你知道今年北伐花多少錢,曹彬去建江南大營又要多少錢?這些便不說了,幾萬騎就能打下河西嗎?
還沒過黃河,攻打党項人;夏州党項便坐不住了。史將軍得先拿出個攻夏州的方略來。」
史彥超皺眉道:「南面的党項部落,和夏州党項是一個鼻孔出氣?」
王朴道:「盧使君帶回來的卷宗史將軍一定沒看。西面党項部落北到靈州(銀川平原),南至鄯州(西寧平原)都有活動。夏州李氏與這些部落同種同語,不僅往來頻繁,還有聯姻。鄯州鐵質上好,夏州党項的甲冑兵器多從南面獲得。去打党項,夏州李家將何如?」
史彥超沒吭聲。
郭紹發現,史彥超看不起文官,獨獨對王朴很少頂撞;而且王朴與他說話也沒啥好語氣。
就在這時,魏仁浦說道:「若要西征,耗費時日、靡費巨大。朝廷首要是對付幽雲遼軍,不能輕易陷入西面泥潭。臣附議盧侍郎的主張,應以安撫為主。」
魏仁浦也是個主戰派,言辭主張常以武力致勝論,連他都這麼說。讓郭紹更加斷定,西部爛攤子,不是能輕而易舉解決的。
郭紹認定夏州党項,便是以後很難對付的西夏國,視為眼中釘。但此時確實不能隨便動它……對付遼國已經很吃力了,再陷進另一個難搞的戰爭泥潭,那不是作死麼?
盧多遜看了一眼史彥超,抱拳道:「夏州等五州之地,有牧場、大片耕地,北面還產鹽、鐵、銅,糧秣物產充足,且党項人全民皆兵,兵強馬壯。若要開戰,恐怕並不輕巧。」
這時魏仁浦說道:「這兩日臣有些想法……」
郭紹道:「魏副使但說無妨。」
魏仁浦站了起來,回顧左右道:「照陛下和朝廷諸公之意,朝廷目前意在穩固西面、並從西北擴充戰馬,尚未有攻略西北的打算。故戰端不能輕開。
臣觀夏州党項,便是正值中原戰亂之時,數十年也一直對中原俯首稱臣;可見夏州李家對中原大國仍有敬畏之心。去年大周攻東漢(北漢),李氏派兵至黃河,策應大周軍;且無論其居心如何,卻有交好之意。
是故,朝廷若不逼迫李氏,夏州也不會輕易冒險與我朝為敵。
而吐蕃諸部與河西回鶻,此時一盤散沙,各自為政;暫無威脅關中的實力,又相距甚遠。遠交近攻之道,朝廷宜先聯盟結交。」
魏仁浦向上位一拜:「陛下可擇大臣一員,率一支人馬西巡。
行程之一,召河西党項人和談,商量大周藩鎮與党項諸部相互劫掠之事,緩和關係。也可邀請夏州李氏參與和談……這些年邊疆衝突不斷,若置之不理,難免有激化生亂的隱患。
行程之二,召西北諸部共盟,開互市,以貿易換馬。」
眾人聽罷並不是很高興,但無人反對。
想當年,漢朝與匈奴和親、唐朝與吐蕃和親,都是為了緩和關係,或因敵人太強大滅不掉,或是應付不過來。妥協、至少暫時的妥協是必要的策略,不然八面開戰,中原的國力還沒強大到那份上。
郭紹心裏也不舒坦,但想想自己目前的首要目標是幽雲,也就沉默不語了。
牢籠之感更強烈,郭紹終於忍不住說道:「西巡之事,朕欲親往。」
不出所料地,諸臣紛紛勸阻。郭紹也沒說斷然的話,只道:「魏副使提出主張,此事聯絡諸部、安排各事便由魏副使擔當……」他又轉頭看向盧多遜,「盧侍郎是在座唯一去過河西的人,你便為副。」
二人領旨。
及至散夥,郭紹又召王朴、魏仁浦至養德殿密談。
郭紹關注西北,除了防範蠻夷諸部生亂,還對西北藩鎮耿耿於懷……特別是靜難軍折家,因為與郭紹還有私人恩怨。
當年郭紹登基,為了減少阻力,沒敢動那些有實力的藩鎮,一切維持原狀。事到如今,應該逐漸開始理清這些藩鎮。
……西北方略在大致上很快成型。只待查漏補缺,權衡一陣子,便可實施。
郭紹站在牆邊的大地圖前,西面的地形圖已經補上;南面還有幾個大的割據地盤。不過郭紹最終還是看向了河北幽州。
無論南北方略,都是為了再度北伐!
所作所為,無非便是在積蓄力量、減少別處威脅以便集中矛頭。
此時,西北的威脅並不急迫,南方剩下的諸國一向沒有實力北進威脅中原……連遼國也因內部混亂,沒有大規模南掠的跡象。
大周正處在進攻時期。
雖然別人現在沒來打自己,但是進攻不能停止;現在不主動打,以後便要被動打。是安穩地抓緊手裏的東西苟且偷生,還是向着更高的地方進發?機遇總是可遇不可求!
郭紹以前最善察覺時機,不過都是一些小事的機會。這一次,他正在冥冥之中感受歷史的機遇……
幽雲是最重要的地方,此時遼國內亂,正是虛弱之時;而中原剛從戰亂中稍稍穩定下來,而且地盤實力正在擴張上升期,通常王朝這種時候最有戰鬥力。此消彼長之時,不在此時把要害之地佔領、趁機樹立地位,更待何時?
郭紹心道:我的判斷應該是對的。
他轉頭看向養德殿的窗外,皇城的巍峨宮殿、重檐闕樓,以及寬闊的磚石大道靜靜地在視線之中,莊重而宏大。靜止的景觀中,時間也仿佛凝滯不動。
這裏的世人察覺不出來,仿佛光陰正在理所當然地流逝變遷;但郭紹知道,一切都漸漸走了樣,正朝着不知道的方向在前進。
它朝着何方?郭紹也不知道,只覺得一切都靜止在了脫離軌跡的地方。
是郭紹把浩瀚的大勢帶離了方向,時光如江河正在奔涌,也許有一條新的河道正在前方等着。郭紹便在試圖將它帶到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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