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小雨,城外已是大軍雲集。
郭紹按劍久久站立在一個小土丘上,看着大路上列隊行進的軍隊,將士的靴子踏在潮濕的土路上,整條路都被泥濘覆蓋。風中飄來的細雨打在臉上帶着徹徹清寒,細雨在他的鐵盔上慢慢匯聚,沿着鋼鐵帽檐時不時往下滴,冷不丁滴在臉頰上,便是一陣一個機靈。
軍紀整肅的行軍隊列,腳步聲十分整齊,特別是皇帝正在一旁觀望的時候。清風裏瀰漫着一股子泥土特有的氣味,花瓣在泥濘里很快被踐踏到了淤泥中。
郭紹微微側目,看了一眼道旁的兩顆桃樹,在風雨中,那粉紅的花瓣就是從樹上飄落下來。在滿目粗礦的景象中,桃花讓郭紹驀然想起了東京的春_色,以及那些在國內牽掛着前方兒郎的婦人。
就在這時,一高一矮兩個漢子從人馬中策馬來到山丘下,一齊翻身下馬,向山坡上走過來。
郭紹定睛一看,原來是高彥儔和侯茂,便是現在在幾條大道上浩浩蕩蕩進發的劍南軍正副二將。那侯茂長得又瘦又矮,和他一起的高彥儔卻是個圓臉高大壯漢,倆人走在一起十分怪異,好像大人和小孩一般。但侯茂並非一個庸才,攻蜀之戰時在青泥嶺曾叫向拱頭疼了幾個月。
二人走上來,也不顧地上的泥濘,徑直單膝跪倒。高彥儔執軍禮道:「臣等拜見陛下,已奉旨率劍南軍抵達晉陽!」
郭紹前行兩步,親手一一扶起二人,脫口說道:「將士不遠千里奔赴戰場,諸位辛勞了。」
高彥儔愣了愣,忙拜道:「不敢,臣等只是做分內之事,甘願為陛下前驅,不破晉陽終不回!」
郭紹看着在幾條路上浩浩蕩蕩進發的人馬,又道:「將士們皆有家眷盼着歸去,爾等務必慎重,上陣應儘量降低將士傷亡。」
高彥儔等聽罷臉上微微動容,抱拳道:「陛下待將士如子,臣等敢不遵命!」
三人說了幾句話,郭紹便抬頭眺望遠方,兩個武將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下雨的空中煙雨朦朧,仿佛籠罩着一層薄霧,巍峨的晉陽城樓便在那雲煙深處,若隱若現。這座城,在世上有個別稱「龍城」,至於名聲的來源……只要回想一下大唐帝國滅亡後的幾朝幾代從哪裏起家便一目了然!包括郭紹在內的大臣都認為這座城是欲_望之城,盤踞在這裏的軍閥都有野心;地理更是懸在中原的腹心之上!徹底收復晉陽,是保障王朝安全的必要一步,必須滅掉。
這裏不僅寄託着軍閥們的欲_望,也寄託着郭紹想要的東西。
幾年前,郭紹初來這個世上,除了環境改變,他的處境和前世沒什麼不同;無非是適應社會,想方設法擠破腦袋想在世上有一個立錐之地!前世他賣命讀書就是為了有一份好的職業,今生選擇武夫這份職業無非是一來發現自己箭術嫻熟,也是為了能在世上有個飯碗有個位置。
正如他曾經的夢想: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一個屬於自己的女人,平時有事做,忙完一天有個人說話。
但是,所謂「站在哪個山頭唱哪首歌」。現今的郭紹發現情況一切都變了,他需要的不僅是適應社會,他發現自己有力量可以掌控世間的運轉!那種主宰的欲_望和亢奮,絕非擠上一個好位置可以比擬的。
他想改變什麼,就改變什麼;他想創造什麼,就可以立刻去做;他憐憫誰就恩賜誰,讓人們感恩戴德;人們要對他的所作所為頂頭膜拜,還要傳頌千百載!他是世間的主人,不再有惶恐、不再擔憂,不再管誰的意願,所有人都要在意他的意志。世界是客觀地以自己為中心,那種感覺和體驗難以言表。
不過首先,郭紹要的是那種力量,更多地壯大自己的實力!
吞噬晉陽!北漢國雖然經濟物質上幾乎無利可圖,但是這裏有人,是一個上好的兵員源地;有地,沒有哪個王朝嫌版圖太大,耕地意味着糧食,地盤意味着體量和戰略縱深……最至關重要的,佔有河東,能極大地縮小自己的弱點。
一種強大的力量,不僅在於實力,自身的缺陷也是極其重要的方面。
「龍城,晉陽……」郭紹以複雜地眼神多看了幾眼遠方的城樓,低聲念了兩句。
他一手按住自己的舊腰飾上,視線內里的城仿若化身為欲_望、夢想和內心最深處的情感;他的另一隻手緊緊握着劍柄,青筋鼓起的粗壯的大手的用力仿若他的決心!
郭紹在人眾里一向是大伙兒最關注的人,他的動作和表情被武將們看在眼裏。在隱隱的氣息中,武將們顯然感受到了皇帝強烈的意志。
……
草原上的上京皇城,宮殿建在一座上崗上,粗狂高大的殿宇雄視整個草原。殿內一個契丹貴族的聲音大聲道:「必救晉陽,河東不能從我們手裏丟失!」
高高在上的大遼皇帝耶律璟陰沉着臉,手裏抓住一根陳舊的骨頭權杖,但大臣們並未因為畏懼就緘口。
雖然已是春天,但北方草原依舊還有寒意,大殿內的銅器里燃着火焰,黑煙上沖,除了能取暖,還能照明……耶律璟叫人把窗戶都釘死了的,宮殿裏的採光不太好。陰暗殿宇里的火光,讓這裏增加了一些神秘和可怖的氣氛,周圍站的人也都不是面善之人。
河東是進入中原的一個重要的豁口,遼國貴族能很直接地看到它的作用,他們能因為這些地方保持主動攻勢,可以從想像里富庶的中原劫掠更多的東西;更能彰顯契丹的強大,建立自身的自信。
「大契丹是各族的首領!」一個滿臉鬍鬚的大漢就昂首挺胸叫囂,「無論是韃靼、室韋、女真,還是漢兒,都應該畏懼大遼,成為咱們的僕從!無論誰要挑釁大遼,背叛和敵對,契丹鐵騎就要讓他們血流成河,直到讓他們重新仰視敬畏大遼!」
耶律璟冷冷地看着大殿上貴族們。在火光的熱度中,他嗅到的是欲_望、是武力的血腥味!契丹人對強大的渴求,從未改變,因為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實力和武力才維持一切的基礎。室韋女真等等族為何會甘願每年供奉東西為契丹享用?因為他們不能反抗……室韋就因為誤判大遼內亂虛弱了,想背叛!
一旦遼國沒有實力威脅那些部族,龐然的大國就會土崩瓦解。所有貴族都懂得草原的生存之道,因此哪怕這裏面有人對皇位心懷叵測,但在對付外敵的事兒上是能達成一致的。
耶律璟也不能坐視不顧北漢!他本來就覺得自己威信地位不穩,如果在治下丟了戰略重地,形勢滑坡,他更加不利。
這時楊袞站出來鞠躬說道:「保有北漢國,只要守住晉陽就可以。晉陽堅城,是整個河東的根本。大汗只需讓北漢國知道大遼鐵騎會援救,並實際作出反應,晉陽就不會投降。」
另一個貴族也贊同,認為只要掃除對晉陽城的威脅,便能保障整個河東地區。耶律璟等大伙兒都表態了,這才下旨,叫耶律休哥、楊袞再度聚集大軍,從北面增援北漢國,以擊敗攻城的周朝軍隊。
「必不能失晉陽城。」耶律璟只專門叮囑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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