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璟住的這間宮殿,窗戶都是釘死的,平時身邊沒人。他怕自己睡着了被身邊的人殺死,侍從們更怕他喝醉了濫殺。
他揉了揉太陽穴,看向下面的楊袞,用契丹語問道:「你見到南院大王了(蕭思溫)?」
楊袞道:「稟可汗,見到了。蕭公平素只管幽州軍務,偶爾提起可汗,希望可汗少喝酒,說喝酒誤事。」
耶律璟點頭不語,想起了之前對河北用兵的事,蕭思溫倒是派人到上京稟報過,但不等回答就自己調兵遣將上了。結果沒有什麼損失,反而搶回了大量財物和人口,耶律璟當然不好責怪他。
蕭氏和皇族耶律氏的關係是很好的,皇室娶妻一般娶蕭氏,而且宰相基本出自蕭門。不過這種同盟關係是氏族層面,個人之間就難說了,就像耶律璟,想殺他的多是自家耶律氏的。
因此楊袞似乎很不願意說蕭氏的事,當下便小心問道:「臣聽說周國的大軍進攻北漢國?」
耶律璟道:「十天前我便已得到消息。」
楊袞忍不住說道:「可是臣到上京後,幾乎沒聽到人議論此事,貴族好像不太看重。」
「沒有公開言談而已。」耶律璟此時很冷靜,看起來並非傳言中那種暴戾的模樣,「很多大臣貴族沒有見識,他們見識漢兒只在上京南城,或是渤海耕種的工匠農夫,認為漢兒很溫順,和羊一樣,難免有輕視之心。不過並非所有人都這樣短視。」
楊袞沉吟道:「臣想起了幾年前的高平之戰……以臣之見,漢兒百姓確實溫順,甚至有點膽小怕事軟弱可欺,比起我大契丹勇武善戰的牧民,說他們是羊並不為過;但中原那些『貴族』和武人絕非是羊,而是一群狼!他們和咱們是一樣的,都是靠爭奪羊來飽餐。」
「除了高平之戰,涿州之戰蕭思溫吃過苦頭的。」耶律璟道,「現在周國的皇帝郭紹,不就是當年屠戮契丹勇士的屠夫?」
楊袞附和道:「此人名聲極大,臣也多有耳聞,有『郭鐵匠』之稱。不過看來,他和咱們見識的工匠,恐怕不是一類人。」
「這人不是郭威、郭榮一家的,只是姓郭,聽說有點親戚關係……」耶律璟沉吟道,說到這裏便不再繼續說了。他覺得,周國此時的狀況、和大遼有某種相似之處,只不過周國的根基比大遼更淺。那郭鐵匠想要真正穩住皇位,恐怕也想要更大的威信和功績!
郭鐵匠是個危險人物!耶律璟當下便開口道:「決不能對周國郭鐵匠掉以輕心。」
楊袞忙鞠躬道:「可汗英明。」
耶律璟不敢輕視的另一個原因,都是做皇帝的人、他知道動盪時期以武力奪權之後坐穩皇位不容易。那郭鐵匠稱帝後,還能迅速發動進攻,攻滅蜀、南唐……這種事擱在大遼,耶律璟都做不到,因為內部無法整合,很難輕易把各部大軍聚攏起來;除非是遇到郭榮大舉打幽州這等事,才能叫諸部都一同來應付。耶律璟直覺周國新君挺厲害的。
這時楊袞道:「臣斗膽進言,請可汗儘快派兵增援北漢國,因此地干係非同小可。南方漢兒人多勢眾,今蜀國、南唐相繼歸入周國,其實力日漸增強,將來是否威脅大遼還得等着瞧。此消彼長之勢,中原坐大,對大遼實非好事。
西有北漢、東有幽州,是我大遼攻防中原的要害之地。北漢國雖土地貧瘠,但相比河北的重鎮林立、厚實縱深,從河東威脅中原是最近的道路。河東之於大遼,事關重大,可汗察之。」
耶律璟聽罷多看了楊袞一眼,卻問道:「五年前,高平之戰。你帶兵協助北漢,在高平按兵不動,坐視北漢慘敗;我聽說,是因為北漢主出言不遜,你氣惱了?」
楊袞拿手放在胸膛上,拜道:「可汗明鑑。當年北漢主確實出言不遜,在戰陣上說『沒有大遼幫忙,照樣打敗周軍』,臣不遠千里率兵幫他,他如此說話,臣着實很惱怒。
不過僅因怒而誤國家大事,臣還沒有那個膽子!當時北漢主非常狂妄,假使他真的擊敗了周軍,南下取而代之;那北漢就是第二個周國。而今大遼的狀況,已非太宗(遼太宗)時,可大舉進攻脅迫(後)晉,直至滅之……若是那般,北漢不會再聽大遼的話。
所以當時臣以為,北漢維持現狀才對大遼最有利。北漢因受周國威脅,不得不卑躬屈膝聽從大遼皇帝的聖旨;同時北漢在河東位於中原頭上,也能掣肘中原王朝。臣卻是沒料到,周朝幾年後,能坐大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善。」耶律璟發出一個聲音,對楊袞十分滿意,當下便道,「即可回復北漢使者,大遼將從陰山南部調動大軍幫他們。誰可為將?」
楊袞拜道:「臣願為可汗前驅!」
「你剛從回來,這次就免了。」耶律璟道,「叫耶律休哥去罷。」
……
耶律休哥,遼國能征善戰的大將,不久前室韋等諸部以為遼國虛弱便背叛,耶律休哥帶兵迅速平定,所到之處,無人能擋,殺得叛軍屍首佈滿草原,讓恐怖的氣氛籠罩諸部,諸部族無不重新對遼國的實力產生畏懼之心。戰功顯赫之下,一時間耶律休哥已成為上京貴族津津樂道的將才。
晉陽城聽說是耶律休哥率兵前來救援,朝廷慶賀,亡國的悲觀氣氛逐漸消失。
遼軍先鋒騎兵很快進入代、忻走廊,符昭序聞訊,想要立刻從隆州撤軍,回到國境遼州駐紮觀望。
當時是,有部將打得順手便貪功,建議在遼軍到來前,放棄攻打隆州堅城,向東攻擊柏谷的楊業部。這種建議是軍功最大化的做法……雖楊業號稱楊無敵,但周軍以五萬大軍、其中兩萬龍捷軍精銳攻擊,勝算極大;這也是很多部將不理解符昭序為啥要耗在隆州守株待兔、不主動去柏谷貪功的原因。
若是在柏谷戰勝,便可以在那裏穩一下。遼軍若人馬很多,屆時再撤軍也不遲,要是人不多,還可以繼續與遼軍野戰一場……若是能與遼軍正面對陣時討到點便宜斬獲,這個功勞就大了!中原還是很認可遼軍戰力的,而且是異族,擊敗遼軍在國內的輿情就相當於「民族英雄」之類的名聲,沒人不動心!
林仁肇也在中軍大帳說:「主公真的不用急。」
眾將紛紛附和,武將不貪功、文官不貪財,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林仁肇道:「遼軍若人馬眾多,必是步騎輜重很多,不能短時間內盡數到達,到時候再退兵不遲;若是只有幾千、萬騎,咱們五倍優勢如何不能一戰?遼軍一來,連個人影都沒見着就急着跑,也是丟臉,好像咱們膽小如鼠!憋氣!」
但符昭序不這麼想,他的身份是武將,但位置並非只是武將、還是皇親國戚,而且符昭序為人沉穩、尊重上峰的意思,他不想貪功……因為不用靠軍功來建功立業。
雖然林仁肇說話難聽,他也沒有斥責林仁肇,反而說道:「林將軍言之有理,不過……」他徑直轉頭對劉仁瞻道,「我部之目的,是消耗、疲憊北漢。今在北漢境大戰月余,幾度擊潰北漢軍;且遼軍已經南下,遼軍也得消耗北漢國錢糧。到目前為止,我部的目標已經達到,再冒險似乎沒有必要了,劉公以為如何?」
劉仁瞻點頭稱是,回頭對林仁肇道:「主公是從大局着想,爾等休要貪功冒進。」
林仁肇很敬重劉仁瞻,聽到這裏,馬上就道:「末將等定當遵從軍令!」
這姓林的武將,很是難以駕馭,是那種有軍事才能、但不懂人情世故上下尊卑的人,經常讓比他地位高的人感覺沒面子;主將制不住他,反而對劉仁瞻像老子似的。
還好劉仁瞻能製得住,符昭序覺得鬆了口氣,對劉仁瞻也更加尊重;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面,符昭序不可能對部下卑躬屈膝,找了個藉口是劉仁瞻年長……對年齡大的人尊重,也是一種美德。
符昭序本就是極好說話、很好相處的人;而劉仁瞻不是林仁肇那種愣子,很懂規矩,別人給臉,他也是很領情的。於是符昭序和劉仁瞻很談得來,沒什麼爭執。
就在這時,劉仁瞻委婉進言道:「主公言退兵,乃是以大局為重。老夫也有一言,是否別退得太遠,就近先到遼州駐紮?」
符昭序沉吟不已,心裏在考慮。
劉仁瞻又抱拳道:「遼州近北漢,咱們撤到此地,同樣保持着對北漢的威脅;這麼近的地方,只是調整部署,談不上望風而逃。我們在遼州修整,只是穩住陣腳,見機行事,諸將也好接受一些,不會傷了士氣。」
符昭序沉吟道:「遼州城牆好像不太堅固……」
劉仁瞻道:「只要有城,咱們可以在那裏完善工事。遼軍要是真敢攻五萬精銳防守的城池,那咱們也不必刻意迴避這種大戰了。」
他想了想又勸道:「我們在遼州保持威脅,遼軍既然來了,會在北漢停留觀望。他們的消耗難道從幾千里之外的遼國運送?還是得消耗北漢國力。這樣一來,咱們的做法,與陛下的意圖並無衝突。」
符昭序聽到最後一句,是符合皇帝旨意的闡述,當下便道:「便以劉公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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