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闈之間,一曲男聲的清唱時隱時現。「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李煜的聲音。這首《浣溪沙》是他自己以前寫的,字裏行間透着香_艷和奢華;但此時他唱出來,聲音卻淒涼無比,生生把一首得意的詞,唱成了祭奠懷念往事的傷感。
「哈哈哈……」李煜忽然仰頭大笑了一聲。他衣冠不整,松垮垮的衣帶都拖到了地板上。
他喪魂落魄地踱了幾步,抬手一揚,把手裏的紙丟到空中。紙張,如同窗外的雪花,在空中盪向地面。紙上香_艷的詞彙在翻滾之中閃過,紅日、金爐、香獸、紅錦、金釵……仿佛有種種美麗的花瓣在空中散落。
走到御案之側,李煜隨手又拿起一張紙。上面的字跡清麗娟秀,他微微一怔,是周憲的字: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哭了,淚流滿面。這首詞仿佛喚醒了他的記憶,那個女子的一笑一顰忽然浮現在眼前。她嬌羞、輕柔,她俏皮、撒嬌……李煜想到這次失敗的刺殺,更加後悔莫及,一時間悲從中來,傷心欲絕。
御案旁邊放着一份文書,是江南周軍主帥派使者送來的質問書。指責李煜不義,唾罵他卑鄙下作云云。
李煜看了一眼,傷心之後又氣又惱又怕,頓時抓起那文書,「嘩」地一聲撕為兩截。他還不解氣,拂袖往御案上一掀,頓時堆積在案上的各地奏報、大臣奏疏像雪片一樣被掀翻在地板上。
最近奏疏太多了,他幾乎一份都沒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看的……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絕望和無邊的黑暗壓在李煜的心頭。
站在門外的宦官聽到聲音,忙彎腰走了進來,「陛下息怒,息怒。」宦官跪伏在地上,爬着上前來收拾地上的東西。或許在別人看來,這些都是事關軍國大事,是十分要緊的東西。
就在這時,又一個宦官急匆匆地走到了門口,迫不及待道:「陛下,陛下,大喜!」
「何事?」李煜轉頭皺眉道。
宦官忙道:「陳喬到南都調動出兵馬了!十五萬大軍水陸並進,正疾馳皖口。陳喬上書,將不惜一切代價趕到江寧府救陛下,解救國家之危亡!」
「什麼?」李煜的心頓時提起,面有驚喜之色。
湖口大軍,特別是水軍是南唐國主力精銳之一,如今傾巢出動,讓李煜看到了希望。他就像再次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問道:「奏報呢?」
宦官忙道:「奴家這就去叫有司官員送來!」
李煜激動得一邊搓着手,一邊在原地踱來踱去:「陳喬是個忠臣,他是南唐國的忠良之臣……來人,快去傳諸臣進宮議事!連韓熙載也一併叫來。」
……
韓熙載昨夜在家中設宴喝得爛醉,靠在廳堂上的榻上就睡着了,對面還有兩個同僚呼然大睡,和他一樣。外面飄着雪花,好在屋子裏相當暖和。火盆里看不到火光,上面蓋着一層燒盡的白灰,不過灰下面的木炭仍是紅的;韓熙載等人身上都覆蓋着毛_茸茸的毯子。
宮中來的人敲開了他家的大門,說明了來意。家僕聽說是皇宮裏來的,哪敢怠慢?一面叫人進去叫主人,一面迎宮人進府。
韓府上一通動靜,這時廂房裏的人被吵醒了。
一個年輕人打開窗戶瞧了一眼,急忙又把腦袋躲了回去。他是新科狀元黃璨,連衣服都沒穿,正赤着身子。床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春宵苦短,郎君何必那麼着急?」
黃璨忙道:「天已大明,宮裏好像派人來了。我得趕緊穿衣起床。」
床上的娘們是韓熙載的一個小妾小紅,愛慕年輕俊朗才華橫溢的黃璨好久了,終於趁昨晚酒宴後的酒興,與黃璨嘗到了歡愉。
黃璨一開始還是很守禮節的,他考上狀元後雄心勃勃,準備結交同僚積累見識、施展才華成就抱負。韓熙載在朝中頗有威望,人脈也很廣,黃璨便成了其府的座上賓。後來他發現韓熙載完全不計較小妾和賓客們親近,有一次韓熙載在家中不慎撞破了好友和小妾的好事,急忙退出來還說「你們繼續」。
於是黃璨漸漸地動心,又是年輕的青年,哪裏經得住小紅的引誘,終於昨夜宿於小紅的房中。
這時黃璨趕緊穿衣整理,打開廂房悄悄看了一眼外面,雪地里沒有人,這才閃身出來,去往客廳見韓公。
一個文官和一個宦官正站在廳堂里,一臉尷尬。韓熙載的兩個賓客已經醒了,倆人站在韓熙載的榻前,推他的胳膊:「韓公……韓公……」
「唔!」韓熙載眯起眼睛瞧了一眼,翻了個身繼續睡,理都不理。
賓客之一太常寺博士陳雍忙轉身作揖道:「實在抱歉,昨夜韓公喝得太多了,這會兒估計還沒醒酒。要不,二位先回,等下我等將韓公弄醒,轉告宮廷召見之事。」
來的文官不斷搖頭,嘆息道:「國事如此,你們……唉!唉!不說也罷!」說罷用力一甩袍袖,轉身便走,好像有點生氣。旁邊的宦官提着拂塵,也趕緊追了上去。
等來人都走了,韓熙載這才悠悠醒轉,盤腿坐了起來,一臉茫然道:「醉酒口乾,給老夫取一盞茶水來。」
陳雍忙道:「方才來的人是陛下派來的,韓公知道了麼?」
韓熙載一臉吃驚道:「哦?快,快,扶老夫去更衣。」
陳雍道:「可能是叫韓公去商議軍務,這等關頭,除此沒有更要緊的事了。韓公,那劉澄的事……」
韓熙載不置可否。
旁邊的同僚接過話道:「很多人都說,劉澄能耐不行。下官還風聞議論,說周軍此時進攻江寧府的時機尚不成熟,目標可能是京口……劉澄主持東面部署,掌控水陸兵權,萬一有所閃失……」
陳雍道:「惜陳喬去了南都,他要是在就好了,此人膽子大,陛下也願意聽他進言。」
邊上同僚忍不住牢騷道:「陛下自有主意!派遣刺客這等事,何曾問過任何一個朝臣的意思?現在我國在天下人面前啞口無言,全做了奸臣!」
陳雍不置可否,立刻閉了嘴。
狀元郎黃璨卻道:「國家危亡,陳喬雖然不在,韓公也頗為陛下看重,要不韓公聯絡諸公,聯名彈劾劉澄。省得此人誤國!」
「彈劾?以什麼名義?」陳雍瞟了黃璨一眼,「黃璨是陛下欽點的,就這麼彈劾,連個說法都沒有,憑什麼?真要辦這事,會非常複雜……黃郎君,劉澄能做東面部署,能得陛下欽點,在朝里也是有一批人的;否則陛下連他的名字都不能知道,您想得也有點太容易了。」
黃璨道:「那陳喬怎麼敢直言?」
陳雍道:「陳喬幸好去了南都,否則他或許真要攻訐劉澄,在這種時候,利弊真難說。劉澄可能一時半會倒不了,為了自保反而分心到朝廷內鬥,只會讓局面更糟!就現在這樣,還能先穩住劉澄,勸他穩打穩紮。」
韓熙載道:「陛下非昏庸之主,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也不能全怪君主,我們只要做好本分,遵陛下的聖意……哎喲,昨晚不該喝太多酒,現在頭疼。不過老夫也不敢抗旨,快,快扶我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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