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五年(958年)七月下旬,使節已經入秋,東京連日的驕陽晴天,氣溫依舊很高。饒是如此,清晨的風中已經帶來了秋的涼意,闊葉樹早早地飄蕩到風中的落葉,在風中迴旋,更添幾分淒清的氣氛。
東京南面驛道上的十里長亭,此時有很多人在此逗留。
世間總帶着古代的人活動過的痕跡,比如這長亭。最先是秦漢的制度「十里一亭」遺留的東西,後來這種制度不復存在,但長亭又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楊柳、長亭,成為了送別的寓意被保留下來。郭紹轉頭看亭子外面,果然種着柳樹。
「馬隊已停止行軍。」一個小將在外面抱拳道。
李處耘轉頭道:「下馬休整。」那小將道:「得令。」
郭紹見李處耘器宇軒昂、得到兵權機會後躊躇滿志的舉止,心下又更放心了。郭紹覺得一個人越想要一樣東西、他就越容易得到……沒有原因,就是一種直覺。李處耘渴望樹立戰功、想要勝利,這是好兆頭。
郭紹從奴僕端着的木盤上端起一杯酒,周圍的幾個人,王朴、李谷、還有李處耘的女兒李圓兒都拿了一隻酒杯,李處耘最後也端起來。
「這杯酒為李大帥踐行,我等在東京等候你的捷報傳來。」郭紹舉杯說道。
另外幾個人紛紛說道:「祝李將軍旗開得勝,早定武平。」
「借郭都點檢、諸位之吉言,本將此去,不破武平終不還!干!」李處耘中氣十足地大聲道。
「干!」大伙兒紛紛仰頭一飲而盡。連李圓兒也拿寬袖遮住嘴唇,喝了一杯酒,她把酒杯放下,說道:「父親出國門打仗,定要謹慎當心。」
李處耘道:「放心,老夫不會有事。」
郭紹側目看驛道上的馬兵,約兩百騎將士在還沒散去的塵埃之中等着,李處耘此去的近衛侍衛,連大軍都不用帶。到江陵府去調兵就是,水陸都是齊的。
「剛得到消息,南唐國主已經聽從了朝廷的旨意,把武昌節鎮的林仁肇調回金陵了。」郭紹說道,心想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具體怎麼打還得靠李處耘實地決斷。
王朴道:「李將軍在水上不會被南唐軍威脅,渡江容易。」
李處耘聽罷哈哈大笑:「如此說來,南唐國新君是個軟柿子,禁不起拿捏!朝廷定鼎江南指日可待,今我就為郭都點檢前驅,先拿周行逢動手,此戰勝券在握,諸公且等我消息,兩月之內傳回捷報。」
李處耘笑起來,長長的鬢毛和一嘴的大鬍子自抖,聲如洪鐘仿佛要把亭子都震動了一般。他長得也是又高又魁梧,郭紹再次產生一種錯覺,如果拿紅顏料把他的臉染紅,可以裝作是關公,因為神廟裏的關公也是長鬢、大鬍子,長得又高又壯。
站在郭紹身邊的李圓兒卻生得圓潤白淨,自然不像李處耘那般長了濃密的大鬍子。不過只有郭紹知道,其實李圓兒還是很像李處耘,只不過外人瞧不出來。
「攻打周行逢沒有時限,不過還是希望李公在做外公之前能返回東京。」郭紹笑道。李處耘看了一眼李圓兒,她的身孕現在還完全看不出來,便笑道:「那太容易了。」
眾人又談論一番,李處耘便抱拳道:「郭都點檢、諸位同僚請留步,老夫要啟程了。」
長亭內郭紹等人又是抱拳作拜,李處耘回禮大步走出亭子,翻身上馬,又對李圓兒這便揮了揮手,大喊道:「動身!」
驛道上隆隆的馬蹄聲漸漸響起,李處耘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土路上彌天的塵土之中。等馬隊遠去,一行人才離開長亭,向停在驛道上的車馬走去。
郭紹親手撩開一輛馬車後面的帘子,扶着李圓兒上去。眾人見狀紛紛側目,此時的習慣、高位者當然不會對婦人那麼有風度,於是郭紹的行為便顯得有點不合時宜,不過大伙兒一想到這個女子是剛走的李處耘的女兒,或許就大概想得通了。眾目睽睽之下,李圓兒的臉頰也是微微一紅。
「慢點。」郭紹又不忘問一句,「乘車暈嗎?」
「阿郎,我不暈。」李圓兒望着他輕輕搖頭,然後才放下帘子遮住馬車入口。郭紹下意識想起一件事,古代的馬車輪子是木頭的,車輛底板也是簡陋的木板,完全沒有減震一說,馬車在驛道上顛簸得厲害,但還沒見過暈車的人,着實有點奇怪。
婦人乘車,別的人都騎馬一路返回東京城。
前後都是馬兵侍衛,三騎在馬車前面並排而行,郭紹在中間,左側王朴、右側李谷,兩個都是文官。一眾人騎馬走得比較慢,因為馬車跑得快了更顛。郭紹便向左邊轉頭隨口說道:「周行逢在大江南岸,咱們對他動手,圖謀顯然就是南唐國。南唐國君臣不會猜不到,卻聽從了咱們的意思,這麼快就調離林仁肇,我着實沒料到。當初建議太后下旨派使節前去,本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王朴摸着下巴的稀疏鬍鬚,淡然道:「南唐國主此舉,實非高明。不過他們要下定決心與大周開戰,也確非易事,江南人可能還心存僥倖觀望,畢竟咱們還沒正大光明要進攻南唐。」
他頓了頓,轉頭又道:「先拖延一些時間對我們有利。南唐國既如此應對,老夫以為,派遣使者去吳越國聯絡他們合攻金陵的事,可以暫緩,以儘可能地麻痹南唐國。」
郭紹點頭稱是。
王朴見自己的話得到認同,當下又繼續說道:「蜀國那邊,派遣的武將、官吏一定要謹慎。我國今年方下蜀國,又能立刻部署對南唐國用兵,是蜀國易主後太平無事之故,否則要拖累我後方。」
「王使君年初寫給我的信,我詳細讀過,深為認同。」郭紹道。
王朴聽罷目光增加了一些光彩:「郭都點檢能有此見識,不枉你我好友一場。」
郭紹笑道:「能讓王使君當作好友,我實在是高興得很……請王使君賜教,咱們治理蜀國的理念。」
「理念?」王朴微微皺眉。
郭紹忙道:「便是一種方略,大方向、真實的態度。」
王朴點點頭,說道:「就幾個字,維持原狀。」他頓了頓又解釋道,「蜀國士庶原來怎麼過,現在也那麼過。大部分人的財產沒有被掠奪,最窮困的人不會面臨餓死的災難,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切勿為了眼前的一點好處,對蜀國敲骨吸髓。比如鹽政,如果照中原的做法,一斤官鹽五十文到二百文,猛然在蜀國施行,蜀人感受差異太大,必然民怨四起。」
「鹽價那麼貴,光這一項果然稱得上敲骨吸髓了。」郭紹小聲道。
郭紹最落魄的時候也不是這個時代最窮的人,畢竟是身強力壯的青壯,但他曾在市井過活,比較了解百姓的日子。一文錢的購買力大概相當於現代的一塊錢,但此時的一般百姓收入很低,一斤鹽就加派最少幾十文負擔,是非常沉重的;而且不止這一項,還有各種古今常見的苛捐雜稅,如同唐朝苛政猛如虎的感嘆。
他說道:「中原地區的負擔太沉重,一視同仁的策略只有將來削減中原的賦稅;而不是將中原的辦法照搬到新攻取之地。」
王朴道:「郭都點檢所言極是,這也是年初我病重時、忍不住要給你寫封信的緣故。朝中確實存在一些出身高門大戶的士大夫,十指不沾泥,開口便是何不食肉糜,咱們必不能讓太后聽信這些人的胡話。」
郭紹抱拳道:「王使君一席忠言,我定在太后跟前與王使君的言論相互呼應。不過國策方略應從長計議,不敢急進,王公之『維持原狀』的話頗有見解,確應因時制宜慢慢調整,權宜之計也不能輕視。」
王朴不動聲色看了一眼騎着馬只聽不說話的李谷,說道:「老夫是樞密使,不管政務,隨便對朝政指手畫腳,別人會說老夫狗拿耗子。李相公是政事堂的人、與郭都點檢交情那麼好,何不找個時間,咱們三人坐坐,看能不能說到一塊兒?」
王朴此人說話總是有點刺耳,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說話方式太直接的原因。比如「李相公和郭都點檢交情那麼好」這樣的話,着實不太中聽。
郭紹不吭聲,微微側首看向李谷。
李谷總算開口道:「王使君年初寫給郭都點檢的信,寫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二位曾經談論過什麼內容,聽得一頭霧水,因此剛才不敢輕易妄言也。」
王朴道:「信在郭都點檢手上,隨你處置。」
「就明天下午怎樣?到我府上飲盞粗茶。」郭紹乾脆地說道,他是個比較爽快的人,想到什麼直接就干。二人聽罷都說明天下午沒有要緊的事。郭紹又尋思了一下,王溥還在蜀國,不然他還想拉王溥入伙、參與這次政見的商量。他便道,「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太常寺少卿左攸,一個是開封府左廳推官黃炳廉。」
王朴立刻說道:「左攸是郭將軍的幕僚,老夫倒是想得通……」
郭紹的額上微微一黑,幕僚什麼的,他覺得還是不用明說的好……但王朴就那性子,實在無奈只有忍了。最主要是郭紹現在有恃無恐,壓根不怕任何人說他結黨,結黨就結黨,能把他怎地?
又聽得王朴道:「那黃炳廉我也認識,一個斷案的刑官,與他有甚好談的?」
郭紹道:「我覺得此人頗有見識,挺靠得住,大伙兒相互結交一番也是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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