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懷堅定地打算天一亮就讓阿追離開,晚上卻是忍不住再去見她一面。
一半的國府都是她的,她不在時就空着,白日裏他把她擊暈後自然也送回這裏。她的臥房外一切都與他所熟悉的一樣,只是多了許多把守的護衛。
夜色下,數道黑影涌至昱京城各道城門,如同正回巢的蟲蟻涌至巢穴洞口。
姜懷走進去,見阿追仍睡着,一怔:「一直沒醒?」
坐在榻邊的蘇洌回過頭看看他:「嗯,你那一掌擊得夠狠的……也或許是因連日顛簸得太累。」
而後蘇洌便起身讓開,姜懷走過去看看,她臉上兩道淚痕清晰地印着。
城中,一聲鳴鏑響起,刺破夜晚的平靜,城門各處整裝待發的黑影同時有了動作。□□齊射而出,城樓上的守衛中箭摔下。離得遠些的想要喊叫或者上前查看,便也暴露了行蹤。
又一陣箭雨划過,城樓上就再沒了動靜。
阿追熟睡間仍眉頭緊鎖,搭在被子上的手攥得緊緊的。姜懷想要去撫她的臉頰,手伸過去卻又停住了。
「你逼着她走,她如何受得了?」蘇洌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姜懷靜看着阿追,回說:「慢慢總會接受的。」
蘇洌蹙眉:「她能以死威脅戚王,就能以死殉國。」
「不,她不會。」姜懷淡笑了一聲看向他,「她能以死威脅戚王,是因有些事,戚王並不知。」
蘇洌直被他的態度惹得惱火,怕攪擾阿追安寢才壓住火氣:「在她眼裏你是值得她捨命的人!」
「但我不值得她永世不得翻身,天下沒有人值得她這樣。」姜懷再度看向阿追,話仍是同蘇洌說的,「她是月主座下最強大的巫師,死後不能和凡人一樣下葬。你不答應幫她料理後事,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自盡殉國的。」
姜懷言畢喟了一聲,到底握住了阿追的手。心底的難受在一瞬之間不可抑制地湧上來,衝破了他原本維持的平靜。
他發着抖問蘇洌:「你是願意照顧她的吧?」
昱京的街道上,一道道急速閃過的黑影沒有惹出什麼聲響。離街道遠些的房中聽不到半點,臨街的百姓偶有聽到異動的,便過來開窗查看。但待得窗戶打開,那些黑影早已消失不見,目光所及之處,只有眼前熟悉而安靜的小街,好像方才聽到的異響只是錯覺。
沒有人注意到巡街的士兵在今晚蹤跡全無,連打更聲都消失了。
所有的黑影都是奔着同一個地方去的。昱京北側正中央最大的那處宅邸,後半部分空置了許久、今天卻又燈火全亮的那處宅邸……
弦國的國府。
阿追的房裏實在壓抑得厲害,好似有烏雲懸在每個人頭上。蘇洌聽罷姜懷所言就在熬不住,奪門而出急緩了幾大口氣,才敢再回頭看。
即便是在身份戳破後,他也並未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帶她走。而現在弦公親自將她託付給他的感覺,卻是比求而不得更令人難受。
臥房裏,姜懷坐到榻邊,悄無聲息地看着她。
他們已經分開很久了,久到他今天見到她時,一眼就感覺出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
好像從小到大的那麼多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三兩年裏的變化這麼大。他有些訝異地適應了一會兒,繼而又驚覺他們究竟已認識了多久。
從她還是個五歲的小姑娘起,到現在。
他都快忘了她剛被接到國府時的模樣了,只記得她那時一直哭。下人們知道她的身份,雖哄不住,也並不敢對她凶。他那會兒則是因為見識太少,看她哭成那樣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就坐旁邊傻看着她哭。
最後她哭餓了,抹着眼淚四處看。許是因為看他是屋子裏和她年齡最接近的一個,她就望着他問:「你是誰……」
他木然地答了句「姜懷」,便見她從榻上爬下來,拽着他的手把他往外拖,語氣委委屈屈的:「我餓了,懷哥哥你陪我找吃的去好嗎!」
從那時他們就親近了起來,直到她十七歲時,他們分開。
「阿追。」他執過她的手捧在雙手間,一嗅便知她肯定又拿手抹了眼淚——淡淡的鹹味在他鼻間縈着,她五歲那年拉完他的手後,他手上也是這種味道。
姜懷啞聲一笑,薄唇在她手背上碰了碰:「你別怪我,更別回來給我收屍。你是可以一世又一世地活的,我興許也能有往生,說不準我們哪一世還會碰上,眼下的恩怨,沒有那麼重要。」
熟睡中的阿追眼皮忽地跳了一跳,而後又恢復平靜。姜懷將她的手放下,又為她蓋好了被子,長長地緩了口氣,提步出門。
街上那數道黑影擲出栓了鐵鈎的繩索攀上國府的圍牆,猶如在城門口處一樣乾脆利落地解決掉了護衛,在順階而下,轉瞬已盡數入了國府。
姜懷沒有在屬於阿追的那一方院子多留,他回到前頭,往書房走,想再看一看兵書。
這雖是一場必輸之戰,他卻並無直接投降的打算。弦國的這片疆土在七國里最小,但並不怯懦,更不可能在這最後一刻甘願以屈辱做收梢。
除卻東榮以外,他們就是唯一一處與昔日的榮朝血脈相連的地方了,誰也沒忘了這一點。
書房中的燈黑着,門也是緊閉的。姜懷伸手去推門,「鐺」地一聲,一枚銀鏢划過夜空,釘在他兩指之間。
姜懷心下暗驚,氣息屏住。
「夜色蒼茫,弦公身邊的守衛有些疏於訓練。」身後傳來的沉沉話音帶着半分笑,讓他心頭一緊。
轉而卻又格外冷靜下來:「戚王殿下真是出人意料。」
姜懷沒有貿然回頭,維持着目下的站姿。靜了一會兒後,他被銀鏢隔開的兩指稍稍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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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睜眼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腦後被姜懷擊過的那地方還在疼。
那疼痛好像在骨肉之間,揉也揉不痛快,旁邊又似生出幾條繩來扯着,扯得酸酸麻麻的,讓她整個人都不清爽。
阿追緊皺着眉頭坐起身,好生緩了緩才恍然覺出榻邊幾尺外有個人。她又覺得口乾,一邊伸手去拿榻邊案几上的水杯一邊抬眼看去。看清那背影時,驀然間如芒在背!
她下意識地想跟自己說這必是場噩夢,那背影卻轉過身來。
熟悉的、好看的面容,被朝霞映出的金色圈着,面色便被反襯得發白。她呼吸紊亂地看着,目光最終落在了他側頰一道新添的血痕上,整個人都僵住。
「你……」她對心中的猜測迴避不已,終還是問了出來,「你夜襲了弦國?」
「你沒提前料到?」他面上覆上清淡的笑容,「那看來在我下這道令之前,姜懷已將你打暈了。」
「懷哥哥呢……」她顫抖着問。
他笑容不改地走到她榻邊,徑自坐下:「咱們一碼歸一碼,姜懷擊暈你導致的這場戰敗,可不能記在我頭上。」
「懷哥哥呢。」她強壓住心底的寒意,又問了一次。
他悠悠地說:「老實說你膽子真夠大的,明知我要攻弦還敢這樣回來。你就不怕遲了一步,正趕上戰事四起,被一支羽箭射死?」
「我問你懷哥哥呢!」阿追厲聲喝道,驟然嘶啞的嗓音暴露了心底的恐懼。
頃刻間一片死寂。
她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他則看着地面,笑了一聲:「他對你這麼要緊?」
他側首睇向她,目光微凜。
阿追到了嘴邊的下一語忽地噎住,她與他對視着,在極度的恐懼中,不由自主地開始摸索眼前「天敵」的心思。
瞭然的那一剎間,心底一股傲然的不甘湧起,下一瞬又被那份理智壓住。
她循着他的心思,迫着自己放緩了態度,甚至略笑了笑:「你多心這個?」
他形容不動。
她吁着氣聳聳肩頭:「我若對他有那份心,早就嫁給他了。此番是怕你殃及百姓……」
而後她的口氣又硬了幾分:「這地方生我養我。明知你要宣戰,你說我能如何?」
二人間相隔不過一尺,他淡看着她這份從容的笑意,幾番嘗試着信了她這說辭,卻終究無法忽視她眼底偶爾泄出的情緒。
再捕到一縷心虛後,嬴煥心中壓制情緒的那層薄帛頃刻間在怒火中話為灰燼:「殷追!」
她周身一震。
他驀地拎過她的衣領:「你為他就這樣能屈能伸?」
阿追攥住他的手腕,眼底的笑容盡化驚慌!
「我沒……」她話至一半便被他截斷:「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能屈能伸。」
他一把鬆開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字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滲出來的:「我暫留姜懷一命,你好好待在身邊,最好乖一點兒。」
她聽到他輕蔑一笑:「若不然,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