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真這樣認為?」阿追心緒難言地望着姜懷,期待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但姜懷卻只是神色平淡又毫無退縮地回視着她,一言不發地就這樣對視着。
阿追不可置信地凝視着他,覺得這件事變得十分滑稽。
在來這裏之前,她與戚王同走了一路都未提隻字,為的不過是有姜懷在,可以多一個幫她的人。哪怕這是戚王后宮的事,他一個外人不能插手,也至少可以逼戚王縱使不信,也先將事情壓住。
然而事到眼前,明明白白「不信」她的,竟不是戚王,而是姜懷。
更可笑的,是竟然連她自己也不確信這些想法對不對了。連她自己都在想,這是不是因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愛恨才會如此。
阿追深吸了口氣:「那就當我沒說吧,反正戚王殿下也在查。」
她緩了緩心神,衝着姜懷露了個微笑:「懷哥哥你擔心的事,我會注意的,不會做不該做的事情。但也請你體諒我一些,在戚王殿下查清此事原委之前,我不能回弦國去。」
「你非要……」
阿追搶了白:「就算不是雁夫人,弦國也還有其他的戚國重臣在,我想避一避。」
姜懷皺起眉頭,阿追同樣皺眉,她再無心多做應付,懨懨地起身道:「你們商量便是。反正我安然無恙,你們也看見了。」
她看向蘇洌:「多謝公子帶兩萬騎兵來救我,也帶回去吧,代我向阿婭女王和鈴朵還有銜雪問個好。」
她言罷半分都不想再在這裏多做停留,頷頷首,轉身便走了。
方才始終噙着笑的蘇洌驟然沉下臉來:「阿追!」
阿追沒有停,他驀地騰身站起,向戚王一揖:「在下求殿下件事。」
她聽到蘇洌說:「請殿下准許兩萬騎兵駐紮朝麓城外,若再有險事,讓他們護國巫去南束。」
阿追腳下稍一頓,偏頭去看,蘇洌略有些急切:「如若真是雁夫人呢?弦公認為不是、殿下許也認為不是,但萬一是呢!」
「殿下您若不肯,在下只得先行帶阿追去南束暫避
。」蘇洌字字擲地有聲。
「……公子!」姜懷鎖着眉欲勸,蘇洌反一喝:「我不知弦公聽說了怎樣的緣故、又有多少把握斷定阿追的話是假的,我只想知道,萬一是真的呢?」
姜懷強定了口氣,正理着思緒欲繼續解釋,驟聞背後腳步聲響起,三人定睛,便見阿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阿追邊向青鸞宮跑着邊抹了把眼淚。在蘇洌無所謂真假卻仍想為她添一道保護的情狀下,姜懷的不信任被襯得更加分明。她愈聽愈不知該如何怎樣面對那種質疑,更不由自主地在想,如若她氣急之下衝動地固執己見,引得戚王想要殺她,姜懷是不是也會偏幫着戚王?
她想起來那些可怖的記載——數年前嫁給一位弦公為妻的那位國巫,後來利慾薰心得控制不住,最終被以極刑處死。那段記載里,有朝中民間對於那國巫的怨憤,有那位國巫遭極刑時的慘狀,卻沒有那位弦公、身為國巫的丈夫的那位弦公的隻言片語……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讓阿追猛打了個寒噤……
若按照傳說來算,那位慘死的國巫,是她的某個前世。
她第一次這樣的不確信,不確信自己在旁人眼裏是個什麼樣子、有多重的分量,不確信自己是否還如自己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正常的人。
阿追慌不擇路地跑進青鸞宮,望見那片湖想要安靜地走一走,緩緩心神,腿上卻打軟地跌坐了下去。
該怎麼辦呢?如果她真的在慢慢地變得不可理喻,該怎麼辦呢?
她伸手一探摸到一塊石頭,抄起來狠狠地砸進湖裏。「咚」地一聲濺了一片白色的水花,轉瞬間便已看不到那塊石頭,然後漸漸的,漣漪一圈圈地擴出來、淡去、消失。
一股熱淚驀地涌了出來,她起先忍了忍,卻越忍就涌得越厲害,很快就變得如同盛夏的驟雨一樣,無法止住,只好哭個痛快。
阿追將臉埋在膝間,胳膊攏成一個圈兒隔開外界,只能看到眼淚噼里啪啦地掉在裙子上,真的像夏日的雨滴。
她鮮少這樣哭,經過的宮人見狀都有些錯愕。阿追幾次聽到身後有聲響,也有遲疑着喚一聲「國巫?」的,但是她無暇應付,那些宮人最終也沒有哪一個敢多說什麼,只得小心地離開,還她一片安寧。
哭得久了,好像連心裏都空了。甚至有那麼幾個短暫的瞬間腦中好似斷了片,讓她一時不知在哭什麼、在怕什麼。
終於沒什麼眼淚能流出來的時候,阿追偏偏頭,天都全黑了。
暗黃的明月掛在天邊,沒有什麼月光灑下來,周圍都黑漆漆的。
她擦乾眼淚,默默地想該回房去了,還沒撐身站起來,一隻手忽地伸到面前:「喏。」
「……!」她驚了一跳,在黑暗中惶然看過去,哭得發脹的淚眼好生辨了一番,才看清眼前確實有個人。
嬴煥與她隔了有一臂多距離,一手遞了東西過來,另一手在身邊一探,徑自送了些什麼入口。
阿追定睛看看,看出他伸過來的手裏放着兩顆楊梅。
她哭得發蒙,一時不知要不要接,嬴煥偏過頭一瞟她,言簡意賅:「新摘的,浸沒浸過毒能嘗出來。」
……她其實沒往那兒想。
阿追訕訕地伸手去接,他將手一翻,兩顆楊梅就落在了她手心裏。
然後在黑暗裏,她聽到他長舒氣的聲音,見到他又丟了枚楊梅入口,四下就恢復安靜了
。
剛接了他兩顆楊梅,扔下他直接離開實在不合適。阿追想了想,也吃了個楊梅,半酸半甜的味道在齒間一盪,她冷不丁地打了個激靈。
「我父親死的我十六歲,那個弟弟大概……」他突然發了聲,又突然頓住,想了想才續上,「六歲或者八歲?」
阿追暫沒能回過神,黑暗中傳來一聲嗤笑:「他平日裏也還是叫我一聲長兄的,但他母親想扶他繼位,我坐上王位後,頭一件事便是殺了他。」
他低頭擺弄着手裏的楊梅,在指間滾過時,外層的一顆顆凸起在指上留下微麻的感覺。這般擺弄了幾個來回,他才得以靜下心繼續說下去:「就在青鸞宮後的一間柴房裏,他哭着求我,他母親也哭着求我。我先殺了他,然後將那把劍丟給了他母親,讓她自盡。」
阿追怔怔然,見他說得有些艱難,知是鮮少與人提及,更不懂他為何同她說起這些。
嬴煥側首看向她:「我沒有留半分情面,因為我知道若他們得了手,我會是同樣的下場;我若給他們喘息之機,他們也多半還是會想要我的命。」
不知怎的,夜色下阿追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灼灼,她下意識地摒了息:「殿下何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知道對方心狠手辣,你便用置對方於死地來保護自己,是人之常情。」
他說着輕輕一哂,滿不在乎的口氣:「你對我起過殺心,再正常不過了,我覺得其中沒有弦公說的那樣玄乎的原因。何況你只是想過而已,並未真的要我的命……大概不少人都動過想取人性命的念頭,實在沒什麼稀奇。」
阿追的心緒亂作一團,笑了一聲:「殿下是來寬慰我,讓我知道我還是個正常的人嗎?」
嬴煥搖搖頭:「我不知道弦公的話有幾分真假,也不知道你今天所說的雁遲的事有幾分真假。只是在我看來,你先前的種種報復……說不上不可理喻,所以不如暫把那些擾人的想法放下。」
「放下?」阿追想了想,猜着他的意思嘆氣,「也罷,左不過就是雁遲在昱京,我就留在朝麓;待得她回到朝麓,我就回昱京去,也不是非見面不可。」
「……我說的不是這個『放下』。」嬴煥嗤笑出聲,好笑地看着旁邊哭蒙了的姑娘,「我是指你不必在意弦公怎樣說,我只當沒有這回事。有疑點,便去查,就如同想要天下便打一樣。」
他打了個哈欠:「弦公這個人啊……前瞻後顧的太多。當初明知戚軍已兵臨城下,還不儘快調兵設防,還要先和將領商議;想送你走,還要等到天明。現下又顧慮起你懷疑雁遲是不是因為想報復我來,行事半點不乾脆,活該弦國任人宰割。」
言罷他存着幾分好奇偏頭去看,果見她別過臉去,一副並不想聽他說姜懷壞話的樣子。
也不知該說她愛恨分明,還是愛恨根本就割不清楚。
他起身離開,途經她身後時,劍鞘在她頭上一敲:「回去吧,湖邊蚊子多。」
阿追慌亂地又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哦」了一聲站起來。
待她彎腰撣淨衣裙上再抬起頭,他已經徑自走了,俄而忽地想起了什麼,遙遙的朗聲道:「這事明天再說。另有朝臣提請讓你參與廷議,你若有興趣便來。」
廷議?
她正訝異,他轉過身來,邊往後倒退着繼續走,邊促狹道:「廷議時上將軍次次都在,其餘的青年才俊也不少,國巫若想把誰養成面首,本王心情好就幫你牽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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