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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追被扶進屋的時候,覺得頭上的每一寸都在痛。仿佛數十根鋼針齊往裏鑽着,似乎只是疼在頭皮上,伸手去按,又清楚地感覺到內里也在疼,且疼得更狠。
這種疼痛讓她已無暇再想任何事情,渾渾噩噩地扶進屋,連呼吸都是亂的。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至宮女扶着她在一方窄榻邊坐下,她木然看了看周圍,才吃力地張了張嘴:「這是……」
「這是雁夫人的朱雀宮。」蘇鸞輕輕告訴她,她「哦」了一聲,腦中仍舊僵着,還沒真正反應過來,就見蘇鸞轉過身往另一邊去了。
阿追的視線跟着她走,見兩張外的地方放着一張寬敞的大榻,榻上衾被隨意地鋪着,一佳人柔弱無力地被衾被覆着身子,蒼白的面色與衾被濃郁的藍色反差劇烈。她又仔細辨了一辨,看出那是雁夫人。
蘇鸞則徑直去質問坐在榻邊的男子:「戚王殿下!阿追的病情您清楚,雁夫人就是傷得再重,先讓她服一顆藥丸的時間總也該還有,殿下這樣不管不問,是真要看阿追疼死?」
一字一句都在耳邊盪着,阿追卻是直到目光凝在那人面上時,才真正意識到那是誰。
他也正看着她,緊抿的薄唇一字未說,旁邊的醫官則戰戰兢兢地向蘇鸞解釋:「女郎恕罪。服藥確不費時,但那藥丸並無現成的,需要臣等現制。但雁夫人現下情狀危急,臣等實在不能離開。」
「雁夫人情狀危急,阿追便活該……」
「阿鸞。」阿追盡力喚了一聲,蘇鸞回頭見她要起身,只得一瞪那醫官,不再多做理論,只去陪她。
阿追握一握蘇鸞的手:「無礙,便讓他們先照顧雁夫人,畢竟我們……」她的目光自嬴煥面上一划,「寄人籬下。」
嬴煥面色一凜,剛又看向她,卻見她自顧自地躺到那窄榻上休息了,除卻輕蹙的眉頭間透着痛苦,整張臉看上去都只是懨懨的,好似不欲與他多爭,又或者說,是一句話都不想同他多講。
阿追翻了個身面朝牆壁,頭枕在柔軟的枕頭上,疼痛似乎緩解了那麼一點兒。她便又得以分出兩分神與心下的情緒計較,而後越計較越不高興。
他與雁夫人離她只有兩丈、最多也不超過三丈,雁夫人的柔聲細語一句句往她耳中灌。他雖然應得少,但她聽到碗匙輕碰的聲音,偶爾再聽雁夫人帶着笑道一句「多謝」,不看也知應是他在餵她服藥。
頭腦的劇痛中,阿追心裏也一陣陣堵起來。她一壁告訴自己這沒什麼不對,一壁又克制不住這種難過。
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她滿心想的都是他。但眼下,她發病難受得厲害,他連一句話都沒有。
阿追不自覺地縮緊了身子,在愈涌愈烈的劇痛中又抱緊了被子,乍覺側臉一癢,睜睜眼才知眼淚正滑下來,在枕上一觸,暈成了一片。
她用力地一掐自己的胳膊,銀牙在懷中被子上一咬,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
她頭一次無可遏制地想占卜一下自己與他究竟能有下文不能,無奈她自打目睹過被反噬的樣子後便慫得很。那被反噬的巫師虛弱地苦笑說:「若不是絕望至極,沒有巫師會為自己占卜。」
彼時阿追哆嗦着想,便是絕望至極,她也不要為自己占卜!
是以阿追又迫着自己回思了一會兒那巫師的慘狀,緊咬着牙關放下這般念頭。抹抹眼淚,卻越抹越多,她在淚眼迷濛與頭痛欲裂里墜入夢鄉,說不清在夢始之前,是真的累睡了,還是痛到暈厥了。
耳邊風聲簌簌,有柔軟的樹葉摩挲的聲音伴着。接着她嗅到了樹葉的清香,在疲憊里抬起沉重的眼皮,辨了一辨,認出是自己在弦國的住處。
因為她不喜歡喧鬧,國府的這後半部分就總是安安靜靜的。可便是這樣,眼下也似乎安靜得過頭了些,風颳着、樹葉窸窣着,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半點動靜。加之天色陰沉又寒寒涼涼的,直讓她感覺有些陰森詭異。
她深吸了口氣,循着記憶去尋自己的住處,心下想着能找到蘇鸞或是哪個侍婢也好,她要問一問她們,為何這樣安靜。
前面不遠出現了一片假山石,繞過那片假山石就能看見她喜歡的那片小湖,之後不遠就是她的臥房了。
阿追稍稍鬆了口氣,足下加快了些,剛繞過假山,腳步卻猛地頓住。
三五步遠的地方,一女子背對着她。女子白衣飄飄,青絲長得及地,嘴裏輕輕地哼着什么小曲兒。阿追聽不清,想湊近聽一聽,剛抬腳,對方卻先一步轉過來。
看上去四十出頭的樣子,慈祥的笑容浸在眼裏,打量了她一會兒,對她說:「你回來了,孩子。」
「你……」阿追提防地看着她,對她半點印象也沒有,「您是誰?我……我見過您嗎?」
「上一次見到我時,你也是這樣問的。那時你才……」對方在腰間比了個高度,「才這麼高。」
阿追訝然,確信自己即便在「這麼高」時也必已是記事了的,仔細想想,卻仍對她半點印象也沒有。
對方緩緩踱起步子,溫和地說:「也不要緊,是我不讓你記得的。今天這一覺醒來,你也同樣不會記得我了,但你記得其他的事情便好,那是你需要知道的事。」
「什麼?」阿追茫然不解,她噙笑指了指不遠處的湖。
她便隨她一併走到湖邊,不解地看着她彎下腰,手指在水面上一點。
頃刻間湖水一顫又定住,阿追驚得杏目圓睜,眼看着湖水中倒映的景物輪廓淡去,繼而霧氣瀰漫,霧氣中出現的,是已困擾她數年的噩夢!
她眼看着父母被匪人殺盡,母親的血濺在院子裏的石磨上。而後匪人一把火燒了她的家,熊熊烈火中,父母屍骨無存。
稚嫩的哭聲響得刺耳,阿追怔怔看着,畫面中景象已轉,兒時的她從噩夢中醒來,驚魂不定地哭了好久後,連鞋也顧不上穿就往外跑:「我要找懷哥哥!」
「想起些什麼了嗎?」耳畔話語溫緩,她望過去,對方和顏悅色,「是誰指引你看到這些?」
萬千疑惑在腦海中驀然收住,她窒息地看着眼前的人,滿心的不可置信,又一點點的化作相信。
她隱隱記得,那場夢醒來後,雖只有父母的慘狀記憶猶新,她卻總依稀覺得夢境開始時不是那樣,是有一個人對她說「孩子,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你一定要小心」。
然後她才看見了那些。但夢醒之後,她卻死活想不起那人是什麼模樣,連是男是女都記不得。
眼下她突然又這樣出現,又這樣「提點」她,她倒不難想到這究竟是誰。
「月主您……」阿追僵了片刻後倏然回神,屈膝跪到她腳邊。
他們這些巫師,沒有哪個不是倚靠月主過活。阿追心裏更十分清楚,如若沒有月主庇佑,她失憶時估計早被覃珀那伙人賣到青樓去了,能不能活到現在都不知道。
她便很想為那件事道句謝,話未出口,便聽月主道:「謝就不必了。」
阿追一啞,她伸手指向湖上的煙霧繚繞:「那是你心中所愛?」
阿追舉目望去,煙霧中依稀是姜懷的身影,剛想說「不是」,驀見身影一變,再定睛已是嬴煥。
她仍想說「不是」,話到了口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嘖,人啊。」月主一聲悠長的喟嘆,搖一搖頭,「只為他,你連想為自己占卜的心,都動了不止一次了。」
.
「啊——」阿追輕叫一聲驚醒,渾身的冷汗。
窄榻邊的帳子已放下,房裏的多半數的燈也已熄滅。周圍黑漆漆的,像是萬千的繁華都已被神從她眼前推開,只留給她這一方狹小的黑暗,逼着她心無旁騖地一遍又一遍欣賞這剜心的一幕。
那是她初來戚國時住的地方,也是她現在住着的地方,緊鄰着稷下學宮,戚王的別院。
那天……應是在她去稷下學宮尋書時,突然而然地看到了褚國的事、看到了褚公的打算,耗費的心力太多便昏了過去。她一直以來只知道,是戚王正巧碰上她,着人將她送回了別院,雲琅說他還親手餵她喝了藥。
時至今日,她才突然得知她昏迷中的其他事情。
一方屋子裏安安靜靜,她身邊的人都被屏退了,就連雲琅也不在。她悄無聲息地躺在榻上,無知無覺。
他就站在榻邊,定定地看着她,眼裏沒有什麼情緒,但看了許久。最後,他舒了口氣:「餵給她吧。」
跪伏在地的醫官看上去有些猶豫:「主上,這位女郎是……」
「她是弦國國巫,本王用得上她,有勞神醫。」
「可是……」神醫遲疑着,「如若弦公尋來,她回了弦國,不能按時服解藥,可就……」
「所以她會回來的。」他淡泊地一笑,不想再同神醫多費口舌,伸出手遞到他面前,神醫猶豫了會兒,一枚藥丸終於交到了他手裏。
戚王眉頭微挑,信步走到榻邊,彎腰將那藥丸餵進她嘴裏,又拿起陶杯令她服了三兩口水。
阿追窒息地看着畫面里沉睡的自己,再看看他……
自始至終,他的神色里,都沒有半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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