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晟微微一笑,說得很是簡略。
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查到一條重要的消息,需要付出多大的氣力。
他早就派人去查過燕校尉的經歷,他十幾年來被人排擠去干巡街的差使,卻着力結識了各家官宦顯貴的家將家奴。國朝勛貴延綿多代,這些人都是為主家奔走在外的,知道很多主家的秘辛。
由燕校尉牽扯到的這些人,可說是魚龍混雜數量龐大,一般人是耐不住性子一一查證的,只會挑選他經常來往的好友來查問線索。
但廣晟卻偏偏有這個耐心。他調來二十多個內精於訊問的老吏,讓這些人分開供述燕某人的一言一行。
這一舉動不僅被人看做是無用功,而且還平白惹來許多高門府邸的抱怨——打狗還得看主人面哪!幸好紀綱統領下的錦衣衛凶名遠播,總算那些主家沒敢鬧騰。
這些人的口供堆起來有半人高,廣晟huā了一天一夜來看完,最讓他留意的卻是有三個人都提到,燕校尉曾經問過,是否在主人的書房裏見過一隻長條木盒。
這幾家都是從太祖時候就封爵的老牌勛貴,廣晟當時就直覺,這個神秘的木盒一定有文章!
他用這事來虛言詐了燕校尉一回,他果然上當受騙,以為自己被組織拋棄滅口,乖乖叛變招供了。
這個木盒裏究竟有什麼?牽連着怎樣的內幕秘密?
廣晟不禁心中猜想,而不遠處,岳香樓已經近在眼前了。
原本賓客滿堂的岳香樓,此時已經被兵丁團團圍住,一派劍拔弩張!
李盛見到廣晟,快步跑了過來行禮迎候——兩人本來是同僚,此時地位卻是高下立判。
李盛也不像上次那樣穿着皮甲頭戴氈帽,而是一身光鮮的飛魚服,繫着金牌,佩着繡春刀——這是標準錦衣衛小旗官的裝束了。
情況緊急來不及寒暄,廣晟徑直問道;「現在裏面情形如何?」
「我們已經所有人都關在院子裏,準備一一鑑別。」
廣晟吩咐道「把他們一一捆了,帶回詔獄。」
「這、是否牽連太多?」
李盛有點犯難——岳香樓的老闆背後也有幾位大人的乾股,真把事情做絕了,那就是打人家的臉了。
劉勉也趕了上來,建議道:「我倒是覺得,可以把燕校尉帶過來,讓他一一辨認聲音。」
「要改變聲音不是難事,而且也有可能聽錯——這些都是極為危險的逆黨,一旦錯放,有危險的人是我們。」
劉勉頓時有些臉上不好看,他不僅資格高,品級還比廣晟高上一階,這個新近紅得發紫的年輕人居然當面駁回,實在是太不顧他的臉面了。
他陰着臉命令道:「把所有人一齊帶走。
百十個官兵立刻衝進岳香樓內,將樓上客人攔在一邊,直撲戲子們居住的後院廂房。
正是清晨練嗓的時候,官兵們如狼似虎的衝進去,頓時後院一片騷動,抓人的、申辯哭喊的鬧成一團,突然有官兵發出一聲慘叫聲!
廣晟等人快步沖入,只見一個錦衣衛的軍余倒在地上,肚子上一個血淋淋的窟窿,連腸子都露了出來!
「快抬下去急救。」
劉勉連忙吩咐道,居然有人敢襲擊錦衣衛的人,這讓他又是惱火又是震驚——這時他才發現:廣晟擔憂的事成真了!
「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兔崽子,突然出劍刺向我們……」
其他軍余有氣喘吁吁稟報的,更多人卻一窩蜂追了上去。
「他上了房頂了!」
亂七八糟的嚷嚷聲中,廣晟抬頭,只見一道清瘦敏捷的身影在屋頂上奔跑挪移,不時躲過錦衣衛軍士們射出的鐵箭,看上去簡直像一隻伶俐的猴子一般。
看那身形像是個挺拔少年,幾個躍身卻是朝岳香樓的主樓而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只見他一個猴子撈月、倒掛金鈎,用靴尖勾住屋檐,飛身一躍跳了出去,極為驚險的落在主樓的窗沿上。
他縱身跳入二樓的一個房間,在如雨的鐵箭下關上窗戶,卻中了一記,牆壁上噴上了鮮紅的血痕。
他要做什麼?
廣晟眯起眼看着那邊的動靜,劉勉喘着粗氣怒聲道:「簡直反了,兒郎們快與我衝上去!」
一群人應諾一聲,性急的已經踏上岳香樓的木梯——下一瞬,一團團火球掉落下來,落到人身上,頓時燃燒起來,被燒着的拼命扑打身上,卻幾下就成了火人,發出悽厲的哀嚎聲。
那火球好似浸了煤油和黑水這類,在木梯上迅速燃燒起來,隨即迅速波及整座主樓。
坐落在應天府繁華地段的岳香樓,此時徹底陷入了火海之中,有好些來喝早茶的富戶官員們不遠處發出驚呼聲,圍成一圈指指點點。
第二層的窗戶此時突然打開,從中冒出白煙陣陣,好似裏面也在燒着什麼東西;一道人影站在窗邊,用長劍在挑動撥弄着什麼,隨着他的舉動,那濃煙越來越重。
「這小子在燒信件文書!」
劉勉怒罵一聲,一旁的李盛立功心切正要衝上去阻止,廣晟攔住他搖了搖頭「今日風大,助長火勢,不過一刻就會把整座樓都燒着,你進去也是白白賠命——況且看他這架勢,是不會留下一個紙片的。」
仿佛印證他的話,樓內的白煙越發升騰,最後只見那人把一隻火盆舉高,長笑一聲從樓上摔丟下。
火盆落地四散飛濺,發出巨大的聲響,那人哈哈大笑過後,仿佛很是愜意的,在窗邊踱了幾步,看那身姿英華雋永,簡直好似在戲台上走步一般。
響亮的唱吟聲從樓上響起——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身影在火光中逐漸模糊,清朗嗓音卻迴蕩在半空中——吐字清晰嗓音圓潤,宛如珠玉落地,繞樑迴旋一線明滅,周遭那些叫喊、咒罵聲都不能壓過他半分。
「這聲音……這聲音是七公子!」
廣晟聽到身後有人發出驚慌喊聲,回身去看,正是那燕校尉被押送了過來。
他渾身都在顫抖,抬起頭,死死凝視着窗前那道身影,顫抖着聲調說道:「不會錯的,這就是七公子的聲音,我記得的!!」
原來那個少年,竟然就是金蘭會的七公子!
廣晟心中一震,而就在這一刻之間,火舌肆虐狂舞,已將整座岳香樓吞噬包圍……
巨大的樑柱發出木料剝落聲,隨即倒塌下來——隨即而來的,是眾人的驚呼,以及樓閣殘垣的轟隆墜地。
燕校尉嗚咽一聲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不知是在哭還是笑。廣晟嘆了口氣,只覺得心中悵然若失,滿腔激越都好似被冰水一澆,化為了眼前這一縷青煙。
順藤摸瓜,居然發現了金蘭會的重要人物,卻終究讓他自盡身亡,功虧一簣。
好不容易尋得的線索,到這裏再次中斷了!
他深吸一口氣,轉眼之間恢復了平靜,讓人把燕校尉押回,又讓手下兵士幫忙救火,自己卻繞着這一片火場走動着,觀察着。
岳香樓在視線中逐漸化為灰燼,再無半點可查,周圍的百姓或是〖興〗奮震驚、或是害怕惋惜,都在指點觀看着。
這裏面,會不會也混着金蘭會的奸細?
廣晟這麼想着——下一刻,他居然看見了熟悉的身影和面容!
「小古!」
他喊出了聲,隨即覺得疑惑「你怎麼會來這?」
小古是來岳香樓找秦遙商量救人之事的,卻撞見這樣一幕!
她站在人群中,抬頭望着熊熊燃燒的岳香樓,心中卻是如墜深淵!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努力控制情緒才讓自己沒有摔個踉蹌。
耳邊充斥着百姓的議論和兵士們粗暴的叫喊,她一眼看見,站在中間指揮滅火的中年鋼髯大漢,正穿着秋黃蜀錦的飛魚服。
是錦衣衛的人!
一股涼意從四肢百骸升了上來,小古咬住下唇,面上卻是絲毫不露。
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冷靜!
七哥他人在什麼地方?是否被抓?還是已經葬身火場?
到底是哪裏泄密?錦衣衛的鷹犬們又知道多少?
這些念頭迴旋在她腦海里……就在此時,她聽到一聲熟悉的嗓音——
「小古!你怎麼會來這?」
抬頭一看,竟然是廣晟!
「少爺,是你。」
小古看到他,莫名的覺得有些安心——雖然不是金蘭會的同伴,但此時遇見熟悉、親近之人,仍然讓人感覺多了一重保障!
「少爺你來這做什麼?」
不等他回答,她眼珠一轉,哼了一聲瞪他道:「你又出來鬼混了!」
被她這一句一諷,廣晟這才發覺,自己一直以來都穿着普通京衛軍官的戰襖與銀甲,再加上他信步走遠,倒是與那群錦衣衛的顯得涇渭分明,完全不是一伙人。
他如今的軍籍還在旗手衛,因此紀綱雖然授他相宜獨斷的權力,服飾卻一直沒換過來。
這樣也好,錦衣衛這種名頭實在是嚇人,也沒必要讓小古和家裏那幫人知道!
「哪是什麼鬼混,我是來聽戲的,沒想到這裏居然有叛黨,又是抓人又是放火的。」
他含糊帶過,小古卻聽得五內如焚,追問道:「是什麼叛黨啊,抓住了嗎?」
廣晟搖了搖頭「自己放火燒死在樓里了。」
小古身子一晃,下死力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控制了所有的情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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