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後那人並未發怒,反而發出清朗的笑聲,「十二妹真是外有嬌媚之姿,內秉風雷之性。」
這本是一句風雅的調侃,不知怎的,小古卻覺得耳邊熱辣辣的,心中卻是五味俱全: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她似笑非笑的扯動嘴角,冷聲道:「我卻覺得,大哥你才是秉風雷之性,懷刀斧之心,卻又具菩薩之相。」
在場眾人大都是官宦出身,聽着這話臉色都是以變——比起大哥方才的調侃,小古這話的含義卻是嚴重了,簡直是指着他鼻子說他城府深重心機詭詐!
小古說完,只覺得胸中那口氣略有消退,也不看眾人臉色,徑直站起道:「空談無益,大哥要是沒什麼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沒等她邁出一步,從簾幕後飛出一張宣紙,捲成一個小軸射向小古,她順手一抄接住,打開一看,竟是景語親手寫的行動計劃。
「十二妹若是看完了,沒什麼異議的話,就請拿起桌上最中央一隻的瓷瓶。」
小古的目光看向方才聶景放下的剩下兩隻瓷瓶——原來,其中一隻竟然是為她準備的!
她微微一笑,將瓷瓶收在懷中,轉身離去,只是剩下眾人驚疑不定。
「各位兄弟姐妹不必驚慌,這次錦衣衛摸上我們的據點,滿城搜捕,是要把我們金蘭會一網打盡的架勢——既然紀綱有此雅興,我們就陪他玩一局!」
景語的嗓音含笑而淡定,但在說到紀綱的名字時,卻是變得輕渺而詭秘,一字一字從舌尖滾過,那般切齒的惦念纏繞之下,一種陰森的氣氛頓時縈繞他的周身,讓人聽了忍不住要打個寒顫!
不斷有文書捲軸飛出,落在各人桌上,「這你們各自負責的那一部分,你們策應協助十二妹完成任務,給錦衣衛還以顏色!」
詔獄之中仿佛永不見天日,只有微弱的燈光照着方寸之地。
廣晟坐在桌前,打量着眼前滿臉是傷幾乎變成一隻發麵饅頭的黃老闆,卻見他畏畏縮縮的躬身坐在矮凳上,目光卻是筆直看着地上。
這是個棘手的人物……
他心中如此想道。
雖然是個顯得窩囊的小人物,廣晟卻卻覺得此人比死去的燕校尉更加難以說服。
所謂無欲則剛,對於一個全家死光、自己入贅,連姓氏也改掉的人來說,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威脅他的人或是事物了。
廣晟翻動着手裏的資料紙頁——錦衣衛的探子早把黃老闆的底細查了個清楚:他本是一家富戶之子,卻因為兄長的座師是建文死黨,一家遭到牽連:兄長和侄子被腰斬,父母病死在流放路上,只有他因為逃到舅父家而倖免一死,但不久舅父家為了避禍搬遷外地,路上被流寇所殺,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到了一家鋪子從小夥計做起,因為勤勉可靠,東家招了他入贅,生了幾個孩子夫妻和睦,卻又染上瘟疫全部故去了。
孤身一人的黃老闆如今做着皮毛和糧食生意,在軍中也頗有人脈,卻沒人料想得到,他居然是金蘭會的探子!
廣晟看着他,突然開口道:「你知道你是哪裏露了破綻嗎?」
黃老闆抬起鼻青眼腫的臉,剛喊了一聲「冤枉啊大人」,就被廣晟打斷了,他湊近黃老闆,低聲道:「因為所有去過北丘衛的商人中,你是唯一貨物數量不符的那個!」
黃老闆直愣愣的看着他,幾乎呆住了——平寧坊鬧的那一出,連商驛都着火了,大家匆匆離開是非之地,哪還有人顧得上監督計算什麼貨物重量?
廣晟好整以暇,平靜的聲音在昏暗不定的燈光下卻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平寧坊附近的山路上有一座木橋,木板已經腐朽霉爛,我時候詳細做過測算——普通體積的載重馬車,若是超過六百斤,那橋就要被壓垮,而你卻安然通過了,顯然,那時候你車上只有這次購買的皮草和棉花,那些女人並不在你車上,而是另外有人帶走。」
「你回金陵城的時候是從通濟門進入,那裏商賈遊人熱鬧異常,就算是衛兵也只是草草登記,不會詳細搜查,但你心急之下,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飛馳的車輪碰撞之下,把一塊街磚給壓碎了。」
「這看在普通人眼裏不算什麼,可通濟門的衛兵卻是看了幾十年的城門了,他對你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在我派人詳查詢問之下,他說出了這點。」
「經過我反覆實驗,相同體積的馬車,只有載重到七百多斤時,才可能出現這種情形——本朝洪武太祖建這座南京城時,對城磚材料要求極為嚴格,若有閃失,營造之人必定人頭落地。那些剩餘的城磚,就地利用鋪就了那條長街,因此絕對不可能出現材質問題。」
廣晟如此侃侃而談,輕描淡寫,實則卻是多日來細心調查的結果——為了精確測算,他甚至去專門請教過數術的大家。
他犀利的目光看向黃老闆,讓他內心的念頭無所遁形,「你的貨物離開平寧坊的時候與進入金陵時重量不一,而且毫無添購貨物的可能——請問,到底是增加了什麼東西?」
這一句讓黃老闆無言以對,目光對峙之下,他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整張臉都漲成紅色!
「那些女人究竟在哪,金蘭會的人又是在哪?」
廣晟的逼問卻好似將他逼到絕境——下一瞬,他不顧身上的鎖鏈腳枷,暴起怒聲道:「她們被我藏起來了,你們別想再找到人,就算把南京城翻個天翻地覆也是白費心思!」
鎖鏈的叮噹聲中,他狀態癲狂,甚至伸出手來要掐向廣晟的咽喉,衛兵們連忙跑來,朝着黃老闆腹部猛擊一記,他嘴角流出血來,大聲咳嗽着彎腰蜷曲成一團。
有雪白的手絹湊到他嘴邊擦去血痕,黃老闆粗聲喘息着抬頭,卻正好看入廣晟黑嗔嗔的眸子——與他狂亂憎恨的眼貼近,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悚然壓力!
「你是受了誰的指使?」
廣晟的面龐俊秀華雋,那濃黑不見底的眼神卻似比地獄裏的惡鬼更讓他感到心涼,黃老闆的心顫抖了下,咬牙道:「全部是我一人所為!你們休想問出一個字來!」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着滿牆壁的刑具咆哮道:「來啊,你們來啊,統統用在我身上!我不怕痛,也不怕死!!」
嘶啞的咆哮聲中,他的雙眼泛滿血絲,好似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
廣晟收起帕子,完全不受這凝窒氣氛的影響,好似眼前不是什麼危險的逆黨奸細,而是一個普通的生意人。
他緩步上前,靠近黃老闆,湊近他的身旁說了一句——
「我知道你quan家死光,成了天煞孤星。」
這話近乎惡毒的揭人瘡疤,黃老闆惡狠狠的瞪着他,呸的吐了一口血痰。
廣晟略微側身躲過,繼續說道:「因此你覺得你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在乎——是這樣嗎?」
黃老闆繼續用血紅的眼睛怒瞪着,一言不發。
「可是你錯了,你不是心如死灰,而是滿心憎恨——你仍然在乎着報仇,不是嗎?」
廣晟說得一針見血,黃老闆神情微動,心中的波瀾讓他的雙眼微微眨動。
血腥與暗黑的氣息薰染之下,廣晟雪白端秀的容顏好似雲端的神仙,卻又似最詭麗的妖物在喃喃低語,魅惑人心——
「你是生意人,我們來談一筆交易吧……」
詭異的寂靜之中,只聽他的嗓音清漠悠然,好似在說一件賞心樂事一般——
「如果我把告發你兄長的仇人首級取來給你,你的憾恨,就能得到滿足了,不是嗎?」
黃老闆身子一震,露出激動與不敢相信的眼神——
告發兄長的仇人……是他兄長曾經的同窗好友盧姓書生,那個人據說已經入了貢院,選了巡按御史,正隨着朝廷大軍在交趾前線呢!
殺了這個人,為全家報仇!
在他混亂瘋狂的記憶中,一直是他內心的一個執念,但多年來陰差陽錯,一直沒成達成心愿,如今那人遠在交趾,他也是鞭長莫及。
廣晟的嗓音迴響在他耳邊——
「你應該知道,我們錦衣衛的勢力可說是遍佈天下,即使是軍中也佈滿我們的耳目,要殺一個文官也不是難事——只要你告訴我,你的幕後主使是誰,他們是怎麼聯絡的……」
如此誘人的條件交換,即使是心志堅定的黃老闆,這一刻也陷入了動搖之中!
廣晟微微眯眼,觀察他微妙的神情變化,心中卻已有十足把握——
這個人,已經動心上鈎了!
就在黃老闆要開口的這一刻,突然詔獄之中吹起尖利的哨聲,穿透重重障壁和鐵柵欄,讓所有人都驚跳起來——
這是遇到突發敵襲的信號!
難道有人敢進攻錦衣衛的詔獄?
這是瘋了嗎?
廣晟目光閃動,一把將黃老闆推進戒備森嚴的鐵牢之中,吩咐四個軍士:「看住他,死守這裏,他要是有個閃失,你們也別活着了!」
隨即飛身趕去哨聲響起的地方。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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