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讀者提醒,由於趕稿疏忽,本章的「老六」應該是「老五」,我已經改過來了。這是我筆誤造成的,實在抱歉)
周圍眾人都摒息去聽,面色慘白卻又手心出汗,害怕聽到自己相熟之人的消息,又怕客死他鄉,永無音訊。
燭光明滅不定,幽然一息,映得他們好似一群躲在暗閣中的鬼魅——這是一群永遠無法暴露在亮處的畸零人。
「我們打探到的消息,這次從邊關送往京城四十六衛的各位罪臣女眷共有二十八位。她們人還活着,只是……」
大哥沉穩的嗓音此時也停住了,好一會,才道:「她們在邊疆軍營里輪營為妓,過得又是那種日子,可說是生不如死……中間受不住凌辱投繯自盡的,凍餓貧病而死的,已經數不清了。」
小古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一旁的三姐宮羽純死死咬着唇,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整個人好似呆傻一般。
老七秦遙眉頭皺得深緊,許久才道:「為何要把她們調運回京?」
大哥冷笑一聲,滿含無窮的怨毒,「這又是我們那位聖上的仁慈天恩了——邊軍那邊上奏:這些婦人身體虛弱已極,他們不想要這些軍妓了,懇請皇帝開恩把人放走吧。結果我們這位永樂皇帝,殺侄篡位的逆賊,他居然批覆道:『罪奴之後不容寬赦,着調入京營輪替』——他如此殘毒暴虐,簡直是比紂桀更甚!」
聽到這種聳人聽聞之事,眾人越發默然,突然一聲悽厲尖喊,卻似被誰掩住了嘴,戛然而停——
「二姐,二姐你醒醒!」
老五老九等人拼命拉住二姐的手和脖子,三姐猛拍她的心口,卻見平素溫文和藹的二姐,此時卻象瘋了似的,口吐白沫雙眼赤紅,整個人都在痙攣。
她的口被東西塞住了,卻還是含糊不清的叫道:「小安,我的小安——!」
「小安是她女兒的小名,小小年紀就沒入軍中為奴,我們曾經設法救人,但她已經被調到宣大邊衛去了。」
三姐幽幽說道。
宣大前線是承受元蒙人攻擊的軍事要地,那裏的衛所戒備森嚴,防備得鐵桶一般,金蘭會雖然耳目眾多,但仍不能插手其中。
風聲透過窗紗依稀吹入,寒意冷入骨髓,悽厲的嗚咽聲迴蕩在大家心頭,沉埋心間的疤痕又開始流血。
簾幕背後,大哥一拍座椅扶手,怒聲沉然道:「若是眼睜睜看着她們再受蹂躪,我等還算是人嗎?!」
「是啊,必須救人!」
「再挨下去,這些女眷也活不過這個冬天!」
這些義憤填膺之中,卻也有人小聲嘟囔道:「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若真是貞烈婦人,當初被沒入教坊和軍營的時候就該自盡殉節,哪裏會有今天這等下場?」
「你說什麼?!」
三姐猛的跳起身來,雙眼含着怒火幾乎要將那人射個對穿。
說話的竟是很少開口的老五,只見他對上三姐噴火的目光,雖然有些害怕,但仍是梗着脖子道:「我娘和我姐在被送到教坊那夜就吞金自盡了——她們就是死也是清清白白的!說到底,還是那些女人貪生怕死!」
他話還沒說完,臉上已經被狠狠唾了一口:「你這個讀書讀到屁眼裏去的混蛋!」
這是三姐第一次惡狠狠的罵起市井粗話。
還有人跳起來要扇他耳光,二姐哭得更加傷心幾乎要昏厥過去,就連滿身脂粉氣的小十一也哭罵出聲,「我三個姐姐都在裏頭——我不想讓她們死,我寧可不要那貞節牌坊……」
「夠了!」
一聲女音的冷喝,讓混亂一片的現場停了下來。
小古站起身來,走到老五跟前,靜靜的盯着他看。
她一頭長髮並未梳髻,而是紮成兩束斜垂臉畔,烏雲一般將雙眼的神色都遮掩——只有在她抬頭時,那眼中冷光瑩瑩,讓人不敢正視。
「五哥飽讀詩書,想來是最重氣節的。」
她的目光既不兇狠也不尖銳,但不知怎的,老五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只得喃喃道:「是,她們雖然可憐,但總歸是失身失節……」
「五哥可還記得文丞相的《正氣歌》?」
小古打斷了他的話,目光閃動熠熠,她盈盈而立,輕聲吟哦間稚嫩的面龐越見沉毅清雋——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這一篇《正氣歌》乃是南宋丞相文天祥於獄中所作,在場諸人無分男女,無論出身文武,都能背得此篇。
元蒙胡塵掠劫中原,雖有文丞相等志士殉國,但南宋小朝廷仍是亡於崖山之下。百年之後,便有本朝洪武太祖起於草莽之間,風雲際會之下,無數英雄豪傑投奔於他帳下,驅逐韃虜開創新朝,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天下霸業來。
在場眾人的父祖大多是跟隨太祖從龍之臣,其餘也是洪武年間被太祖親自徵召的名士大儒。眾人從小被耳提命名,對這篇《正氣歌》可說是字字記熟。
寂靜一片中,只聽小古沉靜的嗓音繼續誦道:「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她一口氣背到這,突然停下,冷然道:「齊國史官、韓國張良、大漢蘇武、三國嚴將軍和晉朝嵇侍中這幾位,節如冰雪,操行高尚——但他們或是以性命,或是一生心血殉節殉主,何曾拿老弱婦儒的性命和貞操來做墊背?」
此問一出,現場肅然。
齊國史官連三被殺,繼任者仍是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不願改志;蘇武出使被羈押多年,塞外牧羊不改臣節;三國時,太守嚴顏面對張飛勸降,直言「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晉代侍中嵇紹捨身保衛惠帝而亡,鮮血濺染御衣,君王不忍洗去。
「其次說來,這幾位聖賢都是豁盡性命、時間和心血,終於獲得成功——再來瞧瞧我們大明朝的君臣文武,又幹了哪些好事?」
小古的話音轉為譏誚冷笑,「齊泰黃子澄一干腐儒書生,不通謀略不知兵事,未有準備便貿然削藩,逼得幾大藩王同聲勾結,頓時便是天下大亂不可收拾;燕王朱棣造反,本該以霹靂手段剿滅,先頭那位建文皇帝居然心懷仁慈,吩咐手下將士『勿弒吾叔父』,於是嚇得將士們打仗束手束腳;強敵入侵,文臣蔑視武將,居然扣發軍餉去搞什麼恢復周禮,還發了瘋似的要恢復上古井田制;武將佈陣排兵也是破綻重重,居然讓朱棣繞道山東直取南京——政局如此混亂一團,哪有不敗之理?」
小古的嗓音激越,詭秘冷笑凝在她的唇邊,似是最慘烈的血色,「你們這群男子漢大丈夫無能昏庸,把天下搞得一團亂,憑什麼要深坐閨中什麼也不知道的女人們替你們受罪?憑什麼在我等女流面前提起這貞節二字?!你們飽讀詩書,難道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嗎?」
話到此處,已是死一般的寂靜。
老五掩着面,渾身都在顫抖,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他嘴唇哆嗦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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