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其琛的父親從前是個讀書人,只是終其一生,他都沒能考中舉人,只得窩在窮鄉僻壤里做個郎中。他自知資質有限,將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傅其琛的身上。而傅其琛自幼博聞強識,頗有天資,加之自己又好學上進,讓傅父十分欣慰。只是無人知曉的是,傅其琛每日入夜之後,都會偷偷溜出家門。原因無他,擔生隨着年歲漸長,身形也愈發魁梧。白日裏出去會驚嚇到旁人,傅其琛只能夜裏偷偷將它帶出去。
此時正值初夏,傅其琛坐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禾苗青青,擔生歡快地在水田裏游來游去,那場景叫傅其琛忍不住發笑。擔生比起剛撿到的時候,已經大了不少,抻直了比傅其琛的身長都要長上一截。已經漸有了青年形貌的傅其琛,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生,別游得太遠,等會該找不到我了。」瞧着擔生越游越遠,傅其琛揚聲叫道。同這裏最近的人家也隔了好長一段路,傅其琛不必擔憂會不會有人聽到他的聲音。
蔥蘢的禾苗後邊傳來拍擊水面的聲音。
傅丹生笑道:「你別拍了,要是將這些稻禾打壞了,明天又該被人家罵了。」擔生的尾巴很有力,打壞了這些稻禾又要叫村民難過咒罵。拍擊水面的聲音不見了,只剩下細細的水流聲。傅其琛等了一會,一條黑色的粗尾巴纏住了他的腰,黑色的蛇頭撒嬌似的在他的頸邊蹭了蹭,像是覺得委屈。
傅其琛笑着摸了摸擔生,如今的擔生已經是一條健壯漂亮的蛇了,不復初生時軟趴趴的模樣,身上的鱗片像是上了釉的黑瓷,月光撒在上邊,有淺淺的反光。
傅其琛感嘆了一聲:「你現在都長得這麼大了,若是再長大一些,書箱裏邊便裝不下你了,到時候,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黑蛇紅色的蛇眸閃了閃,用信子湊近貼了貼傅其琛的臉。傅其琛伸手戳了戳蛇頭:「不過你不必怕,我不會將你丟下的。」
遠處稻田的深處傳來此起彼伏的蛙鳴聲,墨藍天幕上天河如練,繁星璀璨。
天不遂人願,一日傅其琛上山採藥歸來,本該好好呆在書箱裏等他回來的擔生,不見了。傅其琛尋遍了整個屋子都沒能找到擔生。最後,他一路尋到了村頭。
村頭有一棵古老的槐樹,正是蔥鬱濃密的時候,擔生被懸掛在上邊,如同一根對半折起的黑綾。有點滴殷紅的血珠子,一點一點地順着蛇頭和蛇尾落下來,濺濕樹下的泥土。
&生,擔生……」傅其琛想同往常那樣摸摸它安撫它,手還沒碰到它的身體又停住了。他看見擔生是被一個鐵鈎子刺穿了身體,二指粗細的鐵鈎子被釘在了槐樹的樹幹上,被鐵鈎刺穿的傷口上不斷地滲出血。所以擔生看起來才會像一根黑綾一樣,毫無生氣。
傅其琛的面龐被淚水打濕,不過半大的少年無法看到夥伴變成這副模樣不感到難過。
擔生赤色的眼睛微微亮了亮,瞧見他的模樣,吐出信子舔了舔他的面龐,蛇身一動,傷口流血的速度便變得更快。傅其琛連忙叫它別動,搬了梯子過來。擔生很聽話,即便傅其琛取下鈎子的時候,也溫馴得一動不動。傅其琛小心地將它放在地上,臉上的淚痕已經被夏風熏干。擔生慢慢地將自己的大腦袋移到傅其琛的膝頭,舔了舔傅其琛取下它時,劃傷了掌心留下的血痕。
傅其琛輕聲說道:「擔生別怕,我幫你把鈎子取下來,等會咱們回家上了藥,傷口便不疼了。你記得別動。」擔生動一下只會叫傷口上的鈎子進的更深。
傅其琛雙手握住鈎子,咬着牙將鈎子拔|出|來,若不是鐵鈎上的倒鈎拔|出|來的時候,擔生的身子疼得痙‖攣了一下,傅其琛還以為它已經死了。
沾滿蛇血的鈎子被丟到了一邊。傅其琛心疼地吻了吻蛇頭,擔生的尾巴纏着他,安心地窩在他懷裏。
&們回家去。」傅其琛低聲說道,可是沒走出兩步便被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村長攔住。
村長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在村子裏極有名望,身後跟着兩個壯漢:「傅家孩子,快將這條蛇放下來,等放幹了血會再給你們送去的。」
傅其琛來時就問清了事情的緣由,擔生一定是乘着他不在的時候偷溜出去玩,所以才會被村民抓住,而後村長決定將這條黑蛇瀝乾了血送去傅家入藥。擔生大抵是識得村長的聲音,在傅其琛懷裏瑟縮了一下,傅其琛心疼地拍了拍它的頭。
&本就是我家豢養的蛇,性子溫馴,不會攻擊旁人。」傅其琛道。
村長身後一人道:「胡說!它要是不會攻擊人,我為何會被它平白咬上一口?」那人手上裹着紗布的傷口隱隱帶紅。擔生抬起頭,發出一聲嘶鳴,那人發怵地後退了一步。擔生像是滿意他的動作,動了動自己的尾巴。
傅其琛與擔生相處了這麼久,已經能明白一些它的意思:「你踩住了它的尾巴。」常言道打草驚蛇,蛇性機敏,被踩住了自然是要反擊的。
傅其琛裝作是面容嚴峻的模樣:「這是父親養着有大用處的,如今被村長弄成這副模樣,若是真的死了,等父親看診歸來,一定會大發雷霆。我先將蛇帶走了,旁的什麼村長同父親去說吧。」說完,傅其琛便怒氣沖沖地走了。這怒氣半是裝的,半是真的因擔生身上的傷生出的怒火。
傅父是村里唯一一個大夫,又識得幾個字,在村中頗有幾分名望。拿出了他的名頭村長也沒有多做阻撓。
只是撒了這樣的謊,家裏便不能再回去了。父親去鄰村問診,隨時都有可能歸來。
傅其琛將它帶到了山中,他同父親學過一些醫術,在山間找齊了草藥,嚼碎了敷在擔生的身上。傅丹生看着敷了草藥的傷口同擔生說:「你可要好起來。」
他同擔生在山中呆了十日,每日找些野果充飢,後來擔生的傷好的差不多了,還能偶爾抓只野兔給他。陪着擔生的日子看似無憂無慮,卻還是要有個盡頭。傅其琛曉得,他的家在村子裏,而擔生已經不能回去那裏了。
傅其琛告訴擔生他要回去的時候,擔生原本歡快擺動着的尾巴僵住不肯動彈了。傅其琛臉上滿是歉疚:「擔生,我還是會常來看你的。」
擔生吐了吐信子,而後游入了草叢裏。傅其琛從清晨等到了日薄西山,擔生一直沒有回來。
他失蹤了十日才歸來,原本對他作為心懷怒火又因為找不到他心生絕望的傅父,也沒了半點責備的心思。而後的日子平靜如水,於傅其琛而言,卻失了什麼。擔生再也沒有回來過。
時光如若白駒過隙,傅其琛報了鄉試考中了舉人,而後赴京城千里迢迢考了一場會試,卻不了了之了。傅其琛回了村子,接了父親的衣缽,做了一個郎中,令其父扼腕。沒有人知道他會試考得如何,只是傅其琛自此之後再不願進京趕考。
歲月匆匆,年華似水。除了傅父行將就木時,他們家門前突然出現的一枚靈芝,傅其琛再找不到擔生的痕跡。仿佛那條黑蛇只不過是傅其琛曾做過的一個夢罷了。
再聽到蛇的消息,已是二十餘載之後。傅其琛不單單是個郎中,還開了私塾,教村裏的一些孩子讀書識字。而村裏邊也不知何時傳開了一個消息。離村子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大湖,湖中有擇人而噬的巨蛇出沒,時常將行過的行人都吃了去。官府幾次派出人去緝拿巨蛇,卻都無功而返,折損的人手不知凡幾。傅其琛隱隱覺得,這條巨蛇便是擔生。
傅其琛選了一個雨夜去那個大湖。他提着的燈籠被狂風吹得狂擺,他看見一條大蛇在大湖裏如魚得水地呼風喚雨,掀起驚濤駭浪。
那條大蛇有猩紅的眸子,黑色的鱗片。大蛇張着血盆大口,嘶鳴着朝他撲過來的時候,傅其琛一點都不覺得害怕,他喚它:「擔生。」
大蛇的頭停在他面前,最後吐出信子,舔了舔他的臉頰。傅其琛也如同從前那樣,摸着擔生的頭,只是如今的擔生早已不是當初的大小,他也已經慢慢蒼老。
樹林裏傳出呼喊傅其琛的聲音,還有隱隱的火光。傅其琛心知一定是村民們不知為何發現了他失蹤,才會派人來找尋。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同擔生說些話,便只能催着擔生離開。擔生有些戀戀不捨,傅其琛許諾道:「過幾日我便來找你,聽話。」擔生得了承諾,這才鑽回了湖中。
傅其琛原以為尋到了他,事情便能過去。他家的一處屋頂被大雨衝垮,驚動了四鄰,這才有人發現他不見了。村長派了人出來找他,卻不想是在巨蛇吃人的湖邊找到的他。
不知是誰多嘴多舌地說了幾句,傅其琛在修葺屋頂的某一日,被一群不請自來的官兵帶走,投入了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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