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陽墜得明顯快了,這個下午還不覺得過了過久,毫無溫度的陽光已經斜斜,街南側的房屋陰影長長,幾乎鋪蓋了大半條街。
涼風陣陣,浮灰不時揚起在路口,行人寥寥,一個布褲綢衣的女人提着個籃子拎着個包袱,匆匆在街邊埋頭走。
一路走到偵緝隊大門口,女人揚起滿臉熱情的笑,朝班房裏的黑衣人打招呼。
看大門的偵緝隊員從窗口探出頭來:「嫂子,怎麼不進來啊?」
「呵呵,我來找老劉商量點家裏事,裏面人多耳雜的,多不好意思,你幫我喊他一聲,我這等着。」
「嘿嘿,嫂子,你是怕我劉哥下不來台吧?」看門人笑嘻嘻地打趣,然後進院去喊人。
老劉,就是沒給李有才槍械室鑰匙的老劉,是主動跟趙大隊說明李有才行蹤的老劉,是妻管嚴娶了個賊婆娘的老劉,是給趙大隊塞了一大筆錢結果沒當上副隊長的老劉。前一陣子偵緝隊出城調查糧食運輸隊遇襲現場,打李有才黑槍的,正是這位。
老劉不明白他媳婦為什麼來偵緝隊找他,剛出了大門口,便被女人一把扯到街邊的僻靜處。
「出什麼事了?」
「被找上了!一個扎手的點子進了咱的門,讓我直接困窖里了,我感覺他們還會再來人的。」
老劉當場一驚,四下看看:「居然沒去找姓趙的反而能找到我?」
「說這些沒用了,難保不露底,咱們現在就得走!」女人把包袱扔在男人懷裏。
「這……去哪?」
「想去哪就去哪!」女人四下看看,撇下男人過了街,來到幾個乞丐身邊,掏出幾塊錢塞給他們,把手裏的籃子往他們當中一放:「把這一籃子紙找人多的熱鬧地方給我揚了,回來我給你們更多的賞!」
幾個乞丐提起籃子跑了,女人回來扯着他男人匆匆直奔城門。
……
馬良拎着駁殼槍在屋裏整整轉悠了一遍,普通的人家?通的房,沒有任何發現,於是他重新走向撬開的窗口,一陣涼風溜進了窗口,掀動了牆邊掛着的白色方形披肩,不經意拂過馬良的臉。他扭頭瞧了一眼,順手撩在鼻子邊聞了聞,似乎是一種極淡的香,然後翻窗出屋。
「院裏正常。」劉堅強朝剛剛出了窗口的馬良低聲招呼。
「屋裏也正常。那他去哪了呢?」揣好了槍的馬良皺着眉頭走向院牆。
「這麼久沒消息沒人影,也許犧牲了!」劉堅強隨後也走向院牆,和馬良一起往外爬。
在牆外望風的石成看着兩個人從牆頭跳出來,忍不住問:「誰犧牲了?連長?」
「別聽他胡說,連長沒了也輪不到他!」馬良的情緒不好,遲遲不見胡義返回匯合地點,所以他們幾個找出來了,臨時抓了個倒霉的偵緝隊員,得到了姓劉的住址,剛剛搜查完畢,沒有任何線索。
「連長是不是直接去找姓趙的了?」
「有這個可能!」
「那咱們怎麼辦?」
「有什麼怎麼辦,行動就是了!難道連長不在咱們就不幹了?蘇幹事肯定在姓趙的手裏,天一黑咱們就應該行動,直接打進他的窩!」
「把你能的!」馬良朝一臉威風的劉堅強翻了個白眼:「我已經偵察過了,姓趙的那院裏最少十幾個人,屋裏幾個還不知道,打進去?他已經做防備了,誰打誰?」
「幾個漢奸狗腿子就把你嚇軟了腿,換成鬼子你是不是得尿啊?怕你就別去了,我和石成就夠!」
石成滿頭黑線,想開口,想了想又改為不做聲,還是看他倆掐吧。
馬良是打算好好跟流鼻涕這個混頭掰扯掰扯,正想說話,卻見小乞丐徐小匆匆跑進了巷子,迎面而來。
「憲兵又開始巡邏了!警察也上了街!呼——好像是因為這個。」說着話,徐小遞上了手裏那張傳單。
日虜屠國,致我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而我輩國人,豈能屈膝苟活?孔曰成仁,孟言取義,今我梅縣別動隊,神兵天降,志安社稷,誅殺倭奴,當街擊斃大漢奸錢副隊及一眾敗類,以洗國恥,以警國人,以儆效尤,以昭日月……
「梅縣別動隊?」馬良拿着傳單看傻了眼:「前腳咱們剛乾完了活兒,後腳這就有人領功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不要臉到家!」
「這個『別動隊』是個什麼玩意?」劉堅強也傻了。
石成想了想:「我倒是聽說過,確實有這麼個組織,好像……也是個游擊隊。」
「不管怎樣,現在絕對不是行動的時候。眼下巡邏隊和警察都上了街,咱們也不能再到處亂晃了。徐小,你繼續到連長指定的匯合地點混日子,救過我的劉嬸家你知道吧,一旦連長回來,帶他到劉嬸家找我們仨。」
四人離開了身後的上鎖大門。
……
關於那個菱角,蘇青無法啟齒。現在註定要死了,這是生命的最後時光,儘管她有勇氣放下芥蒂,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再去考慮那個屈辱的菱角,沒有任何意義,有沒有菱角都會變成一具屍體,何苦還要在活着的時候經歷第三次羞辱呢!
沒想到他真的來了,他說是巧合,在蘇青心裏認定這是個奇蹟,她更願意相信是她的許願靈驗,召喚了這個魔鬼出現,只是結局……魔鬼陪葬了。
想到這裏,蘇青想笑,不是嘲笑他,也不是嘲笑自己,只是為了心裏那一份複雜的開心。由此,她又想到了許下的那個願望,不知道該不該給他一個微笑,雖然他遲了一點,但他還是不可思議地來了,怎麼辦?
當是連累他的回報吧,何況這裏黑暗得什麼都看不見,他不會知道,又何妨對他笑一下,儘管在給自己找各種理由,她仍然感覺臉上微微的熱了。
面朝黑暗的另一個方向,努力調整了嘴角,她覺得很不自然,偷竊般地心慌,呼吸都開始不平順,偏偏笑不出,於是下意識抬起兩隻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眼角和嘴角。
「你怎麼了?」黑暗中突然響起他的問。
「呃……沒事,我……沒怎麼。」她放下臉旁的雙手驚慌着答,心裏卻想:天,我居然朝他做了個鬼臉!怎麼會?這根本不是我!
他沒再說話,他根本看不到,這讓心虛的她覺得踏實了,卻又莫名地感到一絲絲遺憾。
……
黑暗和寂靜會使時間變得漫長,不確定這是多久了,這種死法實在不如戰場上來得痛快,槍倒是在,可是現在胡義還沒興趣吞自己的子彈,不是怕死,而是因為她在。如果到了最後關頭,她真的要經歷痛苦,只要她願意,胡義會朝她開槍的,然後才輪得到自己。
面對死前的困境,胡義很平靜,其實大多時候他都很平靜,正是因為平靜,才能一次次突圍,死裏求生。
現在,他在黑暗裏靜靜感受着,空氣似乎還是像進來的時候一樣,有一些霉腐的味道,有一些淡淡的腥臊,憋悶的窒息感沒有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增加。這是個地窖,這不太合常理。
「從你進來開始到現在,有沒有覺出空氣的變化?」
她被這突然的問題問得詫異,隨即猛地紅了臉,遲遲不說話。
胡義這才意識到她在意什麼,又向黑暗中補充說:「呃……我是說……現在你覺得更憋悶了麼?還有……這霉腐的味道一直都有,沒淡過麼?」
「我……沒覺得。」她的聲音不大。
胡義觸碰着身邊的牆壁站了起來,在黑暗中仔細地撫摸着牆壁上的泥土,一點點地擴大範圍,稀里嘩啦——不時有碎土在落。
「你……在幹什麼?」
「看看能不能多活一會兒。」他摸過了一個牆角,開始仔細觸摸第二面牆,從高到低,然後挪一小步,再從高到低摸下來,直到與地面的夾角,細緻得不放棄每一個可以觸摸到的角落。牆上的土並沒有那麼潮濕,這股霉腐的味道似乎太重了。
一段時間後,黑暗中的碎土掉落聲忽然消失了,她忍不住問:「怎麼了?」
胡義沒回答,他跪伏在一處牆根,用手掌觸碰着,這裏由地面起向上半米多平方的面積不是泥土,而是用磚一塊塊臨時拼擺起來的,並不是死牆,磚與磚之間的細微縫隙流動着細微的涼,霉腐味道在這裏變得更重。
「你怎麼了?」
哐啷——
一塊磚被摳了下來,隨後是第二塊,第三塊……
在黑暗中摸索着摳出兩層磚,漆黑中的胡義知道自己正面對着一個漆黑的窟窿。
……
胡義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求自己呆在與她最遠的斜向牆角,並且被要求不許動:「你到底在忙什麼?」
她不說話,黑暗中持續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難道你是要大……」
「閉嘴!」她似乎又開始沮喪。
「好吧。」
又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後,她似乎不動了:「算了,你自己先爬過去吧,我在這等着。」
「為什麼?」
她不再說話。
胡義很費解:「如果我過去了,萬一這通道很長怎麼辦?如果那兩個人出現在上頭怎麼辦?」好不容易把她給找到了,他沒有勇氣再次把她一個人撇在這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很難跟上你……會拖累你的。」
「你受傷了?」
她又不說話。
「再不說話我就扯着你爬!」胡義站了起來,準備靠近過去。
「我……有個菱角。」她回答的聲音估計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
通道只有半米多寬,高度大概一米,胡義在漆黑中十分緩慢地向前跪爬,並且不時停下來。沒法爬快,不是因為在漆黑中摸索,而是因為擔心身後的她跟不住。
「不用着急,這未必是活路,咱們有的是時間。」
她不說話。
聽到了她的呼吸聲近在身後,胡義放下心又開始朝前爬。
「要不……停下歇會吧?」
她不說話。
「你還行麼?」
嘩啦——一把沙土突然從後方的黑暗中猛揚過來,打了胡義滿身滿臉,這就是她憤怒的回答。
吐掉了滿嘴的沙土,胡義屁都沒敢放一個,老老實實繼續向前挪。
一段時間之後,他在漆黑中停了下來,豎着耳朵聽了聽,不得不開始倒退,直到再次聽到她的呼吸聲。
「停了怎麼不告訴我?」
「你自己走吧!用不着你管我!」不平的氣息和冰冷徹骨的語氣說明她的憤怒根本未平息。
胡義不敢靠她太近,生怕她隨手抓起什麼再揚過來,陪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也許是活路呢?」
「我不需要活路!」她的嗓門比剛才更大,近乎朝着胡義喊,在這漆黑通道內震得胡義腦門嗡嗡響。
「我以為我能……並不是想……」
嘩啦——一把沙土如期而至,幾顆沙礫打得胡義滿臉疼,緊跟着是一聲憤怒的:「你滾!」
「聽我說,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壞。只要咱們能出去,我就抓一個穩婆來,不會有人知道的,呃……你可以……用紗巾遮上臉,對吧?穩婆肯定沒問題吧?」
嘩啦——又是一陣狂風響,這次胡義有了心理準備,抱着腦袋不回頭,任沙土揚了滿後背。
「你這個無恥下流的混蛋!你這個卑鄙的逃兵……」她近乎歇斯底里了。
胡義訥訥:「我這也是……沒辦法才想到的。我發誓!」
……
不知道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了多遠,當胡義撞到了土,前方似乎沒有路了。他提示身後的蘇青等等,然後緩緩直起身,沒有碰到頂,摸索中,一面壁上有槽坑,終於確定這裏可以向上。
「現在開始別出聲,你站在這裏等一下,我先上去看看。」
謹慎地橫挪開了頭頂上的爛木板蓋子,胡義仰起頭,上方似乎是一片低矮空間,有光線從更高處的地板縫漏下來。
是燈光,這是晚上,上方是地板下的空間,胡義爬了出來,在木柱間,借着那些漏下地板縫隙的微弱光線,找到了一塊最大的縫隙,仰躺過來試圖朝上看。
視線角度和範圍都有限,但是這地板縫旁邊放着個箱子,讓胡義勉強看到了四個字,吉田商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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