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警察懶洋洋地出現在街角,拿起刷子在一張破舊的通緝告示上面隨意塗抹了些漿糊,從籃子裏拿出一張新的通緝告示鋪粘起來。
一陣風旋過,一張告示紙從籃子裏被吹了出來,飄着,翻着,卷着,落進小巷的石子路面,與地面摩擦着,被風帶得繼續滾落巷弄深處,直到落進了一條水溝,被污水浸潤了才靜靜飄在水面。
寬眉細眼,稜角分明,警察裝束的一個頭像簡畫和字跡漸漸被水污得模糊起來。……懸賞……兇手……罪大惡極,禍國殃民……冒充警察……腹部重傷,肩後,左臂亦有傷口……另有一女同黨,特徵尚未查實,凡知情者……
水溝邊是個院牆,院牆後是個小院,小院裏兩門兩房並聯。西屋裏一張桌子,桌子邊坐着個女人,靜靜地用手帕擦拭着一支駁殼槍。
她擦得仔細,專注,擦去了槍上那些斑斑點點的血漬,露出幽亮的金屬烤藍色,那光芒不僅使槍變得漂亮,同時帶給人一股凜冽的安全感。
大門口傳來了開鎖的聲音,女人立即揣起手帕,將桌邊的彈夾合入槍體,子彈上膛,自然地將槍隱蔽放在腿間,從桌面下指向屋門口。
屋門開了,李有才站在門口詫異:「你怎麼出來了?」
「太悶了,出來透口氣。」她平靜答,眼睛不自覺地向屋門外的院裏瞟了一下。
這個細節被李有才捕捉到了,也不自覺地歪頭看了看身後,不由苦笑了一下,隨手關上了門,來到桌邊與她對面坐下,搭在桌沿上的手指點擊了幾下桌面:「我怎麼覺得這麼冷呢?大姐,你可別走了火!」
蘇青這才把槍拿回到桌面上,卸去了上膛的子彈,重新拿出手帕來繼續擦拭。
李有才笑了笑:「你就這麼信不着我啊?」
「不是信不着你,是怕意外。意外經歷多了,就學會害怕了。」她沒有表情地說着,繼續看着手裏的槍,又問:「情況怎麼樣了?」
「今天早上是最一次聯合大搜查,但是街口上的崗還得站一段時間,城門一時半會肯定不要想了,要是只帶你,我能出去,帶他是做夢。」說完了這些李有才站起來,回身去拎暖瓶,晃了晃是空的,又到外間去找水壺,還是空的,只好舀了半瓢涼水猛灌幾口,忍不住牢騷道:「雖說你是客人,也不能連點活兒都不干吧?」
「你見哪個鎖着的房裏煙囪還會冒煙的。」
李有才沒話了,抹抹嘴回到屋裏:「我算讓你拖上賊船了,明明說好的是我只管調查那個女的,現在到好,一個頭號通緝犯,一個****大頭目,全藏我這了,這命苦的!」
「放心,我和他不會招出你的。」
「那有什麼用?出了事我說得清麼?咱可得說明白,就這一回,再有這事你可不能怪我裝不認識你!」
「那個馮忠怎麼樣了?」
「死了。」
「死了?」蘇青終於不再擺弄手裏那支槍,把臉抬起來了,一直無表情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也不知道這倒霉鬼怎麼想的,剛做完手術就半夜三更跳窗戶玩,弄出個傷口大出血偏偏醫生當晚也死了,你說他還活得了麼。」
蘇青有點愣神,腦海里漸漸浮現出一個行走在長長走廊里的模糊黑影,這可能麼?會有關聯麼?
李有才站起身:「好了,我得去隊裏轉一圈,然後調查一下那個林秀。希望你也能為我着想一下,沒事別總出來晃悠,我要是真打算領人來抓你們,也不會傻到頭一個進門。」
這話讓蘇青回過了神,斜眼看着李有才。
「提前告訴你一聲,萬一被人看見你了,你就說是我的姘頭,可別跟我說兩岔去。」
「……」
「呵呵,蘇姐,我說句實話哈,在我的女人里,你頂多也就能排個中等吧。所以說……這事不能算我高攀。」那張陽光的臉上顯示出一個可惡的笑容。
桌邊的溫驟然變冷,李有才慌不迭地逃出門。
……
打開了立在牆角的大衣櫃,撥開幾件掛在裏面的衣物,再橫推開衣櫃裏面的背板,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暗門洞。這個小院是李有才在梅縣的落腳處,兩間屋之間其實壘着兩層牆,中間形成一個半米多寬的夾縫空間。
這倒不是李有才特意造的,他過去是從死去的漢奸同行手裏接手的這小院,哪個漢奸都比李有才成功,所以不得不留一手保小命。
回身關閉了衣櫃門,又合上了背板,夾牆裏立即變得漆黑。
「這是李有才的窩?」黑暗盡頭裏突然傳來低聲的問。
「你醒了?」她的聲音在黑暗另一端的入口邊,語氣平靜,但是氣息似乎有一絲不平穩。
他並沒有注意到這點,而是繼續問:「我的槍在哪?」這是他最想要首先抓握到的東西,他不畏懼死亡,卻不願意失去牙齒。
她知道他是這樣的德行,所以回答:「入口在我身後,所以槍在我手裏。」她最初呆在房間裏的想法一方面是不敢完全信任不是自己同志的李有才,另一方面如果有意外搜查發生,她可以集中敵人的視線,從而可能使這個夾牆被敵人忽略,不至於兩個人都犧牲。
「你在外面坐了一早上。」他知道她為什麼在外面坐了那麼久,不知道這種犧牲精神是她的職業習慣還是信仰驅使。
「你的任務完成了。」她不希望他猜測到更多含義,所以當做他在自言自語,不露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我的任務沒有支援。」他並沒有猜測到更多的含義,他只是對她出現在醫院門口感到不解,想像不出她怎麼可能會找到那裏,並且用一個妻子般的溫暖擁抱阻止了自己開槍,原本,那兩個鬼子是要成為陪葬的。
「那不是支援,是接應歸隊。」如果換成是其他同志,她會實話實說,說任務該在最初取消,說她嘗試過通知停止任務,但是對象是他,只好用這個藉口搪塞,因為她無法解釋清楚她是如何判定他在醫院的。
「你不該接應,如果那兩個鬼子繼續盤查,這件事可能毫無意義。」他一向認為她是個嚴謹的女人,就像她說過只有生死沒有被俘,說過沒有支援,最後卻出乎意料地出現在了醫院門口,並且置身事中。看似神來之筆,更像是無謂冒險,她真的不該出現,別人可以,她不行,她不該。
「如果槍響了,倒下的只會是那兩個鬼子,我仍然有時間從容離開,任由你犧牲在那條街上。所以這不是冒險,只是幫你做一個挽回局面的嘗試而已。」她儘量突出了不介意的口氣,向他證明她當時絕對不是衝動,向他證明她不介意他的犧牲。並且,當時她的心底真的不害怕,因為她深信即便槍響了,這個男人的身邊也不會有站着的敵人,這個男人是能夠擋住子彈的山。
因為沒有光線,所以漆黑,所以看不到她在那端極不自然的臉,所以相信了她的話,承認了自己並不如她機敏,認為這的確是一次沒有風險的嘗試,認為她仍然是她,一個嚴謹,冰冷的女人。
所以黑暗裏的兩個人沉默了,都不再說話。
直到他無意間將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袋,才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聲嘆息在這個有限的狹窄空間裏極其清晰,清晰到原本想要擺出漠不關心姿態的她終於淡淡開口問:「為什麼嘆氣?」
「為你。」他在黑暗那端淡淡回答。
她猛然間開始發慌,慌得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沒料到他會給出這樣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可以引申的含義太多,她不敢想,不敢猜,冷與熱的痛苦糾結令她不知所措,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地試圖保持住淡然的呼吸頻率,因為這裏太靜了,靜到什麼都聽得見。
「既然你拿了槍,既然你總是不記得槍膛里還有多少顆子彈,那麼你為什麼不能把彈夾都拿走呢?為什麼你總是認為一個彈夾就夠了呢?」他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埋怨,更像是在無奈。他一邊捏握着手裏一長一短兩個彈夾,一邊低聲說着,並沒有注意到黑暗那端些許紊亂的氣息,同時省略了最後一句話:蠢女人,你真的不適合拿槍。
她終於從混亂的糾結中解脫了,心裏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哪怕原本做好的心裏準備是他說出的任何話自己都會冷酷無情地給予否定,甚至可以迎頭痛罵,但是此刻仍然感到深深的失落,失落來自所想非所答。
「如果我記得槍膛里還有多少顆子彈,如果我不是總認為一個彈夾就夠了,你這個敗類早就死了!」她的聲音明顯有點大,並且帶着憤怒,再也無法遮掩的情緒被表露得一覽無餘。
「……」他無語了,雖然是有點嘲諷的意味,但也算為她好,提醒她以後注意,估計到了她會因此不高興,可也不至於這麼大反應吧?至於麼?
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憤怒來源於何處,所以,黑暗的夾縫再次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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