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出現的事,終究是讓隊裏的氣氛變了。恐怕許多人,都沒有想到自己身邊的人就是叛徒。
「張嬤嬤是叛徒,你怎麼想?」念夏突然間和紫葉這個小丫頭走近了。以前只覺得這個小丫鬟膽小如鼠,但是,等這個小丫鬟為了尚姑姑挺身而出,才發現這小丫鬟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樣懦弱無能。
「奴婢感覺,張嬤嬤對大少奶奶是在背後發了不少牢騷,和李嬤嬤很好。」紫葉聲音依然很小。
「是不是覺得,最後李嬤嬤背叛了張嬤嬤?李嬤嬤也不算是什麼好人。」念夏說這話時,可以掃到李嬤嬤一個人孤單的背影。
李嬤嬤現在在隊裏被孤獨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幫着張嬤嬤做事。但是,李敏並沒有把她趕出隊伍,畢竟之前她確實不知道張嬤嬤是叛徒,只知道張嬤嬤的私事兒。
還有一點是,本來,尚姑姑遭張嬤嬤攻擊的時候,她本可以不出聲的,可是,她後來突然出聲主動把銀子丟失的事供出來,讓自己身處危險,說明,她其實有悔過之心,在這個時候聽說有叛徒出現,想到了張嬤嬤的可疑。
一事歸一事。這個李嬤嬤並不是真心想背叛護國公府。殺一個人是容易,但是,如果殺了一個最不該死的,可能會在人心不穩的隊伍里引起連鎖反應。
現在,隊伍里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
李敏叫來所有人,先是把紫葉這個二等丫頭提為了一等,暫時替代了春梅的位置。尚姑姑照老樣子負責管理財庫,李嬤嬤協助尚姑姑處理事務,其餘的懲罰處置等到了北燕再說。
隊伍里所有人聽見這個決定時,一方面能感受到女主子對於叛徒的零容忍,另一方面可以感受到女主子黑白是非清清楚楚,獎賞分明,該仁慈的地方盡顯仁心。一群人慌亂的心裏,不由重新感到了一股踏實感。最少,這個主子不會亂殺無辜。
李敏沉穩的視線掃過隊伍里的每個人:「不要以為,找到了隊裏的奸細,我們的危機已經結束。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黑風谷,那是一個亡命徒聚集的地方,後面朝廷的追兵並不死心,來勢洶洶。本妃只想告訴你們,當個叛徒,當個奸細,或許容易,可是,既然你都能在本妃這裏當叛徒當奸細了,對方能不懷疑你見風使舵哪天再次來個內里反?把你收拾掉只是遲早的事情。所以,護國公府決不容忍叛徒,既不容忍自己內部的叛徒,也不會容忍從對方來的叛徒。」
一群人仔細想她這話絕對是真理。搞了叛變,等於品格壞了,宣告天下你是個不足以被人信任的人,還能有誰願意再信任你。當叛徒,是自掘墳墓的行為,是愚蠢的行徑。
泰莊主欣然點頭,望着李敏的目光里又多了一分讚賞的銳意。他身旁的大山,則不言不語。
說回到京師提督府,馬家父子慘死以及兩個奸細的屍體在雪山被發現的消息,相繼被傳回來以後,實在是讓提督府主人難以坐安。
傅仲平在書房裏來來回回地走着,自昨晚收到消息以後,他起來後睡不着了。
旁邊一個新納的寵妾給他倒了杯水,他一把將其推開,瞪了眼。
那小妾知道他為什麼心情不好,跪下來說:「妾身和三姨娘不一樣。」
傅仲平冷哼一聲,坐下來,讓她就在自己面前跪着。手指頭敲打茶几,心裏頭的煩悶不言而喻。得力大將死了,追逃的線索斷了,他現在手裏決勝的法寶一下子全沒了。難道要輪到他自己像郭子達一樣親自出征?
話說那個郭子達真夠狡猾的,關鍵時刻把他的人當成了探子,自己留在後面觀察動靜,保全了自己,坑死了他提督府的人。
院子裏穿過一個人影,走來的侍衛在門前跪下,對着帘子裏的傅仲平說:「大人,人帶來了。」
「帶進來!」傅仲平大手一揮。
穿過院子的兩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拖着一個滿身傷痕的女子,像拖麻袋一樣拋進屋裏的地板上。仔細看,那張嬌美的五官不是三姨娘蓉兒又能是誰。
蓉兒撲倒在地上,她的雙腳被打斷了,沒有辦法站立,口角流的一條乾涸的血跡。抬頭,看到傅仲平,蓉兒冷冷地發出一聲笑:「恭喜老爺。」
傅仲平一刻心頭某個傷疤被揭開了,臉膛大怒:「賤人,還不知死活!」
「莫非蓉兒對大人說的話有錯嗎?恩將仇報,最終命喪黃泉,老天爺果然是開眼。」
「你自己對護國公府做的,還不是恩將仇報的事?」
蓉兒對此眉眼稍稍一沉:「妾身只能說,妾身跟錯了一個男人,本以為這個男人頂天立地,結果,原來這個男人不過是某人的一條走狗。妾身苦苦相勸其不要變成狗都不成——」
傅仲平站起,猛的那手猶如鐵爪,抓起她細嫩的下巴,一瞬間把她骨頭捏碎的力道:「你知道,本官有多寵你嗎?之前為了你,把自己夫人都得罪了。結果,你就這樣對待本官?」
「那是大人之前心身並沒有受到利益誘惑,現在大人的心靈,已經被利益這個魔鬼吞噬。大人,終有一天,你會發現蓉兒是對的。」蓉兒對着他的眼,眸子裏沒有一點畏懼。
傅仲平冷笑:「你放心,本官會留着你這條命,看看,是你對,還是本官對。這個天下,是誰的。你和本官都看清楚了。」
說罷,放開了她的下巴,對旁邊站着的小妾說:「你把三姨娘扶到房裏好好時候。」
「妾身遵命。」小妾低頭答應。
傅仲平官袍一揮,出了門,騎着馬是進了屋門,去見萬曆爺去了。
那日清晨,由於萬曆爺身子不是很舒坦,沒有上早朝,在屋裏拿着摺子看時,聽說傅仲平來了,忽然對身邊的張公公說:「朕聽聞,近日京師里出了一樣稀奇的東西,正好可以解決朕這個眼睛老了看不清東西的毛病。」
張公公一聽皇帝突然問起這個,愣了一下,隨之雙手抱拱,恭敬地回答:「皇后娘娘讓人給皇上是在市面上尋找了這樣東西,聽說叫做眼鏡,放在奴才這兒擱着,皇后娘娘說,只等皇上哪天覺得眼睛不舒坦了,讓皇上試試。」
「皇后自己沒有試嗎?」萬曆爺問。
張公公答:「皇后娘娘說自己父親眼睛也不大好,用了這個眼鏡,確實是看東西清楚多了。」
「原來是老岳丈用的東西覺得好,想獻給朕不好啟齒,乾脆交給皇后了。」萬曆爺眼睛裏似乎蕩漾起一絲許久未見的笑意。
在張公公看來,皇帝的心情猶如京師里這幾日降下來的大雪,早些天,是天天陰靄不散。今日,終於露出點陽光的樣子。
傅仲平垂手低頭彎腰進入皇帝的屋子時,剛好碰上張公公捧着個銀盤,上面放着皇后說的眼鏡走進皇帝的屋子。傅仲平只差沒有突然跌破眼球地爆出一句驚問:這是什麼?
到了屋裏,等萬曆爺試戴皇后進獻來的眼鏡時,傅仲平一直站在旁邊努力隱忍。
「咦!」萬曆爺突然發出了一聲驚異,鼻子上戴了這個古怪的東西,一開始有些重量似乎不太適應,可是眼前突然變的和年輕時一樣清亮的世界,讓萬曆爺整個人精神煥發,油光滿面,霧靄的天頓時消失的乾乾淨淨。
明亮的世界和模糊的世界,果然是很不一樣的。
「哎呀,傅仲平,原來,你老了這麼多。」萬曆爺忽然看清楚了屋裏的每一樣東西,直接對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傅仲平發出了一句評價。
傅仲平一張臉全紅了。他能不老嗎?他都多少歲了。話說做到他這個官位的,不是皇親國戚,肯定是要靠年齡來積累的,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萬曆爺之前不說這個話,突然爆出這一句話,好像是說他老了沒有了能力似的。
「臣,臣——」傅仲平再想到自己的失利,很快聯想到皇帝或許說這句話是給他台階下,馬上識務地跪下來,承認,「臣自知沒有能辦好皇上叮囑臣辦好的差事,來玉清宮請皇上降罪的。」
萬曆爺並沒有讓他起來,不,是好像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話,自顧戴着眼鏡,感受這個新東西給自己內心和身體帶來的震撼,嘴角里溢出:「這東西是好東西。為什麼朕以前不知道呢?」
張公公答不出來。
眼鏡這個東西,確實是新近在京師里才被廣為流傳津津樂道的事兒。之前,都沒有人敢說,有可能是李敏把這個東西交給一些人以後,不讓那些人隨便外傳。而現在,誰都知道護國公府好像出事了,那些人,可能就此放鬆了警惕,無意中把眼鏡流傳了出來。
這樣說,其實還不太準確。準確的消息來路是,某公子出關外時,聽人問起眼鏡一事,感覺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新東西,回到京師以後,找人到處尋訪眼鏡的下落,結果,把李敏留在京師的眼鏡給挖出來了。剛好,皇后娘娘的父親喜歡獵奇,眼睛剛好年紀到了一樣是老花,在聽說以後很快找到了這個東西,想着這個東西好,馬上通過女兒進獻給皇帝想博取皇帝的歡心。
這個老岳丈,或許並不知道這是李敏留下來的。但是,皇后知不知道,值得商酌。不管怎樣,這事最少證實了一件事,李敏確實是逃出了京師,逃出了關外,正在往北燕奔去。這從她到了哪處都不忘行醫救死扶傷的風格,是最好的證據。
「如今京師里的百姓,都傳說她是女神仙。」萬曆爺這句話,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傅仲平不敢抬頭。
「你的人——」萬曆爺忽然眼睛的焦距對回到了傅仲平頭頂,「都回到京師了嗎?」
什麼?傅仲平一瞬間沒有能領會到皇帝這話意思,只覺得聽懵了。他的人,什麼時候回京師了?不是讓他派兵去抓人嗎?他這還打算負荊請罪,主動請纓,帶兵繼續出征。
結果,皇帝這個意思是要他突然住手了?
萬曆爺從黃金的臥榻上走了下來,鼻子上戴的眼鏡沒有拿下,擦過那跪着的傅仲平身邊,直朝屋子外面走去,說:「張公公,朕要到皇后那兒去,給皇后看看這個新奇的玩意兒,然後,叫個畫師,給朕畫畫這個人像,朕相信這幅畫,定會流芳百世,名垂千史。」
「是——」張公公答。
只余傅仲平一個人在地磚上跪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沒過兩天,傅仲平在提督府里告病,再沒有上朝。
天氣是越往北走,越冷,不言而喻。經過幾日的奔波,李敏他們一行走出了狼山。是與這群狼正式分別的日子的到了。不知為何,狼這東西本該是讓人十分忌憚害怕痛恨的,可是,現在,隊伍里的每個人,竟是覺得與這群狼惺惺相惜。
比起人,貌似狼,還更可靠一些。
「大少奶奶真是神人,以前奴婢是不懂,以為大少奶奶是誤中了白眼狼的圈套,現在看,都是奴婢的腦子鈍,不好,大少奶奶想什麼,哪裏是奴婢能看懂的。」李嬤嬤承認自己的鼠目寸光,看人不淑。
尚姑姑站在她旁邊聽她說話,一直都是一言不發,只等到李敏和白毫說話時,嘴角才像是揚起了一道不易被人察覺的弧度。
「本妃要走了。你的腿,要慢慢養,所以,讓你的老婆,再駝着你一陣吧,到這個冬季過去以後,你的腿可能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如果傷口發紅髮炎,你在這山上找這種藥材,像本妃給你的腿上藥這樣,敷在發紅的傷口上。本妃相信,改日再見回你,你可能兒孫滿堂,說不定是要當爺爺了。」李敏用乾淨的布,給白毫那條做好手術的左腿重新包紮好以後,笑着說。
陽光下她的笑容清清淺淺的,好像雪峰上的女神,美麗純淨。
白毫注視她的臉,猶如帝王一樣冰綠的眼珠子動也不動。這雙殘酷狡猾的狼眸,此刻安靜的像淑女一樣的眸光在想什麼,沒人能揣摩得到。
李嬤嬤都感覺,如果哪天這傢伙和金毛遇上,肯定要為李敏先大幹一架。
狼與人交往的故事不是沒有過,有些人類的小孩子,還是狼養大的呢。
下了狼山,隊伍第一次進入不是山脈的地帶,遠眺過去,是一片平坦的被雪覆蓋住的草原。
這裏,逐漸有些靠近海拔高度較高的地帶了。人的呼吸,不由得變快,變沉。
尚姑姑的手,揪住了胸口的衣服。
李敏突然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
在這片地勢相對平緩,理應路該更好走的地方,隊伍里的每個人,卻似乎是遭遇到了一面高大的難以逾越的牆。
習慣於走這條路的人還好,不習慣的,全部出現了呼吸困難,腳步沉重的症狀,像尚姑姑和李嬤嬤這樣年紀大的,開始不斷地像牛一樣的喘氣。
孟浩明只看她們的症狀,一眼即明了她們是遭遇到之前李敏所說的什麼高原反應。這個奇怪的病,當初也差點兒奪走他孟浩明的性命。
「現在怎麼辦?」徐掌柜問,眼看現在不止女人,連男人,比如泰莊主,都出現了這樣的症狀。
不懂的人,還以為這些人是中毒了。
李敏畢竟是這個隊裏唯一了解這個病的大夫,知道這個病可大可小,一旦處置不好,可能讓人立即喪命,所以才先讓隊伍馬上停下,說:「他們這是因為缺氧導致的這病。」
「缺氧?有的治嗎?」雖然聽不懂她說的話,大家卻都只記得一件事,她是女神仙,理應有辦法來治這個病。
「要治這個病,唯一的方法是適應。我們可能要以更慢的速度前進了。」
李敏這話一出來,作為作戰指揮的軍官孟浩明,立馬愁了起來。孟浩明的顧慮,絕對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是一片大草原,幾乎沒有任何遮掩物。他們在這塊地方呆的越久,被敵人發現的機率越大,一旦被人發現,他們要逃,要躲,要藏,都找不到地方。
「沒有其他路可以走嗎?」李敏的顧慮和孟浩明一樣。
「沒有。」老路通大山,這時候站了出來。
「大少奶奶,不然分批走吧。」孟浩明說。
和通關那個時候一樣,分批,似乎是最好的策略。有些人,可以提早離開這塊沒有遮掩的地方,找到地方躲起來,同時吸引敵人的注意力,給後面的老弱病殘創造出逃生的機會。
這個建議,似乎沒有任何需要反對的地方。
李敏就此把紫葉留了下來照顧尚姑姑和李嬤嬤。
隊伍分成了兩批,泰莊主、尚姑姑、李嬤嬤、紫葉以及護衛五名,由於泰莊主認得路,由泰莊主負責帶路。這批人,將根據自己的身體情況,選擇慢行,邊走,邊找合適的地方藏藏走走。
其餘人,組成的隊伍,由於硬朗的身體能比較快的適應高原反應,加速前進。
匯合地點,只能等到黑風谷過去的北燕了。也或許後面這批人,最終會在泰莊主帶領下先找個小村落躲起來,躲過風頭再說。
這一落下,以後再見面不知道何年何月。泰莊主第一個表嘆惋惜,咳嗽着說:「北燕草民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之前沒有走過這邊的路,只可惜了,不能一路護着大少奶奶與王爺見面。」
那口氣里,有誓死一定要北燕去效忠的意志。看得出來,護國公府主子在這個生意人心裏面,已經紮根了。
李敏對此肯定是歡迎的,北燕要繁榮,絕對不能缺了商人帶來的商機,道:「本妃會和王爺一塊等着你來。」
泰莊主因此是更好奇了:「草民去過北燕,都沒有辦法適應這裏的氣候,草民不得不承認,大少奶奶雖然身為女子,看似柔弱,其實,遠超草民想像中的強壯。」
用強壯來形容李敏瘦瘦扁扁的身體,還真的是——李敏忽然是聯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跟人上高原的事了。或許,這次這幅身體以難以想像的抵抗力很快適應了高原反應,讓她再次確認,這幅身體,和她在現代的身體是百分百有聯繫的。因為,如果僅從尚書府那個病癆三小姐的身體來推測,是根本沒有理由能如此快速地適應高原。
對泰莊主的話,李敏笑而不語。
李嬤嬤和紫葉,在她面前跪下,都是說了一些一定會回到她身旁繼續效忠的話。李敏為此叮囑年輕人沿路照顧好兩個老的。
最後輪到尚姑姑。
尚姑姑緊抿着唇角一言不語。李敏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把其餘人全先打發走。
「二姑娘。」尚姑姑走到她身邊,貼在她耳畔說,「奴婢,確實不是只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
這點,她確實早有察覺,要不然,怎會借着張嬤嬤的事之前給了尚姑姑一點壓力,可是,尚姑姑也真的算是一個宮裏的老人了,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沉的住大氣。
「那麼,本妃可以問,姑姑是誰的人嗎?」李敏淡淡地說。
「如今,奴婢與大少奶奶即將分開,不知何年何月,也或許是一分別,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奴婢在這時候向王妃坦白,雖然不是不可,但是,奴婢想,不如由奴婢自己的主子哪一天自己親口告訴王妃。」
李敏的眼角掃過她那張滿是皺紋而且每條皺紋像是刀刻出來的臉,道:「本妃都知道了。尚姑姑如果想效忠本妃,好好保重自己這條命,來日方長。」
「大少奶奶一樣要保重身子。奴婢到了哪處,都會為大少奶奶祈禱。」尚姑姑退下,躬身尊敬地說。
李敏目送尚姑姑下去的那末身影,把尚姑姑交出來的財庫,轉給了念夏保管。
念夏走上來幫她清點尚姑姑交出來的財物,看見她的目光望着尚姑姑好像有一絲蹊蹺,疑問:「大少奶奶?」
「沒有什麼。準備啟程吧。」
天蒼蒼野茫茫,大草原的天氣,千變萬化。比起山脈上發生的毀滅性災難雪崩,大草原上冬天的另一個危機,草原颶風帶來的風雪,同樣是可以讓車隊覆滅的可怕兇手。
到傍晚的時候,天上像是開始變天了。本來草原上吹來的風,是和緩的,現在,變成了一陣急一陣停。
「需要找個地方避一避,可能颶風要來了。」大山抬頭看着這個天氣不對,對孟浩明和李敏說。
「這裏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嗎?」徐掌柜問,放眼四周,全部都是草原,遠處是有高山,可是也太遠了的樣子。
「不要指望找個屋子什麼的,能找到塊大石頭,給我們遮一下風已經不錯了。」大山說話的時候,被急來的一陣風幾乎堵住了喉嚨,好像槍一瞬間啞火。
眾人只看他這個樣子,都突然意識到這個即將到來的災難的可怕性。
這裏面,除了大山,很多人其實沒有遇到過冬天的颶風。李敏只能想起現代在西北時聽那些當地老百姓說,說冬天的颶風一來,好比沙漠上的風。沙漠的風暴,李敏經歷過,知道風暴來的時候,能把整個馬隊都給淹沒了,想必這個雪原上的颶風造成的破壞性,並不沙漠風暴小。
每個人都忙碌了起來,到處尋找合適的藏身所。
大石頭是有,但是沒有辦法遮蓋住全部人馬,只能找到幾處分散的可以藏躲的地方。
風聲漸急,夾帶的雪粒,越來越大,有些好像冰雹,被風颳着砸到人身上的時候,是生疼生疼的。
馬匹早已受驚,哪怕這些都是在軍隊中訓練良好的軍馬。馬蹄在本來就挺厚實的雪地里掙扎着。人們下了馬,緊緊拽住馬的韁繩,防止馬匹逃脫。一旦馬跑了,這些馬恐怕也是無處可去,會被颶風覆沒的命運。
在這個幾乎混亂的場面下,眼看暴風雪即將來到,孟浩明發出了所有人就近避難的原則。全部人馬,朝着離自己最近的,可以藏躲的地方找庇護所。
念夏扶着李敏,徐掌柜跟在她們兩個身後,孟浩明在發完命令之後,緊隨他們一行人。大山站在隊伍里,只等所有人找到庇護所了,才沖離自己最近的那塊石頭後面衝過去。
石頭,只能算是一面牆,給人遮擋一面的風。人和馬,貓在石壁後面,馬跪在雪地里,人的手安撫着馬頭,同時望着那由遠及近的颶風。
那時候,大自然展現出了它巨大的爆發力,一聲聲的怒吼,像是釋放出自然界心中最鬱悶的那口怒氣,一陣陣的,刮着人的耳膜,到最後,所有人幾乎都聽不清楚聲音了。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同樣眼睛裏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漫天的黑暗,猶如一張大網罩住天空,沒有人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只知道此刻起,由黑暗統治了這個世界。
嗚嗚嗚的風聲,即是孤魂野鬼,從地底下沖了出來,到地面上肆獵橫行的機會。徐掌柜只覺得那個嘴巴一張,口裏馬上被灌滿了雪,更別說,自己的鼻子眉毛眼睛,身體上的每一個縫隙,只要向外界敞開的地方,都已被雪粒塞滿。只要天氣再冷一些,他一定渾身馬上變成了個冰人。
他坐在雪地里,只能用手向四處摸索,希望能摸到身邊的人。摸了會兒,終於拽住一點衣服的樣子,再仔細摸一下,卻發現那衣服已經是被雪埋了起來的樣子。不知道是誰,他只能用雙手往雪地里挖,意圖把對方從雪裏救出來。
可是不會兒,他不僅發現自己這樣做是徒勞無功的事情,而且,是把自己都帶入了危險裏面。挖出來的雪地往下陷進去,好像是沼澤一樣,一塊把他帶進了地下。加上頭上身上飄落下來的鵝毛大雪,很快的,把他全部覆蓋了。
所有的人,不止徐掌柜,都遭遇到了這樣的滅頂之災。還有些人和馬,遭遇遠比徐掌柜悽慘,是剛好撞遇到了迎面的颶風,被颶風給直接帶走了。
巨大的風聲,天霹靂咧的雷聲,覆蓋住了所有的聲音。
世界末日,不過於如此。
風雪漸小的時候,已然是半夜了。
草原上冰天雪地里的夜空裏,出現了一顆寒星,突破了飄蕩的雲層和蒙天的風,露出了一點星芒。
大山揉了揉眼,睜開一看,四周,不要說一個人或是一匹馬,甚至是他們認為可以幫他們擋住風雪的大石頭,都沒了影子。
身上累積的雪,是埋到了他脖子上,晚上夜裏溫度更低,像是凍結了一般,他周身動彈不得。好在他兩隻手是維持舉起來的姿勢,還可以動,還可以自救,把自己從閻王地府里掘出來。
掙扎了會兒,他終於從雪窟窿里把自己拯救了出來。爬出來以後,往四周看了看,只要看見有任何隊裏東西的痕跡,他都撲過去。
在一番尋找之後,他率先發現了被雪埋到只露出弓着的背的徐掌柜。把徐掌柜拉了出來,摸了下徐掌柜心跳還在,只是雪堵住了徐掌柜的鼻子嘴巴,他必須摳出徐掌柜的鼻子裏的雪。等徐掌柜能吐出一口氣,徐掌柜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我下面還有人。」
大山一聽,馬上和他一塊,在發現他的下面繼續挖人。努力地挖了一段時間以後,只發現了一件女子的披帛,沒有錯,是李敏身上披的那件。徐掌柜那刻眼淚都快流下來,莫非李敏被雪埋了?
兩個人持續挖,繼續挖,同時,隊伍里其他生還者,在聽說主子被埋的時候,都一塊圍過來,一塊挖着。把這個地方挖出了個大窟窿,連他們躲着的那塊大石頭都徹底挖出來了,仍然不見李敏的身影。
是不止李敏,跟着李敏的念夏一塊兒不見了。
「孟旗主呢?」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眾人再次驚覺:這回,連隊伍里的指揮官都不見了。
徐掌柜癱坐在地上。
他們四個人是一塊躲在這個地方的。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被埋在這裏,而其他三個人都無影無蹤了。更可怕的是,為什麼他一點察覺都沒有。
這要說到暴風雪襲來的時候,眼看那個雪越下越大,大有把所有人給掩埋住的危險。當時,徐掌柜被埋了,兩個女子在前面,更是一塊兒栽倒。孟浩明顧不上徐掌柜,只能是越過徐掌柜,先想方設法把前面兩個女子先拉出了雪地,把她們放到馬鞍上,然後,他牽着馬,想把這兩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結果,巨大的風雪再一次,把他和馬分開了。後來,士兵在距離十尺遠的地方找到了倒下的孟浩明。
那匹馬,卻是徹底地沒有了蹤影。
是被風颳走了,還是說,自己駝着兩個女子,跑到哪裏去了?
孟浩明傾向於後一種可能性,因為,那不是一匹普通的馬,是一路來,一直馱着李敏的馬,是護國公送給李敏的愛馬。不到最後一刻,這頭馬不會把主子丟下不管的。因為它的老公,曾經就這樣用自己的性命救了護國公一命。
為今之計,所有人只能是拼命地找李敏能被馬馱着跑哪裏去了。
風,呼呼地刮着,夜裏很冷,可是,李敏的耳邊,居然好像能聽見許久未聞的好像火盆的聲音,手指一摸,同樣摸到了像是不屬於此刻她能摸到的東西,是毛絨絨的溫暖的羊毛毯子。
隊伍出發的時候,為了輕裝上陣,大家攜帶厚衣物,沿路是把衣服當成了棉被毯子,穿着襪子睡覺,睡也不敢熟睡了,生怕是在寒冷的天氣里凍死了都不知道。生火對他們來說,也是奢侈。生火不當,會在敵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方位,引來致命的危機。能燒火的時候,用的也是野外撿來的木頭,哪裏像京師里一樣拿煤炭來燒如此奢侈。
只知道,突然自己身體四周這個溫暖,完全不像這十天來野外逃亡生活的冰天雪地,是仿佛回到了京師大宅院裏的貴族奢侈。
眼皮睜開,李敏望到了頭頂上的帳篷。是繡着繁複花飾的漂亮帳篷,貴族的氣息迎面撲來。她的腦子裏瞬間閃過兩個念頭:是大明王朝的帳篷,還是東胡人部落里的?
往西走,遭遇到東胡人,似乎是鐵板釘釘的事,照理來說,因此不小心遭遇上東胡人東襲而下的部隊,是概率很大的事。
可是,那個老奸巨猾的老皇帝,如果只因為傅仲平的失敗就此放棄她,她李敏打死都不信。實際上,除了後面追來的追兵,她李敏一直比較懼怕的是,前面沒有人阻攔。
萬曆爺,那樣老謀深算的人,怎麼可能只知道派出追兵,而對於明知護國公可能逃跑的行為,在護國公的去路上沒有任何攔截。
「醒了嗎?」帳篷門口,傳過來的那道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那是她認識的人,陌生是由於,不對,這人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這人,明明是被皇帝命令南下去護送東宮底下的案犯了。
「三爺。」一個婆子的聲音說,「姑娘剛才動了下手指。」
叫她姑娘?她已經為人婦了,早不是什麼姑娘了。當然,偶爾,像念夏、徐掌柜、王德勝這些在尚書府跟隨她的老臣子,或許會私底下保留對她這樣的稱呼,是表示那一層特殊的永久的忠心。
不管怎樣,他三爺的人,是不該叫她繼續為姑娘的。
李敏微微地動了動眉,在嘗試自己身體沒有任何束綁可以動作的情況下,坐了起來。
婆子見到她動,經過眼前那個男子的允許,馬上走到床前幫着扶起她。
李敏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上儼然換了一身衣服。出來時,逃亡的時候,穿的那個比較粗糙的粗布衫,全換回來了在京師里王宮貴族所穿的絲綢羅緞,昂貴的布料,繁複的花飾,盡顯高貴的衣物。
「姑娘身上的衣服髒了,三爺看了說,那樣的衣服怎能配得上姑娘,讓奴婢給姑娘給換上新的。姑娘對身上這衣服還滿意不?要是不滿意,三爺還帶了幾箱子衣服過來,姑娘可以慢慢挑。」婆子邊留意她的目光,邊說。
是個機靈的婆子,以前怎麼不知道他身邊有這樣的人。
李敏的眸光里一凝,對着眼前這個遵從了某人命令像是想討好示好她的婆子,冷聲道:「如果主子的衣服髒了,是不是,奴才都可以不用先問過主子的意思,隨便給主子換衣物,碰觸主子的身體?」
婆子立馬聽出她話里的意思,略顯驚慌道:「姑娘息怒。奴婢給姑娘換衣服之前,有先問過三爺。」
「三爺與本妃是什麼關係,能替本妃做這個主嗎?還有,本妃已然出嫁的人,你一字一句的姑娘,莫非是把皇上之前把本妃賜給護國公的聖旨都當成耳邊風了?」
婆子啪嗒兩個膝蓋落下來,儼然是被她一句句鋒芒畢露的言語堵到咽口無言。
對面,忽然傳出了一聲笑,男子的笑聲里,對於她這個句句針對咄咄逼人的態勢,似乎並沒有任何惱怒的情緒。三爺眼看心情很好,很寬容她此時此刻的任性,只是耐心地對那個跪着的婆子說:「廖姑姑,先下去吧。」
眼看最苛刻的主子沒有因此發難,廖姑姑大鬆口氣,趕緊收拾收拾先退到了一邊。
李敏那束冷靜的目光,就此去到坐在對面椅子裏的男子臉上。
三皇子朱璃,如綢緞的黑髮上束着玉冠,玉冠上鑲着最美的翡翠,雕琢符合皇子身份的圖紋,除了平常那身藍袍,肩上多披上了一件昂貴的狐裘,白的像雪,與他白皙的皮膚相映成輝,襯得他刻薄的嘴唇益發嫣紅。
大明王朝的傾世三大明珠之一,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是美如冠玉,是世上最美最刻薄的那塊玉。
難得這位刻薄王心情如此之好,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嘴角輕淺的那絲笑意,是濃烈的,仿佛某種情緒集中堆積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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