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客不帶刀,卻為殺人來。
言溪飄眼皮跳了跳,在葉白耳邊低語道:「找機會走,他是沖我們來的。」
往昔喧鬧的侯府忽然有一種人去樓空的凋零感,白髮老者從正門穿過中門走了近一百步,竟然沒有一個小廝通報。
走進的人步伐很大,滿頭銀絲整齊地梳成一個髮髻,用一根白玉簪子紮起,滿面紅光。他後面跟着馬來,唯唯諾諾連頭都不敢輕易抬。
水蟒碎裂,化成而來瓢潑大雨。馬來被淋成了落湯雞,白髮老頭卻沒沾上一滴水。
來者就是馬寒,馬氏的老祖宗。
歪嘴老頭白展顏沒料到這人會突然出現,站在他的面前不冷不熱地說:「老王八,你捨得下山啦。」馬來裝腔作勢地往前撲,見老祖宗往後晃晃食指,立刻「汪」的一聲躲去了牆角。馬來摸着狂跳的小心臟,驚魂甫定。
「混蛋李二,叫你回去借三個象衛,居然驚動了老祖宗,扒皮撒鹽醃了你都解不了我的恨。」
馬氏中,唯一能讓馬來嚇成這樣的,只有這個陰鷲的老頭了。即使是雲頂山莊的當家馬如龍,當年就因為意見不合忤逆兩句,就被他當眾吊起來打。血肉模糊的鞭痕給童年馬來留下的極深的陰影,直至現在還一廂情願的相信鞭子是天底下最強的兵器。
馬寒說:「這次下山來殺人。」
白展顏放聲大笑:「馬寒啊馬寒,你哪次下山不殺人?你要是說下山討口酒喝才真叫稀奇呢。怎麼,前番下山為兩家聯姻送了一千顆南疆豪族的人頭,這次兩家決裂,你要讓我公孫氏還你一千顆人頭嗎?」
馬寒說:「當初送出手的東西老夫現在絕不往回再拿,放心吧白小子,老夫是最講信用,只要我還在一天,先前的諾言就一定作數,馬氏與公孫始終是姻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親家,你看如何?」
白展顏眼睛眯成一條線:「你講信用?當初也不知是誰為了兒孫們能重返金陵朝廷,砍掉了一千個跟馬如龍稱兄道弟的豪強的腦袋。」
馬寒佯作健忘地拍了拍腦袋:「你瞧瞧,老了真是不中用,你說的這些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只記得公孫長德那小子無依無靠就在南疆城裏坐穩了十六年的土皇帝。罷了罷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公孫也不是你一個姓白的說了算。我今天來是還一個人情,跟你公孫氏無關。」
白展顏針鋒相對:「當年馬氏在軍中爭權失利,被趕回南疆城的時候還不是惶惶如喪家犬。沒有先侯爺在朝廷為你保舉、蔭蔽,你真以為你的雲頂山莊這麼迅速地崛起?我告訴你馬寒,雲頂山莊就算現在耍手段,摘掉了脖子上的項圈,但終究是一條狗。」
馬寒嘴角上揚:「狗不狗的,最重要還是看是誰趴在地上。」
白展顏對馬寒為人行事的作風知根知底,他一生都在修煉南疆巫術中最為詭譎殘忍的「泥塑金身」法門,壽命雖長,但神智已被惡靈侵蝕成了一隻不人不鬼的怪物。
對於永生和超脫,既然有佛、道、蠻三支正途,難免也存在無數邪門方法。南疆巫術就是其中之一,以「泥塑金身」最為登峰造極。巫術不關心氣數、命運這些無法捉摸的東西,認為人的衰老和死去是因為血肉退化,只要熬出新鮮生命的精華就能延續生命。泥塑金身的泥,不是黑土紅土,而是熬製嬰兒的血肉成粘成一副新的軀殼。若是照見和尚在此,他一定可以看到馬寒吹彈可破的肌膚背後,是無數掙扎的嬰兒怨靈,滿身都是死氣。
古往今來依靠「泥塑金身」從未有窺探天機的先例,甚至連問道境界都從沒有人達到,因為血肉之間的排異阻礙了人與靈力之間的感應。說到底泥塑金身和老團長煉化舍利子一樣後果,暫時的誘惑雖大,卻是自斷氣運前途的不歸路。
馬寒修煉了這麼多年,人性早就丟失,對他而言,人世間根本沒有規矩可言。藏雲山飛雲峰出身的白展顏,對這些旁門巫術一向抱有本能性的敵視,更何況泥塑金身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法門。
馬寒眼角瞥見了言溪飄和葉白,輕蔑地笑了一聲,對手只剩下眼前的歪嘴老頭一人。上次見面,白展顏已踏入問虛境界,馬寒不得不得凝神戒備。
白展顏雖然激憤難當,也強橫無匹,但馬寒挑的時機實在是太好了。畫地為城陣法的陣眼不是府苑中的樓宇、樹木以及人,而是身後的這一池水和枯荷。但葉白和言溪飄誤打誤撞恰好燒了一半,自己更是大張旗鼓地施展龍掛水,耗費了半數靈力。水是活的,但那半池枯荷片刻之間絕不可能再長出來。
一連串的變故後,原本稍有勝算的白展顏,現在已落了下風,硬碰硬已是必敗的局面。
不過他太知道馬寒的舊事了,即使他今日真為別的事情來,一見公孫氏示弱,他會毫不猶豫殺光這座府邸的所有人。知道太多秘密的公孫氏,在他眼裏是累贅。
白展顏可以走,即便帶上公孫伯庸也綽綽有餘,並不算虧欠公孫長德。
可他掃了一眼身旁的廢墟、枯池,和遠處遙遙觀望的公孫族人後,抱怨了一句:「姓公孫的這幫臭棋簍子,十七年沒在棋盤上贏過我一次,今天在棋盤外,我居然輸了。」
白展顏手腕一緊,二十顆黑白子盤旋在他的周圍,沉穩地向馬寒走去。馬寒老成了妖怪,一見這雨、風雙修的問虛境陣法師,居然打算赤手空拳和自己拼靈力,頓時猜到了七八成:「裝腔作勢!」
白展顏這種級別的棋手,落一子,就已看到了之後的千變萬化。他總是贏,因為他算得很準,這一次他也算準了,還未堅持十招他就已開始覺得力不從心。
馬寒越打越是興奮,身上很快佈滿了一層黑色的絨毛,唯有頭髮眉毛還是雪白,片刻之後已完全沒有人的模樣。他的每一記重拳都帶着千鈞之力,白展顏還跟不上他的速度,被一拳打中的肋下,摔進了荷花池裏的淤泥中。
言溪飄扯一扯葉白的胳膊:「走!」他看到馬來的那一剎那,就知道這隻半人不鬼的妖怪是沖自己而來。沒想到葉白居然愣在了原地,一扯居然沒有挪動。
言溪飄壓低着音量吼他:「愣什麼趕緊走,這兩人至少是問虛境的大修行者,我們拿不下,當務之急是回藏雲山請師長出面調查公孫長德的死因,走啊。」
葉白還是不動,皺着眉頭說:「歪嘴老頭,他...人不錯。」
言溪飄瞬間就氣炸了:「你瘋了嗎!他剛才想親手殺了我!快走,那倆老頭無論誰緩過勁兒來我們都得交代在這裏。更何況你瞧瞧這滿府的廢墟,大半都是我們幹的好事,你難道想靠這點小恩弭平嗎?走啊,你難道不想進藏雲山了嗎!」
泥潭中,二十顆黑白子碎了八顆,馬寒勝勢已成,歪嘴老頭竭盡全力不過勉強擋住了攻勢。葉白掂量掂量手中的斬夜,很沉。
他說:「你走吧。」
斬夜嗡鳴了一響,一股舒暢的靈力倒灌入葉白的氣海之中。「斬夜說,這人得救。」
葉白雙手攥緊了漆黑的斷刀,足下發力,鑽入了空間的縫隙中。言溪飄不是輕易言退的人,甚至是人群中最軸最執拗的一類人。但眼前的情形是死局,攪和進去不會有任何勝算,執着下去不叫勇敢,叫魯莽,叫沒腦!可葉白就這麼義無反顧地沖了進去,不給言溪飄絲毫猶豫的空間。
決定!做出決定!立刻。
青蓮的光芒大漲,即便在陽光中仍舊異常耀眼。
言溪飄一跺腳:「誒!早晚被這小子害死。」
馬寒一拳打破了十二顆黑白子結成的圓陣,掐住了白展顏枯瘦的喉嚨,後者的臉色瞬間漲成絳紫色。他轉為猩紅色的眼眸打量着歪嘴老頭:「白展顏,你不是號稱乘風道人嗎?你倒是再飛一個給我瞧瞧啊!」
白展顏斑白的鬍子抽搐了幾下,一口濃痰奔着對方的面門就去。馬寒反應超乎常人,這麼近的距離仍舊敏捷地一側頭躲了過去,白髮白眉仍舊保持得一絲不苟。
「白小子,就憑你?」
「就憑我!」說這話的不是喘不過氣的白展顏,而是從從空間縫隙中鑽出來的葉白。如墨的斬夜自下而上,從馬寒和白展顏之間一刀兩斷,直取馬寒的手臂。這突如其來的一刀,超出了馬寒的意料,慌忙地向後退了一步。
斬夜貼着頭皮削過,雖還是慢了一步,帶起的靈力卻震碎了馬寒頭上的白玉髮簪,雪白的頭髮陡然散開高高揚起,與臉上、身體上黑色的絨毛形成強大的反差。
葉白背起白展顏,將他安穩放在荷花池畔乾燥的地方。
「沒想到一個問虛境大修行者,居然這麼輕。」
白展顏痛苦地劇烈地咳嗽,氣喘吁吁地說:「老了。」
他看着葉白攥緊斬夜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年輕人,你相信嗎?我以前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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