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香衾把山神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給孔老鬼。
孔老鬼對衾兒的身世一清二楚,也一併知道山神廟的存在。所以那日一發現有人祭拜傅摘星,衾兒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孔老鬼。可進了【孔書齋】,她才發現孔老鬼腿上的舊疾已嚴重到無法下地。
「師父,您是遣人去那兒清掃過嗎?」
孔老鬼:「衾兒!」
衾兒也知道這麼問十分幼稚和莽撞。第一,孔老鬼並不是不知道傅家身上背負的罪名,怎麼敢為了清掃祭拜就隨意把這秘密告訴閒雜人等。第二,山神廟壁畫裏的陣法只有傅香衾的血脈才能開啟,幼時孔老鬼去也非得帶上衾兒。
陣法可不可破解尚未可知,卻不該懷疑師父口風不緊。
衾兒跪在地上,說:「師父,衾兒失言了。」
「你啊,小時候一天不罵我傻瓜我就燒高香,怎麼長大了反而動不動就下跪!」
「因為衾兒長大了。」
人老了心難免就會柔軟。孔老鬼一聽衾兒的話,眼眶就忍不住泛紅。他捋了捋鬍子定下神,說:「衾兒,拜祭這事兒我的確不知。若那人真查到了山神廟,那你我的位置怕恐怕也暴露了。」
衾兒有些不忿:「都十八年了,為何偏偏就要咬着我父親不放呢!師父,我們抓緊時間離開這裏吧。」
孔老鬼:「衾兒你莫着急亂了分寸,我去尋一位故舊問問對策,之後再做打算也不遲。」
「我陪您一道去。」
「他不見外人,這一趟還是得我單刀赴會才成。衾兒,你取的我的拐杖來。」衾兒拿來楠木拐杖時悄悄用指甲一划,點下一滴血漬。
孔老鬼的足下斂起一層靈力,費力地支起拐杖,虛弱的小腿才搖搖晃晃站定。如果揭開他的褲管就會發現,他腿上殘缺了好幾塊肌肉,都是年輕時輸掉的賭注。
孔老鬼亦知道事情急切不容耽擱,強忍着腿疼,當即出了門。一旁和小夥伴玩耍的小北見着了想去攙扶孔老鬼,同樣被拒絕。
小北氣鼓鼓地沖他丟了一把白色的細屑,嗆得孔老鬼直咳嗽:「不跟就不跟,你個老鬼出門撞死了都沒人扶!誰稀罕對你好!」
衾兒把小北摟在了懷裏,說:「沒事兒,對人好一點也沒事兒,總能遇見值得的人。」
小北不屑地抬頭瞥了衾兒一眼:「你是大傻瓜!我不想理你。」
衾兒說:「要吃梨花酥嗎?」
小北眉頭緊鎖臉上苦出了水,一咬牙一跺腳,壯士斷腕地說:「吃!」
一路上小北又打又鬧一刻都不消停,吃梨花酥的時候跟下山虎捕獵似得,咬得那叫一個兇殘。嘩嘩嘩一小盤梨花酥眨眼間就空了,小北靠在椅子上拍拍圓圓的小肚子,說:
「晚飯別叫我,我得好好睡一覺。」
衾兒有些失神地向門外張望,桂花酥捏在手裏卻忘了吃。
「哼,大傻瓜!」
衾兒忽然覺得自己在黑道裏白白歷練了十幾年,連個小女孩都治不住,只好默默翻個白眼不去理她。
小北舔了一會兒手指,肚子好像又騰出了點地兒,高高在上地說:「你把桂花酥給我,我告訴你怎麼找到老鬼。」
衾兒都快氣樂了,長嘆一口氣不等她開口就把桂花酥塞給小北。
「愛信不信,反正我有符咒可以找他!」小北臭着小臉從懷裏抽出一張黃符。衾兒只瞧了一眼立刻倒吸一口涼氣:這可不是什么小孩子玩意兒!靈力充沛,筆鋒飽滿,一看就是出自符籙大師之手。
「誰給你的?」
「這全都是我自己寫的!討厭,總之不要你管!」小北輕聲念咒,符籙轉眼摺疊成了一隻紙鳶的形狀,「孔老鬼出門的時候我在他身上粘了桂花屑,跟着我走就能找到他!」
衾兒一陣惡寒,心說肯定是哪個遊方道人打賭輸給小北了,居然還寫了專門找桂花酥的高級符籙。
小北趾高氣昂地在前頭引路,小辮子一跳一跳很是招搖。
「吶,走這邊!你不准走在我前面。」
「右拐了,你不要東張西望好不好!」
「快跟上,你走很慢誒!」
......
「我的紙鳶厲害吧!你看到了,孔老鬼就在這裏!」
小北自信滿滿地楊手一指:「瞧!」
「蘭桂齋?」
蘭桂齋是金陵城裏最有名的糕點鋪子,裏面的梨花酥更是一絕。
「就知道你沒吃夠!」
一刻鐘後,衾兒和小北並排坐在某階台階下。小北化悲憤為食量,滿嘴噎着梨花酥好容易緩口氣也是在大罵:「騙子!給我寫得什麼破符!」
衾兒說:「孔老鬼出了一輩子千,你那點小手腳瞞不過他也屬正常...誒誒,你慢點吃。」
小北一邊哭一邊說:「偏不!我就要吃,咳咳咳...孔老鬼每次出門都沒好事,這次肯定得把命交代在外邊!你再給我買一盒梨花酥!」
衾兒:「他最近可是有什麼異常?」
小北:「老鬼腿上雖然一直有些毛病,但這幾年一直乖乖呆在【孔書齋】裏面休養也沒大礙。今年秋天不知怎地非得出門,第一次回來把腿給折了。腿折了也不學好,拄着拐杖也非得出去。入冬之後,老鬼的身體就一天比一天差了。今天要不是你回來,平日裏他根本就不下床。
哼,他肯定又去賭了!」
衾兒怔了一會兒,心裏萬分不樂意往最惡劣的方向去猜想。但就目前的形勢,她決不能放任孔老鬼隨意消失到自己的視野之外。
她一手抱起小北,一手握着【血淚】,提起身法快速地移動。
衾兒的眼眸中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股嚴酷的殺伐意味,小北識相地不再做聲,轉而狡黠地向四處觀察好記下當前的位置和線路。
孔老鬼臨行前,小北撒了一抔桂花香,而衾兒悄悄地在他的楠木拐杖粘了一滴血。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多疑、縝密的性格如出一轍。只不過衾兒內斂,僅是因為一點直覺下意識地做出佈置,若是小北不提及孔老鬼近來的異動她也不會真得行動。
金陵城匆匆人馬左右環繞,衾兒如逆流的魚穿梭其中。
「暖香閣?」
孔老鬼所在,竟是一家妓院。
暖香閣最重私隱,若是來此處密會也沒有什麼不妥。可小北才七歲,不管男童女童入這種地方都極其彆扭。
但小北豈是普通小孩?她從衾兒懷裏跳出來,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竟沒人攔阻。進門前,她還轉頭催促衾兒快一些。衾兒臉色不妥,總覺得自己跟暖香閣八字不合。洛陽前鑒如此,金陵看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時至冬日,四處都烤着炭爐,可舞台上姑娘仍舊裹着輕薄的紗衣,優雅地舞弄長袖。
衾兒的視線落在二樓一間雅致的廂閣上:「坐那一間。」
「貴人,那間暫有主兒了。」
「那便選旁邊的那間。」
暖香閣的廂閣並非封閉的房間,面對舞台的那邊是薄紗,其餘三面只是竹簾輕掩。衾兒透過珠簾之間的縫隙,正好能瞥見倚在牆角的楠木拐杖。廂閣之中非常安靜,若猜的不錯,孔老鬼的「故舊」還未入場。
小北眼也尖,小聲說:「師姐,孔老鬼的拐杖!」
衾兒順了順她的頭髮,說:「你個鬼靈精,改口倒是挺快的!耐性點等着。」
一壺碧螺春,裊裊水汽,兩碟梨花酥。斟酒調笑自無必要,侍女便淺笑陪坐在一旁,低眉順目,輕撫琴弦。
讀解人心是暖香閣最下功夫的學問。
區區小侍女都能看出衾兒小北並無飲酒作樂的打算,有人猜出她倆此行的目的亦沒什麼好驚奇。姑娘們蓮步輕移,消息一層一層往上遞交,主人便從最高的房間中推門出來,憑欄俯瞰。
淡淡粉黛,顧盼神飛,雙眸眯成一彎迷濛嬌媚的弦月。
不正是洛陽城中的蕭韻嗎?
蕭韻沒忘記衾兒的模樣,招來小廝問:「一旁的廂閣可是在等人?」
小廝念出了一個名字。
蕭韻饒有興致地揉着食指,細想了一陣:「給陪侍的人捎一句話。」
又過一兩個時辰,台階上走出兩個男人,正朝衾兒的方向而去。前面那人腰身極直,步伐均勻而有力,雙眼沒有一刻不再打量四周的環境。
身後那位濃眉、細眼、高鼻、薄唇,手掌握成虛拳,行路時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平和堅毅,從容不迫。他每走出一步,仿佛有一朵雲在他的腳下,那種儒雅而有堅定的氣度使人看一眼便永不能忘卻。
前人在二樓站定,確認四周無恙之後又跟在儒雅男人的身後。
他倆從衾兒的小廂閣之前路過,侍女手指一顫忽然彈錯了一個音調。儒雅男人無意間轉頭瞧了衾兒一眼,四目倏忽相對。
他的輪廓極深,細長的眼睛掩藏在眼窩的陰影之中,他的欣喜、驚訝、不忍、愧疚以及欲蓋彌彰的平淡都被他藏了起來,細長的魚尾紋忽然間緊湊。
而衾兒,她愣住了,慌張了,暈眩了。小北咀嚼的聲音那麼吵鬧,侍女手指滲出的血液那麼腥膻,炭火的溫度是那麼炙熱!
不知為何,衾兒的胸中忽然湧起一陣久遠到分辨不出真偽的溫暖和殘酷。
「好似何處曾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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