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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嘔……」一陣虛弱的嘔吐聲,威爾森趴回了桌面,在四天的羈押後,他儼然已成了另一個人,四天前所有的心氣勁兒,全都化成了酸水被噴灑出來我,現在的他,只是個會喘氣的個體而已,幾乎所有性格都被剝奪,只有求生的本能留了下來。「能……能給我一杯水嗎?」
「說完了你就有水了。」劉瑕撐着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着他的淒涼慘狀,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又一次證明了科學的威力,不論你自認多與眾不同,照舊無法跨越生理極限,次聲波放過去,你也只是芸芸眾生的一員。「我給你90秒,90秒內沒什麼讓我感興趣的事實,你會被送回禁閉房——刑事案件的羈押期限是兩個月,威爾森先生,你可以想想接下來的56天該怎麼度過。」
「你……你想知道什麼?」威爾森急切地問,這種毫不留情的暴力摧毀完全改變了他的性格,他現在異常急於配合。「拜託,只是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
「人是你殺的嗎?」
「是……是的。」
「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點?」
「我的口供不夠嗎?」
「口供可以被推翻,但物證不能。殺人的刀被你丟了嗎?」
「嗯,被我纏好丟進了附近的垃圾桶里,但那裏沒有監控。」威爾森看起來比她還着急。「證據,證據……我的手機算嗎?我的手機有gps軌跡功能,可以證明我在殺害第二個人時的行動軌跡,證明我的確到了案發現場一帶。結合我的口供,應該足以讓你滿意了吧?」
劉瑕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威爾森面露失望,『嘔』地一聲,又彎下腰去吐。她忍不住回頭看了鏡頭一眼:負責看守他的是祈年玉,她可以理解張局如此安排的道理,但這也許不是個好選擇,祈年玉開設備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至少是她建議頻率的1.5倍才會達到現在的效果。
「有人指使你殺害這兩個人,是嗎?」她不肯給出滿意表示,讓威爾森保持饑渴——進取心很重要。
「是,有,有人指使我……」威爾森撐住腦門,他差勁的身體情況讓敘述變得很費勁,「我們有個論壇,當時我正準備策劃一起盛大的旅遊,從南加州到紐約,每一千公里就設定一個挑戰……」
「挑戰的內容是什麼,針對警察的仇恨犯罪?」劉瑕問,「你們都恨警察嗎,為什麼?」
「我並不恨警察,」威爾森聽起來有點醉醺醺的,「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我只渴望和高手過招——論壇上的別人也許恨,他們有各自的悲慘故事,但我……我就只是……天生喜歡挑戰,都市叢林、弱肉強食……」
這話聽起來本應很恐怖,但在威爾森如今的表現下只令人覺得可笑可悲,劉瑕笑了,「天生的變態殺手,是不是?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她沒透露任何和深網有關的信息,避免干擾威爾森的口供,或者被他反審訊,所以威爾森的敘述相當仔細,「但在成行前,我在論壇上看到有人提到,這可是個厲害角色,我對他早就有印象了,他在深網被人叫做俠盜羅賓漢,放出過太多資源……他會是個很好的獵物,所以我聯繫了那個人。他給我提供了護照、身份資料,還有那部手機,我在中國的所有行動,都由他實時督導,你知道,就像是特工片裏一樣,看起來你是孤膽英雄,能未卜先知,但實際上,有人在耳機里為你提供了一切,下一步該怎麼轉,是否要避開攝像頭。」
「那麼,你第二次行刺,也是他指示的嗎?」
「是……」威爾森扭過頭,「他讓我多觀察幾天,但我看到了個很好的機會,而且我也開始感到不安,所以……」
「他要你殺了我還是沈欽?」劉瑕的眉頭開始聚攏了,「目標是誰,是要殺死還是刺傷?」
「他沒有說,只是告訴我遊戲還沒結束,只是開始第二階段。」威爾森看起來有點不安,他也意識到自己能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所以特別殷勤討好。「他是那種事到臨頭才告訴你行動計劃的人,但如果你嚴格按照他說的做準備,不管要求多突兀也都能應付過去。」
劉瑕在紙上記下幾個關鍵詞。「關於他,你知道什麼?」
「我什麼也不知道,連名字都沒有,他讓我隨便叫他,所以我就叫他亞當。」威爾森搖了搖頭,「他很少和我直接交流,就像是……他就像是個家養小精靈,從不出現,但把一切都照料妥當。當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快遞就擺在桌上,裏面放着我在軍隊時就喜歡用的全套裝備,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從何得知這些的。地圖,每天什麼時段該去哪裏做什麼,都寫在了手機的日程表裏,每天早上8點更新,從不間斷,還有在x公司該做什麼,怎麼和人交流……基本上,我們很少沒有對話。」
「這樣的安排,會讓你感到不舒服嗎?你並不是為錢來的,而是為了獵捕名人,但現在你好像只是個工具,使用你的是另外的人。」
「不會,我是士兵,我習慣這種做法,督導讓你的行動更安全,在陌生的國度,這是最可靠的模式。」
「所以,這是他挑中你的原因了?他有沒有說過有多少人應徵?」
「沒有,他非常沉默寡言,我說我們沒有交流的意思就是,我們只有關於任務的對話,但沒有交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沒有任何私人層面的交談。」
劉瑕不禁暗自皺眉,「他給了你多少錢?怎麼給你的。」
「十萬元現金,在我中選後的第二天,裝在一個快遞盒裏,被放在我家門口。」
「這個快遞盒和裝匕首的那個快遞盒一樣嗎?」
「一樣的,都是最簡單的牛皮紙盒子,沒有logo。」
「你還保留裝匕首的那個盒子嗎?」
「還在我的房間裏。」已經有半小時沒有次聲波威脅了,威爾森看起來恢復了一些,他抬起頭有些好奇,「你認為這能幫你抓到他嗎?」
「你的手機登錄密碼是?」劉瑕沒回答他的問題,其實,她對威爾森即將吐露的答案也沒什麼期待。
「146781。」威爾森吐出一串數字,劉瑕沖一邊監視的警官做了個手勢,讓他接續去核實身份。她則走出訊問室,加入了辦公室里圍成一圈的人群。「怎麼樣?」
「手機里所有的內容都被遠程抹掉了。」沈欽把威爾森的手機丟到桌上,「意料之中,他一說這部手機是對方提供的,我就猜到了。威爾森失控行刺,落網被捕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抹掉手機上所有的證據。」
儘管如此,他還是把手機裝袋封了起來,「我會回去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那個快遞盒和他說的刀……」劉瑕轉向連景雲。
「唉。」連景雲嘆了口氣——警察們的臉色也都不太好看。「又到撿垃圾時間了……我們會根據他劃出的地圖去確定垃圾處理站的。紙盒的話,會不會是他在國內隨意買的?」
「我不這麼覺得,這個幕後人士的性格,我已經做了初步的側寫。」劉瑕說,她攤開筆記本,「他是個30歲以下的年輕高個男子,有過網絡犯罪記錄,自控力很強,沉默寡言,智商很高,同時是個控制狂,對合作者的指導巨細靡遺,考慮他可能有軍隊背景,的確做過內勤指導,這種人會本能地追求標準化配件和周到的後勤服務,再加上他要為威爾森準備裝備,所以我想他肯定是從美國本土弄了一個大箱子過來,既然如此,他很大可能會順便帶上置物盒——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紙盒的產地應該是美國,所以還是讓我和沈欽處理更快。」
「所以,我們現在要找的是一個剛託運了一大箱非法武器入關的天才黑客,水平還要和沈欽差不多,甚至……更高。」連景雲沈欽一眼,還是沒給面子,把最後一句話說完了,沈欽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連景雲不理他,「他年紀不大,還有軍隊背景,而且有過網絡犯罪記錄……我覺得這個範圍已經足夠精確了,即使在美國,這樣的人也沒有多少吧?只要能確認誰現在不在美國——」
「……在跑搜索,目前來說,符合着幾個限定條件的人選是零。」沈欽切出軟件頁面,皺了皺眉,「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如果你在fbi資料庫里搜尋我,也搜尋不到什麼有價值的資料,黑客會從網絡上把自己的身份自我刪除,他們的犯罪往往相當隱秘,除非有意張揚,否則也許在多年後才會被外人知曉……」
連景雲直起腰,四處張望了一下,不由苦笑了起來:除了他們三人以外,餘下的警察們已經回歸原位,忙起了給威爾森定罪的工作——雖然從法理上來說,威爾森的僱主才是承擔最大責任的主謀,但……比起遠在美國,還沒浮出水面的『亞當』來說,意志力已經完全崩潰的威爾森,兩樁割喉案的直接作案人認罪,顯然已經足夠讓市局滿意——至少是暫時滿意了。
「再找找線索吧。」他直起腰,「我現在去拿紙盒,審訊室那邊,我會和他們打招呼,讓威爾森複述出『亞當』的原話指示。你們呢,回家繼續分析網絡嗎?如果是的話,我稍後會回警局一趟,幫你們把筆錄帶來。」
由於忌憚亞當的關係,這個案子的辦案手段,退化到二十年以前——在網絡輻射到的地區,黑客們的確無所不能,甚至勝過警察,但警察到了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央也還是警察,而黑客在那個去文明地區,就仿若嬰孩一樣無力而孱弱。
劉瑕和沈欽對視了一眼,沈欽張開嘴,他顯得有些氣餒,張合了幾下,才有些鬱悶地說,「不,我們要回月湖別墅一趟,有事……」
他忍不住不適地蠕動了起來,「真的不能等到我傷好再去嗎……如果祖父問起我的傷怎麼辦?」
「見義勇為是值得表揚的高尚行動,為此受到的傷也是高尚的榮耀傷痕。」劉瑕嚴肅地說,連景雲把拳頭放在嘴邊,用力咳嗽了一下。
「總之,一會電話聯繫。我先走了……」他溜得很快,一路咳嗽不斷。劉瑕不顧沈欽可憐的小狗眼神,把他推進電梯裏。
「劉小姐……」小狗發出可憐兮兮的低鳴,讓人想把它抱起來狠狠狂揉一通。——不過,劉瑕並不是一般人,她又把他推出電梯。「不行。」
「劉小姐……」小狗嗚咽了起來。
輪椅被推到奔馳車邊,沈欽自己一瘸一拐地上車,劉瑕坐上駕駛位。「不行。」
「嚶,劉小姐……」小動物開始抽抽搭搭了,兩隻手捻起劉瑕的衣袖晃來晃去。「劉小姐……」
……劉瑕停下了發動車子的動作,無奈地嘆口氣,換上幼兒園阿姨一般和藹可親的笑。
「欽欽。」她耐心地說,聲音也捏成了幼兒園阿姨一樣的可愛,「你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不想去月湖別墅嗎?——不要說是你怕被笑。」
「因為……」沈欽從睫毛底下偷看她,表情有點賊,像是個不想吃胡蘿蔔的小孩,透出稚氣的狡黠。「因為……我捨不得錢?」
劉瑕給他一個眼神——這藉口比害怕被人笑話更牽強。
「因為……這可能會暴.露沈鑠,打草驚蛇?」這個理由就好得多了。
「我覺得其實沈鑠有可能早已暴.露了。」劉瑕若有所思,「那天他過來諮詢的時候,並沒關手機,如果『亞當』真如他表現出的那麼縝密,他也許也不介意多竊聽一部手機——但別忘了,我們行動的目的,就是要打草驚蛇。」
沈欽發出喪氣的聲音,旋即眼前一亮,「因為……我有交流障礙?我對祖父愛恨交織的複雜感情,讓我無法打開心扉地和他交流?尤其是在我明知他不會答應的前提下?」
「這是個好理由。」劉瑕點點頭,給他一顆糖,「終於肯動腦子了,的確,你會畏懼和老先生的交流。就像是沈鑠畏懼『我的父親居然會是這種人』一樣,本質上,這都是自信的缺失……這是家庭關係中常見的情結,子女在和父母的對抗中,對『自我』的信心不足,無法在父母的人格外建築起自己獨立的人格,更很難面對這其中的衝突。我會不會變成父親那樣的人?我能不能對抗自己的基因,我能不能說服祖父,指出我們之間的不同?我能不能走出一條自己獨有的道路,並捍衛它的存在?我能不能把自己視為雙親外的獨立人格,為我自己負責,不再把父母的人生納為我的一部分,把不該承擔的推開?」
她隨意地一笑,好像僅僅是在閒聊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雙眸沒離開沈欽,細緻地捕捉着一舉一動,又不禁暗笑自己的緊張:從前,她對他的諮詢是生硬的、侵入式的,公開地叫破他的心結,當着他推理他的隱秘,但現如今,她已有了猜測,卻不想求證,不願拆穿,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柔軟了?任何時候都是公事公辦的諮詢推理,什麼時候參雜進了個人感情?
「沈鑠是不自信的,我……是不自信的,你也是不自信的,這很正常。我想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克服這個心結——尤其是在東亞的文化氛圍里,忤逆被視為一種罪惡,對父輩的傳承則是一種責任,你該怎麼說,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無法左右他們的想法,這不是我的責任?」她笑了笑,「又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應對的辦法也依然只有一個。」
沈欽的眼神,和她碰到了一起,在那一瞬間,他顯得猶疑和惶然,仿佛已隱隱猜到了她的看破,他很快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像帘子,掩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緊繃的肩膀,表明了他的觸動。
她幾乎以為他會這麼一直沉默下去——劉瑕嘆了口氣,腳踩下油門,手握上方向盤——其實,此事也並非只能由沈欽出面,她也可以充當這個代言人,甚至從理智上來說,這也許是更好的決定……只是,她還抱着一絲希望,正是這一絲希望,讓她提出了由沈欽獨自去說服老先生,也是這一絲希望,讓她到現在都還保持着沉默。
這是一種新鮮的感覺,在理智的同時不那麼理性,她仔細地品味着自己的堅持,把檔位撥到了倒車檔——
「……哪一個?」
沈欽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在發顫,雙手握成了拳,連睫毛都在顫抖,但還是勇敢地抬起眼,和她雙眼對視,將對話繼續,「是什麼辦法?」
劉瑕停下動作,垂下眼帘,笑了。她的心間像是流過潺潺清水,有一種新鮮的,溫暖的感覺,揮之不去。
「希望。」她說,轉頭看向沈欽,她的笑——她不自覺——就像是春風裏開出的花朵那樣明艷,「在無窮無盡的絕望中,抱緊了、永遠不放棄的一線希望。」
沈欽注視着她的笑,這一瞬間,他臉上的猶豫與彷徨,那些暗藏的痛苦,似乎也被她的笑意撫平,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撫上劉瑕的臉頰,着了魔一樣不發一語,緩緩拉近,將這笑容,封緘到了吻里。
——
——
——
「你說過,我就是你的希望。」
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喘氣,劉瑕的嘴唇像是抹了最好的口紅一樣耀眼,過了很久很久,她在沈欽耳邊吹了一口氣,悄悄地說,「是推動你前進的力量……對此,我感到很榮幸,沈先生。」
她的聲音暗了下去,狡黠又絲滑,像是從皮膚上滑落的絲綢,充滿了俏皮的調侃,沈欽不禁目眩神迷,他的耳朵根開始紅了,劉瑕又吹一口——在這有些惡劣的戲弄中,她難以遏制地感到愉快。
「所以,這一次,我也一樣會推動你前進——我給你預備了一點獎勵——但,我會暫時保密,」她的聲音惡作劇地低了下去,帶着些微的嘶啞,暗示太濃,幾乎濃出了畫面感。「因為,現在你的健康情況……太過詳細的描述,你還承受不起……」
沈欽微張着唇,似乎在這樣的魅力下,已震驚為一尊雕塑,全心全意都被她的風情迷倒,他慢了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紅潮頓時上涌,漫過耳根、鼻尖——
「嘶!」一聲痛苦的吶喊,伴隨着尷尬的蠕動,車內傳出了沈欽氣急敗壞的求饒,「……求求你,放過我吧,劉小姐!」
鈴鐺一樣的笑聲從車窗縫裏灑落出來,拂過樹梢,在風中搖曳,這輛車在暖和的風裏往郊野開去——春天是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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