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找這個將他兒子擄走的賊人,周承宗已經在大夏京城裏轉了好幾天了。
那賊人似乎故意在京城裏轉着圈子,一會兒南,一會兒東,好不容易才讓他得到確切消息,原來是往北面的盛國公府去了!
「攔住他!攔住他!那人擄走了神將周府的大公子!——給我攔住他!」
盛國公府門前,有人擺着香案拜祭,也有人拎着香燭和自家做的小菜拜祭。
一個黑衣人被從人群中逼了出來,拔地而起,從跪拜着的人群中隨意抓了一個小姑娘,騰雲駕霧般飛上了盛國公府的院牆。
「娘!娘!娘你在哪裏?!」小女孩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
「顏兒!顏兒!——求求大爺發發散心!小婦人只有這一個女兒,生下來就是瞎子,您不要抓她,要抓就抓我吧!」一個穿着青布衣衫的婦人大驚,哭喊着追了過去。
那身穿黑衣頭戴黑斗篷的人立在盛國公府的高牆之上,一手持劍,一手抓着小女孩,冷冷地站在那裏,斜睨着下方。
周懷軒一怔。——那婦人居然是王氏,而那被黑衣人抓起來的小女孩,就是五歲的阿顏了!
他的眼睛越發明亮,心情漸漸高昂。
「賤人!你跑不了了!」周承宗騎着馬,手拿長戩,緩緩走來。
「神將大人!是神將大人!」
周承宗對圍觀的人群微微點頭,「這裏危險,大家退下吧。」然後舉起胳膊,「弓箭手,預備!」
無數穿着護心鐵甲的兵士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手裏舉着黑沉沉的弓弩,對準立在高牆上的黑衣人。
「你現在投降,還來得及。你把我兒子交出來,我饒你一命不死。」周承宗冷冷說道。他是大夏皇朝世襲罔替的國公府後人,被黎民百姓尊稱為「神將大人」。
那黑衣人桀桀怪笑道:「你做夢!」說着,一手將手裏的劍舞得如同風車一般,另一手揮舞着手裏的小女孩,將自己全身護得嚴嚴實實。
周懷軒眸色漸深,心頭又有着隱隱地怒氣。
王氏大驚,忙過來給周承宗磕頭:「大人!大人!莫要放箭啊!我女兒在他手裏呢!」
周承宗沒有說話,漠然看向高牆上站着的黑衣人。
一個兵士走過來,二話不說,一軍棍下去,將王氏打得暈了過去。
「瞄準!」周承宗又要下令放箭。
「住手。」這一次,是站在香案前面的鄭素馨發話了。
周承宗定定地看着鄭素馨。
周懷軒一看見自己的爹的神色,就鄙夷地別過頭,往盛國公府高牆上看過去。
果不其然,就這麼會兒兩人眉目傳情的功夫,那黑衣人已經抓着阿顏逃走了!
周懷軒飛身躍起,跟了過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正要一步步接近他一直揣摩的真相……
前面的黑衣人如同一隻黑色蝙蝠,天黑之前終於出了北門。
大夏京城的南面是一片低矮的濕地,北門卻是大山林立,樹高草深。
周懷軒看着那黑衣人帶着阿顏終於來到那個關着十五歲自己的破廟裏。
「小子,接着!」
小女孩被從廟頂的破洞裏扔了進去,落入那個十五歲少年溫暖的懷裏。
周懷軒透過破廟的窗子,看着五歲的阿顏。
膚色比隆冬的白雪還要白,頭髮比最黑的烏木還要黑,雙唇如同玫瑰花瓣一樣柔軟,卻又如同鮮血一般嫣紅。
只是這一切加起來,都沒有她灰濛濛如同蒙着陰霾的雙眸更讓人震撼。
他也看見了十五歲的自己……
他的耳朵里只能聽見阿顏的聲音。
「你是誰?」
「我叫盛思顏。你的聲音真好聽。名字也好聽。——周懷軒?你是那個神將大人的兒子?」
「第一,那賊子把我抓來的時候,神將周大人正好追到神農府前面,我聽見他說話了,讓那賊子把他兒子交出來。第二,那賊子把我抓到他的賊窩了。第三,你說你姓周。終上所述,你就是神將周大人的兒子。」
……
這么小,就這樣聰慧了。
周懷軒的唇邊露出一絲他自己都沒有覺察的笑意,寒冰似的臉上頓時有雲破月來、春暖花開之感。
他一動不動站在破廟外頭,看着裏面的兩個人說說笑笑,最後倦極入睡。
可是到了半夜,他看見自己的病又一次發作了。
額頭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渾身上下抽搐起來。
這是他從娘胎里就帶來的病,自從十年前盛老爺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人給他醫治了。
他看見十五歲的自己抓着供桌的桌腳,痛得在地上翻滾抽搐,臉上的表情猙獰無比。
這一瞬間,周懷軒慶幸那時候的阿顏是看不見的。
「懷軒哥哥?懷軒哥哥?」他聽見阿顏在破廟裏驚慌地叫着他的名字。
一個小小的盲女在破廟裏一邊爬一邊輕聲喚道:「懷軒哥哥……懷軒哥哥……你在哪裏?」她張着無神的灰色眸子,看向前方。
夜色很黑,本來破廟裏漆黑一片。
恰好這時有一點點月色透過破廟頭頂的洞照了進來。
月光照在盛思顏的小臉上,她的面容近乎透明,比月光還要皎潔。
「啊——!」十五歲的自己又一次低叫,雙手死死抓住供桌的腿,全身不可遏止地抽搐起來。
盛思顏聽到周懷軒那邊的動靜,忙向那邊爬過去。
來到他身邊,似乎感受到他的翻滾和抽搐,盛思顏的小手緩緩在痛不可仰的少年的臉上輕撫。
那少年的五官痛到扭曲,已經快堅持不住了。
窗外的周懷軒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腦海里像是罩着一層迷霧的東西慢慢被驅散了。
他看見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候,阿顏不假思索地將她的小手塞到十五歲少年的嘴裏,制止他咬到自己的舌頭。
窗外的周懷軒閉了閉眼。
往事如決堤的洪水般蜂擁而來,將他心底所有錯過遺忘的地方填得滿滿的。
他終於記起來了,清清楚楚記起來所有的一切。
他甚至能想起來那滿嘴的甜香,讓他無法自拔……
就是在荒山破廟那一晚之後,他的病奇蹟般好了起來。
他不再覺得疼痛,也不再虛弱,甚至連眼力和耳力都比一般人強很多。
結果在那之後,他卻馬上被黑衣人帶到墮民聚居地,第一晚就喝了白婉的血,讓他昏睡過去……
他醒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居然徹底忘了在荒山的那一晚。
白婉說是她的血救了他。
不過他雖然記不起來到底是誰救了他,但是他很篤定,絕對不是白婉的血救了他。
因為白婉的血完全不是他記憶中那股讓他無法抗拒的甜香。
這也是後來,他雖然不記得是五歲的阿顏救了他,但是他記得她的味道。
那股讓他永生難忘的味道……
周懷軒深吸一口氣,突然發現嘴裏又嘗到那股讓他無法抗拒的甜香。
他下意識一口咬住,大力吮吸起來。
……
他是在做夢?還是回到了十五歲的他的身體裏面,回到了他咬破她小手的虎口,開始吮吸的時候?
周懷軒昏昏沉沉,牙關死死咬住那無上的美味,不肯放手。
直到一滴淚水落到他面上,如同油鍋里滴下一滴淚水,灼熱滾燙。
周懷軒猛地睜開眼睛。
觸目便是阿顏怔忡的鳳眸,慘白的臉色和毫無血色的唇瓣。
周懷軒一怔。這不是五歲的阿顏,這是已經要滿十五歲的阿顏!
他終於從紫琉璃的幻境中出來了!
周懷軒下意識低頭,看見自己又咬着阿顏的右手虎口處,那股源源不斷的甜香就是從那裏來的……
周懷軒忙鬆開嘴,低頭看着那小手雪白的虎口處兩個又清晰起來的牙印,跟他剛剛記憶中那個五歲盲女的小手重合起來。
他眉目肅然,長臂一伸,將怔怔看着他的盛思顏擁入懷裏,緊緊抱着,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最靠近心臟的地方,心中愛她至極。
低下頭,他一手扶住她的後頸,一手托住她精緻的下頜,顫抖着雙唇,向她的唇瓣緩緩靠近、緊貼,吻住她發白的唇瓣,一遍遍,輕柔緩和,不知疲倦地來回吮吸親吻。
盛思顏閉了閉眼,終於不用再強忍淚水,伸臂摟住周懷軒的脖頸,將自己柔順地送了上去。
晶瑩的淚水順着她的面頰流到周懷軒臉上,流過兩人交纏的唇齒,滴到大紅牡丹錦的被面上。
有些腥,又有些咸,但是又有一股不可言喻的香甜。
「你……你……好了吧?」盛思顏斷斷續續問着,在他唇齒間輾轉。
周懷軒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全身漲得厲害,不假思索地一轉身,將盛思顏壓在身下。
盛思顏一驚,忙攥住他的手,羞怯地道:「……不成,今天不成……」
周懷軒頓了頓,大手在她細弱如蒲柳的腰間徘徊,留戀不已。
他的頭埋在她高聳的胸前,過了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淡淡地「嗯」了一聲,放開盛思顏,坐了起來。
抬眸看見自己坐在清遠堂臥房的床上,周懷軒喧囂的身子才慢慢沉靜下來。
他托起盛思顏的小手,看見那虎口上的牙印已經不再往外滲血了。
他低頭,將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然後緊緊握住,問盛思顏:「我怎麼啦?」
他這一次在紫琉璃幻境中的時候有些長,有些暈沉沉的不適應。
盛思顏被他攬在懷裏,靠在他胸口,聽着他勃勃的心跳,柔聲道:「你昨兒暈在我床前的地上,我給你診了脈,知道沒有大礙,但是你老不醒過來也不是事,所以我……」話沒說完,她抿嘴笑了笑。
周懷軒伸臂托入她的腋下,將她舉高,和自己臉貼着臉,感受着她細膩柔順到不可思議的肌膚,淡淡地道:「所以你就又把手伸到我嘴裏了……」
為什麼要說「又」?
盛思顏忍不住斜睨着他。——這廝是什麼意思?
周懷軒看見盛思顏這幅樣子,頓悟過來。——原來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從五歲那年她和他在荒山破廟裏相遇,她就沒有忘記過他吧……
周懷軒堅如磐石的心底陡然有一塊地方無比柔軟。
「……你不想看看我長得什麼樣嗎?」周懷軒眯着雙眸問道,說着,他執起她的手,往他面上撫去。
他執着她的小手,先順着他的脖子來到他的下頜,繼續往上摸,到他的下頜,再到高挺的鼻子,濃黑的長眉,幽深的雙眸……
盛思顏呆呆地任周懷軒握住她的手,往他臉上摸去,心裏浮起來的,是她五歲那一年,在荒山破廟第一次和周懷軒相遇時候的情形!
自己當時就是用這個由頭,吃着他的「豆腐」!
他他他……他是想起來了嗎?!
周懷軒看着她呆怔的樣子,微微一笑,起身下床,從多寶閣的最上層拿出一個狹長的盒子。
來到床邊,打開匣子,裏面躺着一支亮閃閃的金絲鑽半月簪。——正是她那支掉到宮裏寒潭裏面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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