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生香 一百九十二 垂釣

    阿青再一次探頭往外看。

    那位女客正抬起了手,把帽帷的紗向兩旁揭開。

    她的眉描成淺青灰色,眉梢斜飛入鬢,唇上擦着淺玫紅色的口脂,一點都不象張伯一輩的人,看起來顯的很年輕,很動人。

    真是一位美人,不但生的美,而且看起來還有一股很特別的柔媚。

    單這樣看,判斷不出她的年紀。不過貴婦人都很會保養,就象阿青曾經見過的文安公主、樂安公主,還有楊夫人,她們的年紀都與吳嬸差不多大,文安公主可能比吳嬸還要大,但是看起來都非常年輕。

    「你這會兒有空嗎?我有話想和你說……」

    張伯的態度看起來沒什麼異樣:「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有事的話就在這兒說吧。」

    那女子左右看看,顯得有些為難。

    「在這兒不太方便……我幾次打發人來請你,可你都沒有去……」

    小石頭已經伸了半天手了,阿青只顧往外看沒顧上理他,這讓小石頭不樂意了。平時身邊的人個個對他有求必應,這樣忽視他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他不滿意的「啊啊」叫出聲來。

    店裏很安靜,小石頭的聲音在這裏聽起來特別的響亮清楚。

    張伯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小石頭的聲音,轉過頭朝這邊看。

    這下藏不住了,阿青撩起帘子,吳嬸抱着孩子大大方方走出來,微笑着問:「我們來接大妞一起回家,這一位怎麼稱呼?一起去家裏坐坐吧?」

    「啊……」那個女人有些錯愕的看着從內堂出來的人。今天吳嬸要出門做客,穿戴衣飾都十分考究,看起來十華雍榮華貴,手裏抱着個亂扭亂動的大胖娃娃。

    她的臉色一變再變,目光從吳嬸的臉上又移到張伯的臉上,慌亂的搖頭:「不,不了……我還有事情……」

    她看起來有些倉皇的轉身快步走到門口。停下來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眼波盈盈的仿佛有無數委屈要傾訴,可是畢竟還是一句話沒有說,腳步匆匆的出了門。

    大妞往外追了兩步。看那個女人扶着個僕婦的手上了一輛青綢布篷車,用力的哼了一聲,刻意提高嗓門兒喊:「揚威、振武,快出來把門前掃乾淨,該關門了。」

    阿青在屋裏把帷帽戴上才出來。想着那個女人走時的模樣——她該不會誤會了吳嬸、小石頭和張伯之間的關係吧?

    好吧……吳嬸從內堂出來,和張伯之間的態度又顯得那麼熟稔,一點兒不見外。本來嘛,他們兩人家人是不分彼此,就跟親人是一樣的,不知情的外人一見面會誤會,也不奇怪啊。

    吳嬸上下打量張伯——唔,張伯進了京之後,可不象在鄉下一樣邋遢。那時候他常常頭上插根荊草,腳上穿雙粗布鞋。背着個草筐就進山採藥了。現在他是坐堂的郎中,名聲漸漸也傳出去了,總得注意形象。一件半舊的薑黃色寬袖細麻布袍,腰間繫着根本色三指寬的束帶,腳下是一雙方口青布鞋,相貌堂堂,氣度不凡,看起來就是位坦蕩君子。

    小石頭可不懂得大人們之間打什麼啞謎,看見張伯他也挺高興的,啊啊的伸出手讓人抱。張伯伸手把他接了過來。

    「剛才那位是誰啊?你怎麼也不說給引見一下?多失禮啊。」

    「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張伯漫不經心的說:「不用多理會她。不要回去嗎?那就走吧。」

    哎喲……這聽起來好象和她們想像的不一樣。

    吳嬸一肚子的疑惑想問張伯,可現在這時間地方都不合適。楊威和振武兩個幹活麻利,一個灑水一個掃地,收拾好東西。再把鋪板一塊一塊的碼上,吳嬸帶了大妞和阿青坐車先走,張伯領着揚威和振武一起慢慢的踱步回家。

    大妞掀開車簾回頭看了兩回,直到車子轉了彎,再也看不見後頭那三個人,才老實坐下來。

    吳嬸問她:「之前總過來的就是她嗎?」

    「就是她。」

    吳嬸是過來人。比大妞這黃毛丫頭當然強出不是一星半點。她一眼就能看出張伯和那位女客之間肯定有段過往。但是現在看起來,明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你不要和你爹賭氣了,你沒看出來你爹對她很冷淡嗎?」吳嬸耐心勸她:「你們是開門做生意的,她又是女流之輩,你爹就算不想搭理她,總不能把她往外轟吧?也就是說幾句客套話,你別平白生冤枉氣,別人不疼不癢的,你們父女情份反而壞了。」

    阿青抱着小石頭,小石頭難得出一次門坐一次車,聽着外面的動靜他就安生不下來。

    其實她倒覺得不能怪大妞生氣。那個女人看起來彬彬有禮,可是全不把大妞放在眼裏,她就是有意撩撥大妞生氣的。這種見過世面的成熟女人要對付大妞這樣單純直率的小姑娘,手段可多的很,又何必非得口出惡言呢?

    就憑這一點,阿青就對她喜歡不起來。甭管她以前和張伯有什麼淵源,兩人是情人也好,知己也好,可大妞是張伯的唯一的女兒。她在張伯面前表現的楚楚可憐,對着大妞卻不陰不陽,全無善意。這樣表裏不一善於作戲的女人,長的再美也讓人不想親近。張伯就算想再娶妻,也絕不能娶個這樣的女人,不然這家裏以後一定過不太平。

    看張伯的樣子,確實對她沒有什麼意思。

    她們到家的時候,吳叔已經到家了,這倒是難得。

    「你們娘幾個一起回來了?」吳叔到門口迎她們,先把吳嬸扶下去。阿青把小石頭遞給吳叔,也跟着下了車。

    「爹你今天回來的早啊。」阿青笑着問:「晚上還出去嗎?」

    「不去了,明兒還能在家裏歇一天。」

    「也該好好歇歇了,人家休沐的時候都能窩在家裏好好兒的待一天,就您忙的很,這幾個月都沒得閒。」


    吳叔把兒子舉高了讓他坐在自己肩膀上,小石頭一點兒都不怕,特別興奮的又叫又笑:「難得一天空,你們明天想不想出門?想去上香嗎?還是想去別的地方逛逛。明兒我可以陪你們去。」

    吳嬸捶了捶腰:「不去了,今天出門一天都夠累的,明天我可不想再出去了。你也別出門了,在家好好歇歇不好嗎?問問張伯明兒有沒有要緊事。沒有的話你們倆可以一起在屋後橋頭釣釣魚,喝點酒,不比出去亂跑亂逛的強?」

    以前在鄉下的時候,吳叔和張伯是常常湊到一塊兒的,一壺酒。一碟花生米,兩人就能消磨一下午。尤其是三伏天,熱的地上象下了火,躲在樹蔭下喝口酒,釣個魚,日子過的逍遙自在。

    如果讓吳嬸來說,她更喜歡以前在鄉下的生活,現在雖然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可是反倒沒有過去那樣自在愜意。那會兒她可以無拘無束和貨郎討價還價,扯着嗓門兒抱怨吳叔喝的醉醺醺的。

    現在不能那樣了。人好象被捆住了一樣,走路都邁不開大步,說話更不能高聲,一天到晚的待在屋子裏……

    都說人往高處走,可吳嬸卻想着,等將來孩子們都有着落了,她還想和吳叔一起回鄉下去,種兩畝地,過那種太平自在的日子。

    難得能有一天閒,張伯也騰出空來。兩人一人戴着一頂斗笠,拿着魚竿和簍子,出了後門沿着河岸漫步散心,逛了一圈之後。在離橋頭不遠的地方找了處樹蔭下餌垂竿。垂柳婆娑,有樹葉落下來,飄浮在河面上。知了藏在樹間,有一陣沒一陣的叫,微熱的風吹在臉上,讓人醺醺欲睡。

    「小山媽昨天跟我說。有人都堵着藥鋪的門找你了,可真夠執着的。你要是也有那個意思,就痛快的把這事兒辦了,反正現在也沒誰能管着你,要娶妻要納妾都成。要是沒有意思呢,就別多糾纏了,時間一長旁人都生了誤會,到時候這種事情可就解釋不清楚了。」

    「我和她是早就沒有什麼情分了。其實她要另尋出路我不怪她,誰願意待在一艘馬上要沉的船上?能有機會上岸的都會抓住機會的。可是她不但悔了婚另嫁他人,還同他人串通一氣想謀取我家的藥方醫札……我沒對她家還以顏色,已經是看在兩家過去幾十年交情的份上,看在她過世的祖父、伯父的面上。」

    「她現在過的怎樣?」

    「我不關心。」

    「你要是想討回公道,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兩人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就沒有再說下去。

    河邊這條路很窄,沒有什麼人走,來的也不是別人,阿青和大妞兩人提着籃子打着傘沿着河岸走了過來。

    她們還沒到跟前,張伯已經聞到了酒香。

    「要說還是養閨女好,瞧瞧,這可真是貼心。」

    「你倆別下來了,這兒滑。」

    「沒事兒,不算滑。」阿青挽着裙子,踩着石頭壘的墊腳一步步小心的走下來。籃子裏有四碟小菜,一個小酒壺。壺不大,也就能裝約摸四兩酒。把杯筷放下之後,籃子底下還有幾張餅,用白色的籠布包着。

    「這是你娘親手烙的吧?」吳叔也聞出來了。做菜這種事是一個人一個味兒,吳嬸烙的餅他不用看,只要一聞味兒就能分辨出來。過去他要出門的時候,吳嬸就會提前給他把餅烙好,晾涼了再包起來,給他帶着在路上吃。

    阿青笑着說:「我娘剛才洗了手進了廚房,和面和擀餅都是她一個人做的,我就在旁邊打打下手。」

    張伯探頭看看:「弟妹的手藝啊,可有好一陣沒吃着了。」

    吳叔和張伯一人拿起一張餅,把小菜夾了往餅里一卷,美美的吃起來。

    阿青也不管衣裳了,裙子系起來,就和他們一樣席地而坐,替他們兩人把酒斟上,又示意大妞也過來。

    大妞別彆扭扭的過來,端起酒雙手捧給張伯,聲音小的象蚊子哼哼:「爹,我這幾天不懂事兒,總和你頂嘴,你不要生我的氣。」

    張伯瞅她一眼:「你也會認錯啊?這日頭是打西邊出來了吧?」

    大妞本來就很勉強,吳叔又這麼不給面子,連個下台的梯子都不給她搭。

    吳叔推了他一把:「你這說的什麼話,還能跟孩子認真生氣?給你端酒你就接着吧,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張伯這才把酒接過去喝了,喝完把空杯一遞,大妞趕緊接過來。

    「別愣着,再滿上啊。」

    「哦……」大妞這才回過神,拿起酒壺斟酒。

    這對彆扭的父女倆真讓人頭疼,好好的話偏不能好好的話,總把對方當仇人似的,好在現在也算解開誤會了。

    阿青扯扯大妞,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回去,讓吳叔和張伯兩人能好好的說會兒話。

    吳叔這半天也就釣起一條魚來,只有三寸長。他把魚從鈎上取下又拋回河中,又串上餌再接着釣。

    「你回京的事也沒張揚,她怎麼知道你回來了?是不是那時候你幫我打聽於夫人的事情找了過去的舊識,才讓她得了消息的?」

    「應該是從白家得的消息,你也知道,他們兩家還是有親的。」

    「她現在找你,是想和你重敘舊情?還是為了你手裏的東西?」

    「舊情?哪來的什麼舊情。」張伯說:「頭一次她找來,什麼話不說,進了屋先哭了一通,把從前的事情的責任推的乾乾淨淨,惡事都是旁人做的,她只是萬般無奈受人脅迫的,還說她從來沒把丈夫放在心裏過。」

    「她丈夫怎麼死的?」

    「不知道,我也懶得管。」

    「你別這麼不上心,旁人可沒想放過你。這事兒沒完,不管她是想圖你這個人,還是想圖你手裏的東西,不達目的我看她不會輕易罷休的……她如果在你這兒討不到便宜,說不定還會把主意打到大妞的身上。」

    張伯抬起頭來,眼睛微微眯起,平時總是懶洋洋的萬事都不在乎,可現在看起來卻讓人感到悚然而驚。(未完待續。)



一百九十二 垂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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