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紀元 第二百三一節 影像

    在這些人當中,劉江源很快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他衝着其中一個大步迎上去。

    「老方,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來人是沛長方晨。

    他的戰鬥服表面到處都是破口,林林總總有二、三十處。傷口不深,切入度只在肌肉層面,沒有傷及骨頭。儘管如此,方晨胸前、後背仍然包裹着繃帶,活動很不方便,看上去如同重症監護室里的高危病人。

    「呵呵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你。」

    方晨的傷勢不算重,他鬆開攙扶自己的副官,已顯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看來你反應比我快多了。呵呵咱們也別五十步笑百步了,能活着撤下來,都很幸運……怎麼樣,你們傷亡大不大?」

    「別提了————」

    劉江源搖着頭,看看四周,目光頓時變得暗淡:「部隊被打散了,我這個方向只衝出來七百多人。沒有車,從昨天晚上一直走到現在。還好昨天來了一架直升機,把傷勢最重的傷員帶走。否則,速度還會更慢。」

    「我遇到了你派回去的那些汽車。」

    方晨剛剛步入中年的臉上,露出洞悉世情的笑容:「那些駕駛兵都是好樣的。他們帶着我們逃出來,又返回去接應更多的人。前後跑了好幾趟,我們撤退的時候帶着通訊器,各個部隊跟你們的情況差不多,都是分朝不同方向走散了。我這邊情況比你稍好一點兒,林林總總有一千四百多人,就是拉的很散,都在這條路上。」

    說着,方晨好像剛發現了什麼,疑惑地問:「怎麼,看你們的樣子,似乎沒有弄到補給?」

    劉江源苦笑着搖搖頭:「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過,哪兒有什麼見鬼的補給。」

    方晨立刻轉身,對副官下令:「快去,把壓縮於糧和水,還有昨天剩下的飯菜勻一些出來。」

    說完,他又轉向劉江源:「我的運氣就是比你好。二戰區那邊昨天空投了一次補給,我們弄到了一部分。吃的東西不少,還有熱乎乎的雞蛋烙餅,不過現在都涼了。」

    這話當然是開玩笑。這種時候,有吃的就不錯了,誰還會顧忌冷熱?

    半小時後,兩支剛剛完成合併的部隊,又開始繼續前行。

    被繃帶包裹的滋味兒並不舒服,方晨的行動很不靈活。尤其是腿部的幾道傷口切得很深,他只能在副官和士兵的攙扶下,一跳一跳朝前走着。

    他凝望着遠處在陽光下有些刺眼的公路盡頭,深邃的眼睛像陰影一樣黑黝黝的。

    「老劉,你的517師,只剩下這幾個人了?」

    劉江源咽下嘴裏尚未嚼爛的餅子,舉起水壺仰脖灌了一口,用手背抹着嘴唇,嘆了口氣:「應該不止。雖然是圍城戰,可是所有部隊都分散在各個工事裏。以前的打法根本不適用於變異生物,縱深和火力配置在近戰情況下無法發揮作用。那些怪物像潮水一樣衝進來,所有人都被打散,在那種時候,沒有任何方法能夠遏制它們。我們失去了通訊器材,無法與其它部隊進行聯絡。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驀的湧上劉江源心頭。

    看看身邊這些神情困頓的官兵,他忽然失去了繼續吃東西的興趣,也不再感到飢餓。

    「還記得戰役開始前,司令官和我們在第十一獨立部隊的那次聚餐嗎?」

    方晨的表情有些沮喪,聲音充滿挫敗感:「我曾經懷疑過蘇浩,認為他是想要謀求私利,故意說出那些帶有恐嚇性的話,讓司令官放棄戰役計劃。現在想想……他是對的。這計劃簡直混賬透頂,這次戰役從開始就是個錯誤。我們不該使用擴大化的信息素戰術,不該過分相信部隊的戰鬥力。如果那些變異生物真會傻乎乎自動鑽到槍口下等死,我們也不會從戰前就開始準備,更不會被突然爆發的病毒毀滅世界。我們……低估了它們。」

    劉江源其實已經極度疲勞,然而方晨的話,讓他再度陷入思索。

    「我們的確應該相信蘇浩。作為戰術發明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信息素在不同場合下的作用。我本該在那個時候站在他那邊,可是我沒有。我想為我的家人報仇,我真的很想殺光所有怪物,重新恢復以前的世界。事實已經證明我們是錯的……下次遇到蘇浩的時候,我會向他道歉。」

    方晨沒有對劉江源的話做出評價,他盯着地面,沉默着向前邁出步子。

    是啊道歉……

    蘇浩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他會接受自己和劉江源的歉意。

    可是,即便道歉,又能有什麼用?

    517師和沛都是整編步兵師,全師滿員兵力超過兩萬人。現在,部隊被打得七零八落,人員傷亡慘重,所有技術兵器和重型裝備全部丟失,加上遺落在陣地上的大量補給和資源……就算能夠擺脫變異生物的追趕,估計兩個師也很難恢復元氣。說不定,軍部很可能會直接取消番號。

    這時,一名通訊兵小跑着從後面趕上來,把一台平板戰術電腦遞給方晨,氣喘吁吁地說「師長,您……您最好看看這個。」

    沛遺落了大量通訊器材,這台通訊電腦是所剩不多的裝備之一。

    戰術電腦的屏幕很小,畫面卻足夠清晰。

    屏幕上的場景,正是蘇浩與軍部電訊會議的實況轉播。由於攝像頭的拍攝角度有些偏,畫面從中間隔開,分為蘇浩和軍部會議室兩部分,所有人的表情、神態和動作一覽無遺。

    看了幾分鐘,方晨忽然皺起眉頭,對站在身邊的通訊兵發問:「有沒有辦法把屏幕和聲音擴大?讓所有人都能聽見,看到?」

    「有是有,就是很麻煩。」

    很快,士兵們撕開幾十個軍用背包,用帶子相互栓系,連成一塊數十平米的不規則布面。利用戰術電腦自帶的投影功能,通訊兵把屏幕上的畫面放大。雖然帆布背包製成的幕布很粗糙,其中有太多的連接縫隙,卻勉強能夠看清楚蘇浩和軍部與會者的面孔,大致分辨清楚各人的具體身份。

    擴音器是一個臨時鑽孔的鋼盔,通過一塊絞成喇叭口的鐵皮進行連接,以增大頭盔邊緣硬質部分的方法,播出的聲音雖然略顯模糊,卻能夠讓在場的大多數官兵聽見。

    「早在合肥戰役以前,我就向你們闡述過問題的嚴重性。這計劃成功率極低,會造成大量人員傷亡,整個東南第三戰區也可能因此崩潰,變異生物的進攻狂潮甚至會波及鄰近戰區,引發不可預知的可怕後果……」

    「我們浪費了很多時間,與其在這裏說些不搭調的事情,不如真正做點兒實事。前線潰敗的部隊必須有人接應。我得去救他們————」

    「沒錯,你是將軍,可以命令其他人的生死。我這人沒什麼大局觀,也不明白為什麼鄰近戰區到現在也沒有派出增援部隊?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平民的撤退工作。我注射過強化藥劑,我手下的軍官也要比普通士兵強大。旁觀別人被殺,自己無動於衷,這可不是我的做法。抱歉將軍,我現在不能服從你的命令。前線有很多人等着我的幫助。章盛飛將軍雖然固執己見,可他最後的表現完全符合軍人身份。他是我的榜樣,也是共和國軍人的驕傲……」

    整個公路上一片寂靜,越來越多的士兵和軍官開始朝前擁擠。他們身上滿是硝煙和血痕,臉上的表情疲憊,眼睛裏卻晃動着各自不同的目光。有疑惑、驚訝、憤怒、緊張……


    他們大多不認識蘇浩,可是屏幕上那個年輕英俊,臉上滿是正氣的上校,顯然是站在自己這邊。

    他在幫我們說話,幫助我們向軍部據理力爭,甚至不惜觸怒高高在上的那些將軍。

    他還說,他會來救我們。

    一股難以言語的感動和激動,正在人群里默默流淌,順着耳朵進入大腦,牢牢固定住困頓的思維。

    我們並不孤單,我們沒有被遺忘,有人會來幫助我們。

    是的,我們敗了,敗給那些可怕的變異生物。但我們已經盡力,我們沒有臨戰逃脫,很多戰友活活戰死,他們用生命掩護我們離開戰場。活下來並不意味着逃避,死裏逃生只是為了重整旗鼓卷土再來。

    下一次,我們會贏。

    一個面膛黝黑的老兵目不轉睛看着屏幕。他指着蘇浩的影像,疑惑地問:「這個年輕人是誰?我從未見過他。」

    旁邊的準尉已經失去了左耳,他側過身子,用沒有被繃帶包住的右耳對朝擴音器,搖了搖頭:「我也不認識……不過,有件事情可以肯定————他在幫我們說話。」

    一個身材高大,肩膀上扛着機槍的下士咧開嘴,露出一口很白的牙齒:「我喜歡這傢伙。至少他知道我們還活着,沒有聽從將軍們的命令拋棄我們。呵呵這感覺真不錯。」

    蘇浩與軍部之間的對話,通過公用頻道迅速傳播開來。

    很快,畫面場景已經轉換到爭執最激烈的那一刻。

    「從現在起,蘇浩你再也不是什麼上校,我現在就解除你第十一獨立部隊指揮官的權限。你以為你很勇敢?你以為你很了不起?不過是匹夫之勇愚蠢透頂什麼見鬼的反擊,根本就是為了標榜你個人的無聊宣傳。我根本不相信你會這麼做,你不過是在演戲,在撈取政治資本。我已經看夠了你的表演,夠了————」

    當胖胖的軍部副主席從椅子上站起來,指着蘇浩破口大罵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潰敗官兵眼裏的形象一落千丈。再也沒有任何威嚴,沒有號召力和公信力。恰恰想法,蘇浩的名字也從他嘴裏脫口而出,讓每一個對其陌生的人熟知。

    「他叫蘇浩。」

    「我想起來了,他是第十一獨立部隊的指揮官,以前在廬江的時候,我遠遠的見過幾次,難怪那麼面熟。」

    「沒錯,他早就發現戰役計劃有問題,向軍部提出反對意見。可是那幫該死的傢伙裝聾作啞,只顧着自己升官發財,卻把我們推到前面送死————」

    人群擁擠卻氣氛冷清的公路上,頓時激起一片嘈雜混亂的咆哮。

    「軍部那幫混蛋有權力解除蘇浩上校的軍銜?誰給他們的權力?」

    「我們在前面拼死拼活,他們卻在後面收拾我們的人。沒錯,我說的就是蘇浩上校。他站在我們這邊,他要救我們,軍部的大爺們可不這麼想。在他們眼裏我們一文不值,連泡屎都不是。」

    「老子不於了————」

    突然,一名面部有嚴重劃傷的士兵憤然撕下領章,狠狠扔在地上,用腳來回踩碾着。

    「老子再也不聽什麼該死的命令,我要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哪怕去當一個平民,也要比現在這種把腦袋交給別人掌握着好得多。至少,老子是在為自己活着。」

    「他說的對。」

    一名失血過多,臉色慘白的士官抖索着嘴唇,目光陰沉,掙扎着低吼:「上面那些人總有各式各樣的理由。他們總是對的。我們就是他們的墊腳石,戰死了也無所謂,明明知道計劃有漏洞,被當面指出仍然固執己見……他們當我們是什麼?可以隨意呼來喝去的狗嗎?」

    旁邊,一個只剩下右臂的上尉走上來,扶住士官的肩膀,語調鏗鏘:「你說的不全對。至少還有人幫我們說話,這個世界上不全都是瞎子和白痴。聽我說,現在和以前不同,脫下軍裝成為平民不是什麼好主意。我想,你們應該清楚難民的遭遇,你們都看到過城外那些平民。他們的處境比我們更糟。相信我,那不是什麼好的選擇。」

    受傷的士兵臉色一片漲紅。他的身體因為憤怒而顫抖,喊叫聲顯得尖利刺耳:「那你說該怎麼辦?繼續呆在這兒等死?還是回去以後聽憑軍部那些人發落?到頭來,我們一樣還是會被他們拋棄。」

    劉江源默默無語看着這一切。他偏頭看看旁邊,發現方晨眼裏同樣也是充滿擔憂,還有顯而易見的怒火。

    「至少,我們有選擇指揮官的權力————」

    獨臂上尉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忍住傷痛,抬頭看着豎立在遠處的臨時屏幕,咬牙切齒地說:「我會選擇加入第十一獨立部隊,在一個能夠為我們說話,能夠在關鍵時候幫我們拼命的指揮官手下。哪怕只是當一個普通士兵,老子也於了」

    劉江源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這些話深深觸動了他,影響到他的情緒。

    獨臂上尉很快發現了站在人群里的兩名師長。

    他吃力的走過去,臉上帶有微微的歉意。

    「師長,我絕對沒有想要貶低您的意思。」

    上尉的話語指向劉江源:「我只是就事論事,您跟軍部那些傢伙不一樣。我們只是覺得憤怒,想要得到公正的待遇。我……我……」

    方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善地笑笑:「我明白。蘇浩上校是一個優秀的指揮官。他體恤下屬,你只是想要引導情緒,不讓他們產生更多的負面想法

    上尉感激地望着方晨,用力點着頭。

    「好吧不管你們有什麼想法,最好還是留到以後再說————」

    方晨朝前走了幾步,站在足以⊥大多數人看見的位置大聲呼喊,聲音清晰而洪亮:「章盛飛司令官已經戰死了,184集團軍的指揮系統已經癱瘓。按照軍部的命令,我們只能沿着公路撤向鄰近戰區。大家都很清楚,那些變異生物就跟在我們後面,它們用不了多久就會追上來。不管你們有怎麼樣的憤怒,對軍部的決定感到如何不滿,現在都不是計較的時候,更不可能具體追究某個人的責任。我們必須活着離開這兒,必須儘快趕到新南陽基地。記住————沒人會顧忌死人的訴求。要報仇,要泄憤,要找上面那些該死官員的麻煩,就必須拼盡全力活下來」

    話音剛落,劉江源已經抓起擺在地上的一門單兵機炮,衝着人群用力揮舞着手臂。

    「現在,讓我們走吧加快速度,爭取今天晚上就能趕到新南陽基地。」

    黃昏時分,血紅色的夕陽從天空斜射下來。它染紅了整個大地,把同樣的顏色塗抹在雲層表面,用最後的餘溫炙烤着一切。

    高速公路路基上倒翻着一輛「夏利」轎車。它原本是橫躺在公路上,因為戰時需要,被清障車高高掀起,直接推下路基。

    沿途,兩邊路基斜面和鄰接的田地間,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車輛殘骸。病毒爆發的時候,它們被各自的主人遺棄,堵塞路面。現在,又被拖離,推倒。在風吹日曬下,很快褪色、生鏽、變成一堆滿目瘡痍的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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