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維庭坐靠在病床上,寬大的病號服顯得他更瘦更蒼白,生病的時候一點點不如意就大發雷霆,就算頭髮剪短了一些也掩飾不了那種孩子氣的任性。
大概是說話說得太急太用力,他有些咳嗽,手抵在唇邊拼命壓抑,肩膀都在微微顫動。
病床面前的擱板桌上堆滿文件,咳嗽不止的他無端煩躁,一揚手就全都抹到地上。白色的紙張落了滿地,周遭的人往後退了半步,更加噤若寒蟬。
這時候不論是誰進去,都只能承受他的怒火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尤其是喬葉,如果她這時出現在他面前,他大概拆了這家醫院的心思都有。
&晚一點再來看他。」她已經從剛才的失態表現中緩過勁來,轉頭跟容昭有商有量,就像只是在談論一位再普通不過的病人。
容昭什麼都不多問,她也就不必要多做解釋。
&士很快會派藥,他就快睡覺休息了,等他睡着了再說。你先去寫你的手術記錄吧,護士站和值班醫生辦公室都還有辦公桌。」
&我就在s區等,不會走開的。」
她知道容昭這時候擔心什麼,也許有的事情是註定的,逃避也沒有用。她已經逃離過一次,現在既然回來了,就沒打算再走。
她在護士站找地方坐下來,值班的護士都知道她是容昭引入急診科的人才,又做過無國界醫生,十分欽佩,對她很客氣,把最寬敞的辦公桌讓給她,又用紙杯給她倒上溫水。
&醫生,你是不是會從急診調到我們這裏來?」
空穴不來風,容昭剛剛讓人收拾好那間空置的辦公室,就帶了喬葉過來,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許吧,我還沒想好。怎麼了,s區是不是很缺人?」
年輕的護士輕輕蹙了蹙眉頭,」可不是嗎?我們這兒一直都缺人的,特需病房的病人,醫生一對一照顧都嫌不夠,要是多幾個37床那樣的……」
旁邊年紀稍長的同事碰了碰她的手臂,她只好欲言又止。
喬葉也只是笑笑,手中的筆卻像凝固住似的,半天都寫不下一個字。
夜幕降臨,喬葉的手術記錄也終於完成。她放下筆輕輕捏了捏肩膀,鼻端聞到食物的甜香,這才發覺已經錯過了晚飯的時間。
派藥的護士還沒從病房回來,喬葉站起來,一盒熱氣騰騰的蛋撻就推到了她的跟前。
&醫生,你沒吃晚飯吧?吃點這個墊一墊,不然胃該難受了。」
&的醫生護士全都經過精挑細選,耐心和親切感都是滿分,有細緻入微的體貼。
&謝。」
旁邊幾個大膠袋裏裝的全是各種口味的蛋撻水果撻,作餐後甜點或夜宵再好不過。
浮生記的蛋撻味道最好也最貴,醫院附近並沒有門店,這樣整打整打地送貨上門,應該是有人特意開車送過來。
&床的下屬真是有心,每次過來探病都還帶外賣分給值班的同事。」
&也許不是好病人,但是個好老闆呢!」
&了吧,你沒見上回那小吳秘書被訓的有多慘?那麼個大小伙子都是哭喪着臉出來。今天還是他來?不容易啊,要是個小姑娘作秘書,受了那樣的委屈早就辭職不幹了。」
年輕的小۰護士揚高下巴,故意做出花痴的模樣,「那也不一定啊,跟個boss這麼帥,氣質又好,聽說他跟容醫生一樣畢業於美國常春藤,家族生意也擴展到了北美。跟着他就算養養眼,增長下見聞也好,況且在賀氏公司工作幾年,經歷也拿得出手啊!說不定……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就順便連終身大事都解決了呢!」
有人搖搖頭,「帥氣多金又怎麼樣?脾氣這麼糟,自己的身體已經成這個樣子了也不肯好好配合治療,要是嫁給他,除了受氣就是操心,女人壓力太大,很容易衰老的。」
護士小姐們嘰嘰喳喳,晚飯前後是難得比較放鬆的時間,她們當喬葉是自己人,也不避忌什麼。
&號床簡直已成為一個熱門話題,說着說着,她們也會將話頭拋給她,「喬醫生,你說呢?」
喬葉很漂亮,是那種沒有任何侵略性的漂亮,眼睛尤其動人,笑起來的時候彎彎像兩枚月牙,神似當年風靡神州的赤名莉香。
&不知道啊!」她笑着,「我年紀大了,沒有我挑人家的份,要看緣分吧!」
&喬醫生你這麼漂亮還沒有男朋友?」
喬葉搖搖頭。
她沒有誇張,現代社會對女性依舊苛刻,超過25周歲還沒有固定男伴就自動被劃入剩女行列,很快就成為「社會公害」,不得不承受異樣眼光。
她絕不是狂蜂浪蝶,也不像是未經世事的白紙,有故事的人往往與人群有微妙距離,所有私人問題都不能深究,怕就此引出傷心往事。
於是護士小姐們不再多問,派藥的護士也剛好折返,說37號床服藥後已經睡覺休息,所有人都稍稍鬆了口氣。
喬葉起身往病房走,今天無論如何,總要進去見他一面。
賀維庭的兩位下屬也到這時才離開,與喬葉面對面走過來,擦肩而過。其中那位高挑美艷的時尚女郎狀似不經意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惹得旁邊的年輕男人也跟着回頭,「怎麼了?」
明知道賀維庭如今的下屬和朋友都應當不認得她,但喬葉還是下意識地側身低頭,站在走廊轉角處那一方小小的陰影底下,儘可能地把自己隱藏起來。
直到那兩人無聲地走遠了,她才重新走出來,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看着不遠處那扇病房的門,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茫無措。
賀維庭看起來睡得很熟,側身面向房門,薄棉素色的病號服穿在身上,襯得整個人沒了鋒芒稜角,恰好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他背後灑下一大片銀白。
喬葉背靠在門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輕輕走到窗前將窗簾放下。
他的睡眠其實很淺,入睡不易,一點點光線就足以打斷他有限的睡眠時間。
病床旁邊有沙發和椅子,她沒有坐,只是站在床頭離他最近的位置,低頭就可以看清他眉間的褶痕。
如果可以,她願意在他身邊靜坐一夜,就這麼守着他,陪着他。可又總覺得太奢侈了,上天不會讓她有這樣的好運。
隔了那麼多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甚至都沒敢奢望還可以這樣近距離地看他一眼。
廣告裏的那些說辭都是騙人的罷,時光怎麼可能不在一個人身上留下印記?他明明更成熟了,眼角有了細細的紋路,面部的線條添多幾分男人特有的滄桑感,只是仍舊好看得過分,是女人都無法拒絕的那種魅力。
帥氣多金,遠不足以形容。
這些年,她東奔西走,遇見的慈善家、社會精英、商界巨子都有千般面孔,卻又或許只是同一個人。
只有賀維庭,無人能夠替代,連他睡着的姿態、一個蹙眉的動作對她都有特殊的涵義。
他沒再像剛才那樣劇烈的咳嗽,但呼吸有些急促,喬葉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發燒,本能地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
他真的離她很近,伸手就能觸碰的距離,她只要稍稍俯低身體,兩人的呼吸就會糾纏在一起。
可她的手還是在離他只有兩寸的地方停住,手指慢慢蜷起來。
他不喜歡外人碰他,除非必要的正式場合,他連與人握手都是能免就免。以前她總是轉個身就能碰到他的指尖,冬天她手腳冰涼,他就大方地張開手掌裹住她的手,連夜裏也是與她十指緊扣。
他說因為你不是別人,你是喬葉。
我的喬葉。
然而世上有兩樣東西始終是不應觸碰的,一樣是不屬於你的東西,一樣是並非你真心想要的。
貪念一起,總要遭受懲罰。
她終究也成了外人,或者只是一個連外人都算不上的普通外科醫生,日曆翻過這一頁去,不會在他心間再留下任何印象。
賀維庭的呼吸依舊急促,睡眠已經不再安穩,即使隔着一段距離,她似乎也能感覺到他高熱的體溫。
喬葉抿了抿唇,手心還是覆上了他的額頭,灼人的溫度讓她的心臟都漏跳了半拍。她掛上聽診器,打算將聽筒放到他的胸口,反正有黑夜庇護,他大概也不會知道半夜為他看診的人是誰。
覆在他額頭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手腕忽然傳來劇痛。喬葉一低頭,就陡然對上男人眼中的兩束寒光。
她反而輕鬆下來,「你醒了啊,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你有點發燒呢,我幫你檢查一下比較好。」
他醒了,或者根本就沒有睡,就等着她靠近,一舉成擒?也對,這回他像經驗老道的獵人,布下天羅地網,就等着她這隻迷路的獸一頭撞進來。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賀維庭不會犯兩次同樣的錯。她以為他不知道的,他其實全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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