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下圖書之府,除了南北兩京之外,就是蘇、杭、徽、建。林克鳴真心驚嘆,若是人有這樣的頭腦。無論是科場、商場,必然是無往不利的。
徐元佐語速不快,咬字清晰,語法精準。台下一幫廣東人,本來對官話頗有排斥,結果聽下來卻沒有絲毫障礙。可以說這是他們聽到過的最標準,最容易聽懂的官話了。
徐元佐講完借書流程,道:「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事了。書。小弟以為,既然此館是為了方便所有讀書人。其中就涵蓋了剛識字的蒙童,以及學有所成的大師。所以書就該無所不包。咱們可以完全可以不確定書單,有書便買。」
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認同。
「接下來我講講書的分類和檢索。」徐元佐道:「書一上百,要找起來就有些難了。所以重點就是檢索。」
早在永樂時期編纂《大典》的時候,就面臨一個檢索問題。當時《永樂大典》是「用韻以統字,用字以系事」,按照時人修建藏書樓的習慣,用的也是這種。
徐元佐考慮到日後書籍數量越來越多,有些書名一樣,但是內容卻完全不一樣,比如丘長春真人的《西遊記》和吳老的《西遊記》。這種韻字分類就會導致書籍存放混亂,不利於泛讀海選的作者,也不利於學者寫論文找資料這並不是徐元佐的腦洞大開,他早就有了綜合性大學的規劃,一旦有了大學,論文也就不遠了。
「按照內容分類。以諸子百家分類,創立兩個大類。人文,自然。」徐元佐簡單分析了一下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學的區別,又在人文之下細分了哲學、史學、文學、地理、法學等一級科目。哲學之下再進一步細分儒、釋、道、法,史學下面有各朝官史、史學理論等等,文學分了時文和古文,古文之下又按照斷代、國別、體裁細分,時文下面也有程墨、話本、傳奇。
這一項項展開之後,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不過徐元佐無論後面說得多麼令人驚嘆,眾人卻始終懷着一個巨大的疑惑:儒家歸於哲學並沒有問題,本來儒家經典就都是孔門十哲等先賢編撰、講解、傳承下來的。然而這種分類,豈不是將儒家與釋家、道家、甚至法家並列了麼!
終於有人打斷了徐元佐的講解:「敬璉,恕罪則個:閣下將孔聖置於何地?」
徐元佐微笑站在前面,並不急着說話。
他還要眾人繼續醞釀一下情緒。如果有人願意站出來說,孔子應當回歸諸子,那他當然是十分樂意的。雖說王學也是儒學,但是泰州學派在提出人人可為堯舜的時候,其實已經等於推翻了「孔聖」的聖人資格,將他回歸於萬世師表的偉大老師地位。其實只要細細思考一下「人人可為堯舜」這句話,就能看出其中的「野心」人們只需要一位引路的老師,而不需要主掌真理的聖人。只有人缺乏成為堯舜這等聖人的資質,才需要通過膜拜聖人來獲得補全。
這其實也應該是真正儒生的認識,是哲學與宗教的分野。學識未深的人。總是因為敬畏而神化偶像,硬生生創造出了一個儒教。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儒學儒教就像是一根糾纏在一起繩索,相互交織、纏裹、支持、衝擊。無法以片面的肯定和否定而下結論。
顯然以徐元佐的精神和物質立場,讓********諸子,讓儒學壓倒儒教,乃是最理所當然的選擇,所以才會有了今天的「瞞天過海」。結果卻被政治敏感度極高的廣粵儒生叫破了。說不定在江南就能混過去了。
徐元佐等了一等,見所有人都站在對面,只好笑道:「其實是小弟的一些小小疑惑。聖門以四書五經為提綱,這當然是沒說的。那麼聖人之下,韓柳歐范先賢,周程朱陸諸子,乃至於本朝的碩儒宗師,他們的著述應該與經典同放,還是與諸子並列呢?」
眾人一時釋然:原來是自己着急了,徐敬璉還沒說到聖門的經典安排呢。他們可沒想到自己的小師弟。竟然還是個王學餘孽,而且還是王學餘孽之中的奇葩。
徐元佐道:「我想在書庫之外,設以『經』部,專門存放名教元典。天地不變不易之真言方能謂之經,選入其中怕是需要一些門檻。此地是為了讀書所建,終不能陷入口舌官司之中。」
眾人微微點頭,私下紛紛議論。
徐元佐靜靜等他們說完,方才道:「好在現在時間寬裕,諸位師兄可以細細討論。我也會請教恩師,看恩師的意見。」
「該當有老師決斷。」眾人紛紛應道。
徐元佐很快重掌節奏。繼續往下介紹。到了自然科學,規模就遠不能跟前面的人文社科相比了,不過數學和天文學還是很給面子,能撐得起來。生物學十分長臉得益於發達的中醫藥典籍,至於物理化學就全靠徐元佐了。
徐元佐本來擔心天文有些敏感,到底在唐朝時候「私習天文」和「偷渡關」是兩條罪在不赦的重罪,宋人也沒有用明確的法律文件將天文和天命解綁,不過私學天文者並非沒有。蒙元沒有這種講究,反倒是激發了天文的學習和傳承。到了明朝。法律上已經不禁止民間私學天文,但是因為與天命糾纏太久,還是有些敏感。
不過眼下的廣東士子們顯然離朝廷太遠。他們對於儒學的地位很敏感,但是對於天命的問題就很麻木了。這也是國家承平太久,朝廷的合法性已經深入人心,誰會質疑一個兩百年的朝廷是否有天命呢。
徐元佐沒有見到阻礙,大大鬆了口氣。只要現在沒問題,以後也不會有問題。萬曆年間歐洲人帶來了數學和天文新知識,士大夫階層可不在意官學還是私學,各個都很起勁。到了崇禎年間修曆書,朝廷甚至設立了三個機構同時修訂:欽天監以傳統曆法修訂;徐光啟主持西法修訂;還有一個民間科學家號稱自己的方法準確性遠勝欽天監和西法歷,所以崇禎同意他享受同樣待遇,修訂一版。最後擇優而用。
可見歷史的車輪只要滾入萬曆時代,就算有人螳臂當車,也是抵擋不了大明開明開放的天文熱潮的。
「愚兄聽說過《化經》,卻不知這『化學』是否出於此書?若是本乎道家經典,為何放在自然之中,而不歸於諸子呢?」坐在前排的舉人師兄問道。
徐元佐笑道:「此化學與道家《化經》並無干係。唔,為了叫諸位師兄有個直觀的概念,小弟做個實驗,舉個例子。」他之前沒有準備,就想了個最簡單的:點火。
一小截蠟燭,點燃之後拿小手爐覆蓋。手爐里氧氣燒完了,蠟燭自然就滅了。
這事有些生活閱歷的人都見過。
「這就是化學。」徐元佐道。
眾人啞然。
如果這就是化學,那化學簡直就什麼都不是!
「或者說是化學研究的對象。」徐元佐道:「火從何來?因何而燃?又為何而滅?我們日夜呼吸的天地之間,清濁之氣比例幾何?是清氣助燃,還是濁氣助燃?要解決這些問題,就要靠化學。」
「可這,又有何用呢?」有人問道。
徐元佐深吸了口氣:你們這麼做實在太為難文科生了!
好在他雖然是文科生,理化素養越是這些人能比的。他略作思索,道:「上古之世,燧人氏取火,因此開創了華夏之基。可以說,沒有火,人與猿猴並無二致,一樣茹毛飲血,能算人麼?時至今日,取火工具越來越多,越來越方便。從最初取來的橙紅色火焰,我們已經能夠通過風箱、暖室、九層丹塔,取出更加灼熱的火焰。諸位師兄,從粗陶到精瓷,正是用火的進步!這還能說是無用麼?」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紛紛頜首。他們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對於技術對於生產力的影響也十分認同如果真的將技術視作「奇技淫巧」,何必花費成本去挖國家牆角,僱傭隱匿官府的匠戶呢!如果說華夏有人對技術手段最為敏感,肯定就是這些能夠利用技術來生財的人了。
別的不說,潮州作為沿海要地,海商們的重要進貨市場,一個粗陶碗跟一個精品瓷的價格差距,他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古人可有論述?」有人問道。
徐元佐笑了笑:「師兄,何必事事都指望古人替咱們做好?小弟這些年寫了點粗淺文字,若是師兄有興趣,還請斧正。」
眾人一片譁然:這話分明就在說自己乃是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吧?是這個意思吧?
若不是同門師兄弟,恐怕真有人會高喊一聲:將這狂徒趕出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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