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零二 扁舟送風來

    蔡國熙可是有望年內就升轉兵備的人,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巡按過不去?當即派了府同知前往按院,一一解釋清楚:確實不是我蘇州府鬧出了上萬災民,而是因為這些災民來自淮安徐州,如今人家聽說松江唐行更加富庶,要往那邊去,關我蘇州何事吶?

    巡按早就料到了蘇州府的說辭,當場只是冷笑,足足笑得同知老爺腿軟,方才道:「蘇州是海內大郡,本該為君父分憂。為何反倒不如松江治下一個小鎮更能得民心?可見知府知縣,蠢蠹無能!」

    巡按有黜落、彈劾、保舉之權責。相對而言,前者沒有風險,因為落在巡按手裏,多少是有些問題的。如果死活查不出問題,那正好保舉賢才。不過巡按御史若是舉薦賢才不當,就是濫舉之罪。按照國法典章,濫舉四人者革職閒住、濫舉二人者降級外調、濫舉一人者罰俸半年,所以巡按檢舉揭發的多,舉薦英才的少。

    有這樣的天然立場存在,蔡國熙算是撞到刀口上了。

    再加上這些巡按初入仕途,一心只想留下個好官聲,大不了就掛靴而去,仍舊不失風流,對於朝堂大佬敬畏有限。並不給蔡國熙的後台高拱高閣老面子。考慮到趙貞吉正在尋求掌管督察院,而且很有可能成功,這些巡按御史可以算是高︽,↖↘t系的敵人了。

    蔡國熙還算果斷,當即派人找到翁籩,嚴辭恐嚇,又盡發衙役、巡檢,派人將仍在蘇州境內的災民就地安置,不許他們往往松江去。只要這些災民還在蘇州。那就是下面各州縣之間的問題了,他這個蘇州知府並沒有責任。

    如此一來,下面各縣也坐不住了,誰願意剛當個官就攤上這樣的黑鍋?連夜派人將「本縣」災民連哄帶騙驅趕回來,仍舊安置。

    一時間鬧得蘇州沸沸揚揚,災民倒是成了寶貝!

    ……

    太湖之上。翁籩坐在船艙里悠然烹茶。

    以他如今的身家、地位,已經沒有什麼事值得放在心上的了。身體機能老化之後,女色早就戒了,現在連吃飯都要控制肉菜,多以清淡為主。唯一不變的嗜好就只剩下吃魚。

    太湖水族繁盛,即便冬天也能捕到不少魚。這時節一般漁夫是不太願意出航的,然而翁百萬有的是人,也有的是銀子,招募最有經驗的漁夫。延請最合口味的大廚。

    只要魚一上船,立刻就有廚師將之料理清爽,或是清蒸,或是熬湯,或是紅燒,或是生鱠,一俟完畢便供少山公大快朵頤。

    翁籩有個習慣,任何食物都能與人同食。甚至大斗共餐都無所謂。唯獨魚要獨吃,所以他宴客從來不上魚。

    一鍋熱氣騰騰的魚肺湯端了上來。翁籩旁若無人地用景德鎮瓷勺舀了一勺,嗅着魚湯香氣,滿足地送入口中。湯水順着食道流入腹中,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尤其是在這個春寒未退的時節。

    尤其是在這個嚴寒倒逼的關口。

    「真是小瞧徐敬璉了,這一手圍魏救趙真是漂亮得很吶!」翁籩喝了一口湯,渾身癱軟一般靠在椅背上。他很難想像。當日那個尋求合作,甘願為他副手的少年,竟然真的能給他帶來些許寒意。

    徐元佐將矛頭直接指向蔡國熙,毫無顧忌地與蘇州官場撕破臉,看起來很魯莽。但是想想他已經是海瑞的人了,那麼多操着松江口音的賬房先生,四處找蘇州商賈的麻煩,撕破臉只是時間問題。

    所以對徐元佐而言,被蔡國熙仇視並沒有實際損失,但是卻讓翁籩的禍水東引妙計變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蔡國熙原本看在吳太監的面子上,對他還算客氣,現在兩邊也是斷了緣分,生份得厲害。

    這耳光真是打得啪啪作響,要叫外人看來,恐怕臉都打腫了。翁籩能夠坐在此處從容喝茶喝湯吃魚,果然不愧是久經戰陣的商場老將。

    周圍站了一圈翁氏子侄,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接話。

    翁弘濟的腦袋垂得尤其低。他上回完成了任務,回到族中便大肆宣揚:松江徐敬璉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並沒有什麼能耐。甚至還有些膽小,不敢單獨見人。

    因為這些言論,翁氏對徐元佐的看法就是個官三代,肯定是個仗着徐階的身份在外橫行無忌的愣頭青。

    翁籩對此並不相信,私下教育過自己的兒子們:別管他是什麼身份,能夠小小年紀出來做事,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尤其不能輕看。

    即便如此,當日翁籩要親自去會一會徐元佐,還是引來了許多非議,認為太過給徐元佐面子。

    現如今呢,這個「愣頭青」只是叫人四處散播了一些謠言,就借力打力地站在了道德制高點,既博得了好名聲,也離間了東山蘇商與官府的關係,尤其將翁老先生自覺無懈可擊的順水推舟變成了笑話。

    這個時候,如果說敵人太狡猾,無疑是說翁老爺子不夠聰明;如果說敵人運氣好,無疑是在笑話老爺子倒霉,喝涼水也塞牙。最好的應對就是什麼都不說,希望這件事就此結束。

    「不過啊,徐敬璉終究還是年輕,哈哈哈。」翁籩推開湯碗,長身而起。他腳下的樓船如同陸地一般,大得讓人無法感覺到湖水的波動。

    翁少山走到窗邊,推開木格皮紙的窗戶,望了一會外面水汽瀰漫的湖面,扭頭對子弟們道:「商場一如戰場,一時手軟便可能釀成大禍。徐敬璉破了老夫的計策,正是回手一擊的最佳時機,可惜啊,他終究還是太過稚嫩了。」

    翁弘濟微微抬起了頭,發現自己的堂兄正看着自己。這位堂兄自然是翁少山的兒子,他為了保證自己不在父親面前丟臉,一般沒把握的蠢問題都叫堂兄弟們問。

    翁弘濟不能違背這位堂兄的意願,只好無奈問道:「伯父,我東山翁氏終究是蘇州望族。他就算想回擊咱們,又如何能做到呢?」

    徐階終究只是個致仕的首輔。別說致仕之後,就算他當國之時,要對蘇州這個進士生產基地進行干預也得好好掂量一下。事實上強調蘇松一體,江南互保,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南方士子才是徐階最合適的戰略方針。

    翁籩看着侄兒直笑。道:「他的確是罕見的少年天才不假,尋常人的確很少能夠一眼洞穿,並從蔡國熙身上下手。然而他既然知道自己散播謠言能夠奏效,為何沒有伏下後手?若是我來做這事,就會在蘇州府不准災民南下松江之前,早早伏下一句:蘇州府必以災民為忌器,討要賑濟,而全不以人命為憂。」

    翁弘濟等人一聽,默默頜首。思索這句話的威力。

    「如此,蔡國熙陷入進退兩難之地,必會徹底與我翁氏決裂。他便可算是斷了我一條臂膀啊。」翁籩昂首大笑一陣:「如今這局面,終究不過是我吃了癟,顏面有些掛不住罷了。何況知道的人又不多,於我聲望更是無損。」

    您老真是想得開。

    翁弘濟心中暗道,也不得不佩服自己伯父的豁達。多少人因為得罪了官府心中忐忑寢食不安?唯獨翁百萬不把知府放在眼裏,這是何等氣魄!

    翁籩笑了一陣。胸中塊壘盡去,重又走回桌旁。將溫度略降的魚肺湯喝了兩小碗,臉上紅潤,氣色極好。他揚聲道:「今日還可以做一個小斗,做些魚滑來吃。老夫當年在雙嶼,最喜歡吃那些福佬做的魚滑。」


    眾子弟知道掌門人心情極好,自己的心情也就好了。再沒有絲毫愁雲慘澹,各個喜笑顏開。

    翁籩並不曾做過海貿。只是年輕時跟鄉黨去過一次雙嶼,住了大半個月,深感雙嶼風氣不同大明,年既老猶不忘。引為人生之中最為有趣的一段時光。每當心情大好的時候,總是拿出來當做談資。

    後來雙嶼被破,翁籩正好回蘇州辦貨,逃過一劫,心有餘悸之下才專心運河沿岸貿易。

    人生際遇真是難說得很吶!

    翁籩邊吃邊說,偶爾還要唆兩口黃酒,怡然自得。

    翁弘濟隱約聽到外面有人喊,抬頭望向窗外,只見一葉扁舟刺破乳白色的霧氣,正朝樓船飛速駛來。

    「送蝦醬的總算來了。」翁籩饒有興致道:「魚膾蘸蝦醬可是天下美味,魏晉時最受士人所愛。」

    翁弘濟連忙迎了出去。能夠趕在眾人之前奉上美味佳肴,無疑能讓伯父更加樂於提攜他。等他走到了舷邊,方才發現自己可能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因為拉住繩梯晃悠悠往上爬的人並非下人,而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壯年男子。

    這人非但不可能來送蝦醬,而且還很可能帶來一些令人不悅的消息。

    「你來作甚!」翁弘濟冷聲道。

    「在下與家人出來游湖,正巧看到少山公的船,特意上來拜會。」年輕人笑道。

    「等着,我去通報。」翁弘濟道。

    「哈哈哈,何須勞煩?」他雙手背負,朗聲叫道:「少山公,西山沈紹棠特來拜會。並帶得南京最新消息,蘇州地界上看過的人恐怕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呢!」

    翁弘濟對他怒目而視。

    翁籩走出艙閣,朗聲笑道:「呵呵,原來是沈世侄,快快上來吧。」

    沈紹棠帶着勝利的笑容,朝翁弘濟微微欠身,快步從他身前掠過,三兩步上了艙閣。他見翁家第二代子侄竟然都在,不由笑容益發燦爛起來,竟然不先急着落座,一個個稽首過去,世兄、賢弟叫個不停。

    翁氏那邊顏色僵硬,勉強回禮,也不與他客套。

    沈紹棠這才在翁籩對面坐了,看了桌上的魚湯和碗筷,笑道:「世伯,就算家裏養只狗,也要扔兩塊骨頭給它。您這吃獨食的習慣阿是應該改改?」

    下人捧上煮燙的厚棉巾。翁籩取了一塊,擦了手臉,道:「我家自有規矩,不用世侄操心。」

    沈紹棠呵呵笑着,也不再多逗翁籩,從袖中取出一疊宣紙,放在桌上推出一寸,笑道:「這便是小侄帶來的南京消息。」

    翁籩知道沈紹棠來者不善,今天是真正來送戰書的。姑且不說這裏寫的什麼,光是這種要他親自起身來取的姿態,足以翁沈兩家大打出手了。

    翁氏子紛紛怒斥沈紹棠,更有人上前就要搶。

    沈紹棠一巴掌拍在宣紙上,厲聲喝道:「絕密隱情,是爾等可以觸手的嗎!」

    翁氏子被沈紹棠先聲奪人,頓時意氣委頓。

    翁籩冷笑一聲,還是站了起來。沈紹棠這才放開手,任由翁籩將這疊宣紙取走。

    翁籩坐回座位上,展開便讀。開始尚不覺得如何,無非是虛應故事。越讀下去卻越是驚心,不等讀到一半,已經臉色盡灰,頹然靠在椅背上,顫顫巍巍放下手中紙張,柔聲道:「賢侄這是從何得來?」

    這種密信的來歷豈能告訴你?你這是亂了陣腳吧!

    「此書來處,請恕小侄不便明言。」沈紹棠呵呵笑道:「總之十分可靠便是了。若是少山公不信,過以旬日,自然會有佐證。」

    翁籩知道自己被沈紹棠捏住了罩門,靠在椅背上,手指輕點桌面:「賢侄,東山西山,同氣連枝。即便不能見告來歷,那麼去處總能告知一二吧。」

    若是不告你此書的去處,如何震懾爾等呢?

    沈紹棠心中快意:「這倒是可以相告。」

    翁籩等了等,見沈紹棠並不繼續往下說,只好拱了拱手道:「多謝。」

    「林……」沈紹棠不無惡意地緩了口氣,一字一頓道:「林,貞,恆。」

    翁籩臉上肉跳,啞聲道:「林燫林貞恆?『國師三祭酒』的林貞恆?」

    見翁籩如此反應,沈紹棠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來,仿佛泡在熱水之中一般舒適。他笑道:「國朝還有幾個林貞恆?」

    翁籩只覺得渾身力氣如同流水一般往外淌,想說話卻只是張口結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臉上仿佛螞蟻爬過,針刺一般痛癢難耐。待要伸手去抓時,卻發現手腳發麻,難定舉止。

    翁氏子侄輩見老人家突然身體僵硬,手腳抽搐,再看臉上肌肉僵硬,口角下垂,驚呼不妙:「父親(伯父)中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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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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