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六十章 天變

    第六十章 天變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三日。

    北京。

    隆宗門外的軍機處內,幾個頂戴花翎整齊的大臣,正拿着電報噓溜溜兒的吸着涼氣。大家的臉都白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軍機領班大臣世鐸坐在炕桌邊上,頭也不抬的喝着一碗熱茶,動也不動一下。

    底下幾個大臣議論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

    「……葉志超,衛汝貴,都是頭品的統兵大臣,提督銜頭,持節的武將,這徐一凡是說殺就殺啊…………跋扈,跋扈得無以為甚!」

    「外敵逼於海上,國有此武臣節帥專擅,外敵猶自小可,這藩鎮之禍,可就在眼前啊!」

    「朝廷都有電諭過去的,要葉志超和衛汝貴回京候審來着,這二百五倒好,一封奏摺電過來,數了數葉志超和衛汝貴的罪狀,不等朝廷回話,就自己動手斬了!這還有沒有王法?」

    「大清就沒出過這樣的權臣!現在還只是持節朝鮮,將來還怎麼了得?怪不得這傢伙老佛爺一直放在心上呢!沒二話,打電報過去,調他回國!重重參他一個跋扈無狀的罪名!」

    聽到議論的聲音,世鐸重重的將手中茶杯一頓,慢慢抬起頭來:「都說什麼混話呢?你弄得倒徐一凡麼?你們各自府裏面的下人嚼的舌頭,你們也該聽到。徐一凡在朝鮮大戰的事兒都編成書在說了!多少御史台的呆書生上摺子言事,要給徐一凡益兵加餉,讓他提兵去直搗日本!…………前些日子京師八大寺合起來做水陸道場,給朝鮮戰沒王師超度,給徐一凡他們祈福,鬧得沸沸揚揚,整個北京城,滿是香火!……老額勒,你家裏是最信這個,你六太太又給了多少香油錢?」

    額勒和布剛才議論得最大聲,一點老態不見。每次朝議或者軍機大臣自己議事,說道當前戰事他就閉着眼睛念阿彌陀佛,要不就對着牆壁以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南無觀世音菩薩……打起仗來,花錢不說,要死多少人?這怨氣,多少年才散得掉?左右不過日本人想點好處,咱們給他就是了,大清錢糧廣盛,不缺這些銀子…………」

    好事的軍機處達拉密小章京早就給這場戰事編了個對聯,用了這位老得沒牙了的中堂爺的官諱,上聯是「腰系戰裙」,下聯兒就是「額勒和布」,橫批「阿彌陀佛」。

    他小七十的人了,娶了個六太太不過才十七八,最是喜歡望山門裏面轉,據說這六太太還受了比丘戒,這也是一個笑話兒。京師八大寺的聯合水陸道場,這位六太太手面可大,六千六百六十六兩的香油孝敬,給師兄們添菜助齋還另外再算!

    談起戰事的額老中堂如此,幾乎就和半死差不多的沒精打采,但是今兒說到徐一凡跋扈的事情,卻口沫橫飛,老眼精光四射。要是徐一凡在當下瞧見了,免不得就要動問老中堂一句,今兒來上值,是不是吃了那種傳說中的藍色小藥丸?

    世鐸一開口就沒給老頭子留臉,額勒和布一愣,也只有灰溜溜的低下腦袋來。世鐸猶自氣憤不消,繼續一拍桌子:「都混!現在是哪幫傢伙爬在咱們頭上,怎麼都想不明白?徐一凡你倒是想弄他,現在弄得動他嗎?不要到頭來,咱們成了大清的秦檜!現在最為跋扈的,可不是他!老佛爺的叮囑,都忘記了?長的什麼腦子!」

    世鐸訓斥得虎虎生風,這位世三爺,覺羅出身的紅帶子,(努爾哈赤本支傳下來的子孫,是愛新覺羅氏,黃帶子。努爾哈赤兄弟傳下來的別支,覺羅氏,紅帶子。清季這個時候兒,黃帶子都不值錢了,更別說紅帶子。多有給人趕馬車,當門房當下人的——奧斯卡注)沒有前任醇賢親王這位領班軍機大臣身份親貴,更談不上比起前議政王鬼子六的人才本事。慈禧將他一下拉拔到領班軍機大臣的位置,圖的就是他好控制。世鐸也知道自己本事平常,就抱定了一個宗旨,老佛爺說什麼,就不折不扣的辦什麼,其他的事情,就擱着吧,反正指望眼下這些人,弄也弄不好,乾脆大家敷衍——大清這幾十年,不都這麼敷衍過來了?

    現在老佛爺深恨什麼,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倆字兒,帝黨!全部心思和帝黨搗亂還來不及呢,架得住再弄一個手裏有兵,現在又聲望如日中天的徐一凡進來?要是帝黨和徐一凡攪在一起,才有得麻煩呢。不僅不能弄他,現在還得捏着鼻子安撫這個二百五!

    屋子裏面吃世鐸一發火,頓時就安靜下來,幾個軍機大臣也覺着沒趣,各自看向牆角。正尷尬的時候兒,就聽見門外一陣腳步聲急響,就看見翁同禾大步的走了進來。老爺子這些日子就是在頤和園玉瀾堂和之間軍機處奔走,幫着光緒出謀劃策,操持這場戰事,眼看得戰事漸漸不利,帝黨就是靠着這場戰事起來的,可不能再倒下去!當真將老頭子忙得是茶飯不思。夏天太陽又毒,將翁同禾曬得又黑又瘦,老了十歲仿佛。現在走進屋子裏面,滿頭滿臉的大汗。

    看見翁同禾進來,世鐸又低頭喝茶,幾個軍機大臣更是連眼神都不投過來,坐在椅子上面養神。

    翁同禾掃視了一眼,朝世鐸拱拱手:「世大人,皇上電諭,讓李鴻章解餉六十萬,北上供遼南遼西諸軍用,還有解兩萬洋槍,兩百萬子藥…………這個發下去沒有?」

    世鐸抬頭,滿臉的雲淡風輕:「發了啊!」

    翁同禾跺腳:「多久發的?」

    世鐸又喝口茶,掰掰手指頭:「五、六、七……初五明發的,怎麼着?」

    「八天了哇!從天津出發,現在第一批也該到錦州了!僱船運更快!遼西諸將來電,無一兩餉銀,一件軍裝,一枝洋槍,一粒子藥運到!更別說遼南了……遼南遼西兩地,練軍新募軍加起來二百多個營頭,沒有這些東西,讓他們怎麼打仗,軍心都穩不住!日本人現在正窺遼西走廊,過了遼西,可就是山海關!」

    世鐸笑了一笑:「老翁,急什麼呢,咱們又不是沒發電諭,李鴻章那裏耽擱着,咱們有什麼辦法?要不,兄弟再去一個電報催催?」

    翁同禾擦了擦汗,心下何嘗不明白世鐸他們是什麼打算。遼南遼西諸軍大集,光緒這些日子和發了瘋一樣每天多少電諭傳給諸軍,又讓他們就地募練營頭,準備在遼西遼南反攻,至少遏制住日軍南下遼西走廊的勢頭,光緒也知道,如果再敗下去,只要日軍出現在山海關前,或者讓他們震動了奉天的祖宗陵寢,太后老佛爺就有由頭出來收拾局面了。帝黨的狂醉日子,就要一朝而終!

    這麼多兵調過去,就要餉,就要彈藥,就要洋槍。可是這些都得從掌握這些的各地督撫,尤其是北洋那裏調!本來以為李鴻章現下敗成這樣,為了自保也不得不配合光緒打下去,要不然朝廷找替罪羊,他就最合適。卻沒成想,一份份辭氣嚴厲的電諭過去,李鴻章那裏卻絲毫未動!卻拼命的將兵力,將彈藥,將營頭,向威海那裏調過去,竟然是絕不北顧。

    這傢伙…………難道不知道在遼南遼西大敗,就算守住山東一線,他也絕無可能脫罪麼?

    帝黨也不是傻子,自己商議之下,就得出結論。李鴻章背後定然是有人撐腰,要坐看北線大敗,他背後那個人,是什麼就不問可知了。

    北線大敗,就等於帝黨末日!

    看着世鐸那老神在在,若無其事看笑話兒的樣子,再瞧瞧那幾個低頭不語的同僚。翁同禾只覺得一陣陣犯暈,再想想他們背後那尊神,大夏天的,他都覺得心裏涼颼颼的。

    上了這條船,就身不由己啊…………想到這裏,翁同禾忍不住就有絲怨恨。

    海軍衙門的經費,自己當初在戶部尚書任上,都全部提出來給慈禧修頤和園了,怎麼就討不了好!還怪自己這個帝師的出身!

    權力鬥爭就是如此,不上這條船,就只有上那條船,上了船,就只有小車不倒只管推啦…………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搏!

    他正正容色,喊了一聲,自然有跟着他奔走的達拉密小章京送上了一個黃匣子。翁同禾雙手捧着,冷着一張臉道:「這是皇上今兒親筆下的詔諭,軍機處趕緊用印,發出去吧,李大人那裏,先別管了…………反正朝鮮的徐大人,已經誓師了!」

    幾個坐着的人都是悚然一驚,徐一凡在朝鮮斬葉志超衛汝貴,誓師出發的電報才到他們手上不過半天,他們還在準備商量怎麼應對呢,光緒和翁老頭那裏就知道了?

    世鐸一邊雙手接過黃匣子,一邊冷冷的掃了滿屋子的軍機大臣,達拉密滿漢小章京們一眼。

    他媽的,咱們這裏也出叛徒了!瞧來瞧去,就是那個新進軍機學習行走的漢大臣孫毓汶最像!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不敢抬頭。世鐸這才慢慢的打開匣子恭讀上諭,翁同禾也不坐,就站在那兒冷着一張臉看着。

    匆匆讀完上諭,世鐸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睛,再仔細瞧了一遍,猛的一拍桌子:「荒唐!荒唐!荒唐!」

    三聲荒唐,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世老三今兒怎麼痰迷了心竅,對皇上的上諭居然說這種大不敬的話兒?

    世鐸猛的抬頭看着翁同禾:「老翁,該不是你自己捏的上諭吧?怎麼能封徐一凡做奉天將軍?」

    清朝入關以來,本來就沒多少傳統底蘊的這個邊陲民族,在官制上幾乎全盤承接了明制。各省流官大多一樣。

    唯有在他們的龍興之地,不設流官,而分設三滿洲將軍鎮撫。各地鎮守,則是八旗體系滿洲都統,副都統,參領等以此類推。

    關內外交界處,設柳條邊牆,漢人不得出關。二百餘年,一直到咸豐時代,都是厲行此禁。圍繞這個邊牆,也不知道有多少血淚!

    咸豐以後,邊禁日松。可是東北的統治體系,仍然是旗人兵民一體那一套。關外就是滿人的最後大本營。有清以來,這三位滿洲將軍的缺,不是王爺,就是滿族重臣,從來不曾有一個漢人能得到此缺!

    愛新覺羅家族的打算,就是要將這一片富饒肥沃,近二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永遠留給他們這個不過兩百萬人口的民族!

    而光緒這份電諭,竟然要將徐一凡封為滿洲將軍!徐一凡本銜已經到了二品,四個欽差在身,但是還沒有一個實缺在身上。帝黨上下,為了徐一凡能挽東北戰局,保住他們好容易得來的地位,竟然一舉將他放到了奉天將軍這個位置,這個滿人最為腹心的位置,有着努爾哈赤,皇太極陵寢的滿人根本所在之地!

    原來的奉天將軍曾琪,則是戰事不利,則毫不猶豫的被開缺。

    這份上諭還不僅僅如此。

    光緒表達了對徐一凡誓師回援的讚賞之意,除了奉天將軍這個位置,還給了他節制遼南諸軍的全權,更在最後表示,如果戰事順利,朝廷不吝侯爵之賞。並在上諭當中暗示,戰事平息之後,如果徐一凡覺得奉天將軍清苦,想要李鴻章在北洋的位置,也很有可能辦到!

    世鐸喃喃的恭讀完上諭之後,整個軍機處屋子裏面都是一片大嘩。額勒和布抖着嘴一副要中風的樣子,話憋在喉嚨裏面就是說不出來,滿臉漲得通紅。

    翁同禾冷冷的看着他們,心下只是覺得一陣快意。人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一切也就豁出去了。帝黨在得到徐一凡誓師的消息之後,也是大喜。現在徐一凡已經是戰神之目,十萬清軍加上水師大兵船,被兩個師團的日本軍隊打得大敗虧輸,徐一凡以一軍之力,卻消滅了兩個日本師團,他要是回師,那遼南的那點鬼子,打掉還不跟玩兒似的?

    只要遼南穩住,鬼子喪師之後。按照大清時報的說法,鬼子一共才六七個師團的兵,丟了一大半,也只有求和了,那時候,帝黨的地位也就穩住了。借着戰事的勝利,還可以順便清理後黨人物,尤其是李鴻章這個老仇家!

    幾天沒睡好的光緒和翁同禾,拿着這份電報都是大喜,馬上做出了褒獎徐一凡,追認他一切舉動,包括善殺節帥的行為。光緒的意思,就是要讓徐一凡掛上第五個欽差的名頭,節制遼南諸軍,消滅日本徵清第二軍,光復旅順!

    到了這個地步,為了徐一凡能打贏,除了餉物沒法掉,帝黨是豁出去了。翁同禾更是建議,為了讓徐一凡能順利節制諸軍,並且充分利用遼南人力物力,把奉天將軍的位置給他!

    一語提出,不僅光緒,其他帝黨人物都覺得匪夷所思。

    翁同禾卻在這個時候舉出了當初曾國藩剿太平天國的例子。當年湘軍初起,所戰皆捷,可是咸豐對於曾國藩這麼一個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就能統帥數萬強兵摧破強敵而心生忌憚,始終不給他掌握地方的實權。結果在曾國藩一路挺進到江西之後,因為沒有地方實權,諸軍不聽節制,糧餉也籌不到手,不能號令地方官配合作戰,苦苦熬了數年,再無寸進,到了後來,不得不回家守孝去。直到慈禧上台之後,在當初的恭親王鬼子六強烈建議下,一下給了曾國藩兩江的實權,並讓他節制四省軍隊,地方實權在手,各地官吏配合,到了最後,才一舉成就曾國藩一生事業!

    現在要讓徐一凡來給帝黨賣命,就不能不給他實權,帝黨,已經不能再承受失敗了!

    光緒猶自猶豫,翁同禾卻冷冷道:「皇上,老佛爺能不顧祖宗龍興之地,讓李鴻章只顧着山東威海,不向遼南遼西發一餉一械,我們就怎麼不能讓一個漢人當滿洲將軍了?這事兒是匪夷所思,只怕錯過這個機會,皇上想做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兒,都沒機會了!」

    光緒決心遂定,權力的滋味是如此甘美,一旦沾上,就絕對不可能再輕鬆放手。

    這份電諭,就是帝後兩黨在甲午這場戰事當中最為赤裸裸的攤牌,為了說服光緒,翁同禾幾乎將畢生的精力都用上了,數次大哭。他心下可明白得很,帝黨失敗,光緒大不了沒權,沒什麼了不得的。可是慈禧卻恨絕了他這個帝黨名義上的領袖,不知道多麼慘酷的結局等着他呢!

    現在,也只有借這徐一凡做最後一搏了!

    世鐸捧着電諭,雙手不斷發抖。屋子裏面鴉雀無聲。

    突然額勒和布一頭撞向冷臉站在那裏的翁同禾,幾乎是吼着在大聲說:「我和你拼了!姓翁的,你這是在斷送國朝二百年天下!漢人居於奉天將軍位,這是動搖國本哇!」

    他老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翁同禾歲數也不小了,這個時候居然眼疾手快的一閃,額老頭子跌跌撞撞的就趴在了炕上,他也不起來,拍着炕大哭。

    「皇上啊皇上,你怎麼就被這姓翁的奸臣操弄呢?我的皇上啊,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呢?小鬼子再怎麼打,這天下還是咱們愛新覺羅的,是咱們滿人的。開了這個口子,其他滿洲將軍的位置,要不要讓給漢人?漢人領了滿洲將軍的位置,那些八旗怎麼辦?皇上啊皇上,老天睜睜眼吧,我真的不要活着了!我不挨這兒,送我回家等死!」

    一陣哭嚎,屋內滿人臉如死灰,而漢人一個個臉色尷尬。

    世鐸呆呆的看着翁同禾,翁同禾卻是勉強一笑:「沒什麼了不得的,皇上已經有了主意,讓徐一凡抬旗就是了。漢軍旗領滿洲將軍,也說得過去。而且皇上還會補道上諭,此舉著下不為例…………戰事完了,徐一凡這奉天將軍的位置也可以去掉麼!給他一個督撫,也就完了。」

    世鐸咬着嘴唇就是不肯出聲,翁同禾忍不住跺腳:「皇上的上諭,你們也不肯尊奉了麼?」

    世鐸這才鐵青着臉冷冷的道:「事關重大,又涉及我們滿人根本,我要面君!」

    這個時候,翁同禾也再無退讓的餘地,一扯世鐸的胳膊:「走,咱們面君!」

    世鐸卻猛的一甩胳膊,丟開翁同禾的手:「姓翁的,此事不管了還是不了,今後咱們就算碰個面對面,我也就當不認得!你這個活曹操!」

    同一天,日本,廣島。

    廣島大本營設立之時,就請了伊勢大神宮的大神官,做了分靈儀式,奉請天照大神庇佑此次戰事順利。

    在大本營內的一處小小庭院,就改成了分祀的神社。

    這個時候,穿着古怪長袍,戴着高帽子的神官正拖長了嗓門,以日本人特有的氣聲不知道在吟唱些什麼。

    伊藤博文脫了鞋子,赤足站在神位前的木頭地板上,對着供奉的勾玉,劍,鏡這日本立國三神器的複製品默默合掌,垂首默禱。而在神位之下,還放列着同祀的一些神主,這些木牌上面墨跡還很新鮮,山縣有朋,川上操六,野津道貫………多少一時雄傑之士,都在這場征清戰事當中化為一場甲午春夢。

    陽光灑下來,照在庭院當中,光影流動,一切都寂寥無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伊藤拍拍掌,這才抬起頭來,朝神官深深一躬。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伊藤戰前筆直的腰背,現在也微微的駝了下去。目光卻是越發的深沉了起來。

    行禮之後,他才慢慢穿鞋,走出了這安靜的分祀神社。神社門口,早就有幾個大本營的參謀在等着他了。

    「閣下,朝鮮徐一凡已經誓師出發,回師國內,他的電報,已經傳到了北京,大本營才得到的情報…………」

    伊藤博文默默點頭,眼神卻向西方投去,似乎在想着那個一直未曾謀面的敵手一般。他半天不說話,幾個參謀也不敢說話,只是垂首等候。

    「大概在明天,這份電報就要登在大清時報上面了吧……清人的民心士氣,又會得到多少鼓舞呢?真是想不到的苦戰啊…………」

    伊藤博文喃喃自語,嘴角居然還有一絲微笑。

    他深深的低下頭去:「責任真重啊,兩個國家,整個亞洲,未來一百年的國運……真累,真累啊……山縣君,川上君,你們已經盡到了責任,可是我還沒這個福氣成為護國的神靈呢…………」

    再抬頭的時候,他眼中已經是精光四射,再無半點笑意。

    「聯合艦隊在哪裏?」

    「閣下,按照計劃,今日應該已經逼近天津大沽沿海,即將展開斷然的炮擊!」

    「征清第三軍呢?」

    「昨日傳來通報艦送至牙山的電報,船團在本土艦隊的掩護下,已經暫時錨泊牙山外海,整理船團,裝載換乘小船,補充糧秣,第三軍司令官陸奧宗光閣下電告,三日內,絕踏上清國山東的土地!」

    「勝負手已經全部放出去了……一生懸命啊…………徐一凡,我比你了解清國上下那些人,再有一次慘敗,這些人再無抵抗的勇氣,因為繼續戰鬥,就需要變革,而他們絕對是不可能變革的!你是絕對來不及了!」

    同一日,天津東南大沽炮台。

    這個炮台,是絕對的京師門戶中的門戶,立天津不過百里,離北京不到四百里,一條海河通過這裏入海,順海河而上,可以通過水系一直到北京城水關之外。

    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就從這裏登陸,擊敗了曾格林沁的守軍,陸路行軍,水路轉運物資彈藥,一直打得咸豐逃往承德,並死在那裏。李鴻章執掌直隸之後,又在這裏重整炮台,添置克虜伯大炮,並且駐有重兵,幾十年承平下來,大沽周圍也是市鎮繁肆,人煙熙攘,大沽周圍的港口錨地,都停着各色各樣的船隻,掛着洋鬼子國旗的兵船也三三兩兩,往來於這裏。

    戰事起後,這裏的兵又添了不少,洋鬼子號稱絕對中立,這裏的兵船也開走了,在大沽口一帶設棧房的洋人商號洋行,都集中到了天津衛裏面去,暫時停了生意。他們空出的錨位,就讓給了大清自己的民船商船。東北戰事急,不少那裏的船都退向了這裏,向遼南偷渡人和物資也需要船,一時將這裏塞得慢慢的,到處都是桅杆林立,白帆張掛。大家也不是不擔心鬼子會撲到這裏,不過看着五個各有威風字號的炮台,還有上面黑森森的克虜伯大炮,再加上蝟集在這裏挺胸凸肚的兵爺們,大家又覺得,有這麼多大炮,鬼子不敢來吧?大沽,天津,可算是天子腳下,鬼子能打到這裏來?

    正因為大沽口位置衝要,所以天津鎮總兵羅榮光也親自駐守到了這裏,天津鎮駐守的練軍,大沽口本身的守軍,足足有五千餘人據守此地。兵雖不少,卻不頂用,羅總兵每天都在為這個事情擔心。

    天津鎮原來是北洋大臣腳下,精兵強將也不知道有多少,結果為了到朝鮮爭地盤,當初葉志超將天津鎮幾乎所有經練練軍全部調走帶去朝鮮,現在早給徐一凡吞下去了。羅榮光眼下這三千練軍,全是新募,安了一個榮字營的名號。這些新募的兵,多是天津吃雜巴地的混混兒,還有因為戰事起後商業蕭條,失業的碼頭苦力。營頭立起來還不到一個月,這些兵能頂什麼用?洋槍勉強放過一兩次,試射的時候還傷了自己人。這也罷了,當兵的本地混混兒居多,這些人哪有省心的,披了這身虎皮耀武揚威,敲詐勒索,喝花酒爭風吃醋,發了洋槍可了不得,打靶的時候不怎麼樣,但是毆鬥起來卻拿起洋槍連珠一樣放!害得羅總兵只能先將這些槍鎖起來。

    五十二歲的羅榮光煩惱得直掉頭髮,拼命向中堂爺要頂用的兵隊過來。一開始中堂還答應調,這幾天卻絕無消息,中堂本身也沒有多少兵了,還要守威海要塞,大沽這裏老炮手還調了不少走。其他同僚寬慰羅榮光,天津這個地方,多少洋鬼子在這裏,鬼子敢過來麼?他們也怕正牌的洋鬼子!

    話是這麼說,可是小鬼子真來了,怎麼辦?

    昨天兩幫平時就有舊怨的混混兒打架,還砸了大沽當地的巡檢衙門,羅榮光一夜就光處理這個了。回來後煩得喝了四五斤的黃酒。中午才算醒過來,捧着腦袋只覺得頭疼。

    老啦…………當初才披這身虎皮當差吃糧的時候。一罈子五十斤黃酒,擺起擂台來一個人就能幹一半下去!

    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三日的中午,天津鎮總兵羅榮光醒來之後想到的就是這個。

    他睡在遠字號炮台收拾出來的官房裏面,原來炮台最高長官,一個游擊灰溜溜的去和大兵一起擠通鋪去了。羅榮光在床榻上捧着腦袋,就聽見門外腳步聲響,那個游擊氣喘吁吁的衝進來,來不及行禮,就直着嗓門嚷嚷:「軍門,軍門!看見小鬼子的兵船了,在對面掛口!」

    羅榮光一驚而起,鞋子都來不及穿,直奔上炮台頂。炮台上面,已經蝟集了不少官兵,個個都面如死灰,不少當兵的還趴在地上。羅榮光搶過一架望遠鏡,向東望去。

    一看之下,心下冰涼。

    蒼黑色的海面上,陽光照得一片波光粼粼,望遠鏡中,十幾面日本艦隊的日章旗已經從海平面外升起,張牙舞爪的招展着。


    大沽炮台最頂用的大炮不過六門二百一十毫米的德國克虜伯大炮,其餘全是小炮。北洋上下,都以為天津是通商口岸,洋人輻輳,鬼子絕不敢進逼。再說了天津條約也不讓大清在這裏駐兵太多。

    但是這些東鄰,卻瘋狂得直逼上大沽口來了。在大沽後面,不到四百里就是北京城!

    軍門哇軍門,你籌的什麼水師,你練的什麼兵。二十年的辛苦,卻等來今天日本艦隊一直逼到了這裏!

    這麼一個大清,怎麼就能讓被這麼一個小小的國家一直逼到門口?

    在徐一凡的那個歷史時空當中,在1900年死守大沽口,在被八國聯軍攻陷之後服毒自殺的天津鎮總兵羅榮光,在心裏只感到的是一陣深深的恥辱。

    過去三千年,在這個中央帝國早就步入繁華盛世的時候,對面這個小島還在結繩記事,宛如野人。過去三千年,這個小島一直在用仰慕的目光看着東亞的中央帝國,學習她的文化,學習她的文字,學習她的一切。

    偶爾有所不軌,就會被中央帝國按住一陣狠打,打完了還要他磕頭認錯。白江口之戰,萬曆援朝戰役……不要說腹心之地了,就連客廳也不讓他呆。

    現在這個小國的軍旗,卻耀威在離北京城只有四百里的海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榮光下意識的想去拔刀,卻摸了一個空,才想起自己連鞋都還沒穿呢。他猛的舉起手,嘶聲大喊:「傳令,備戰!準備開炮!」

    對面日軍艦影已經逐漸浮出了海平面,三條兵船頂在前面,這三條兵船都背着一門巨大的火炮,正是裝備了三百二十毫米巨炮,用來對付大清北洋水師定鎮兩艦的秘密武器,以日本三景為名的海防艦。這三尊巨炮在海戰中效用聊勝於無,但是對陸上固定目標轟擊,卻絕對是利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沽炮台已經是一片喧囂雜亂的聲音,士兵們慌亂的到處亂跑,大沽周圍的市鎮也哭聲震天。而日本艦影也越來越清晰,已經組成戰列。突然海面上一抖,以三景艦為圓心,泛出一圈圈白浪,三門巨炮已經噴吐出火舌,接着才聽到聲音。

    巨大的炮彈在空中帶出了沉重的聲響,接着轟然炸開,門字號炮台上濺起了巨大的煙柱,一門行營炮夾雜着人的肢體高高掀上了天空。另外兩發炮彈落在了市鎮當中,房倒屋塌,煙塵蔽空。而這麼遠的距離,炮台最大的二百一十毫米炮,根本無力還手!

    砂石高高濺起,直落在了羅榮光的身上。炮台頂部的露天炮位上,所有人都趴了下來,只有羅榮光直直的站着,幾個戈什哈想拉他趴下都拉不動。

    「…………有死而已…………中堂,你這條路,走絕啦!沒用!」

    風沙在北京城驟起,從中午一直刮到了深夜。

    往日開春才從蒙古而來的風沙,卻在這個夏日狂暴的捲動,將天子帝都籠罩在黃澄澄的一片混沌當中,街上已經少有行人,只有走口外回來的商隊的駱駝,才能在這風沙裏面走動。

    大風撞擊着北京城的四下,發出嗚嗚的聲音,壓倒了一切其他聲響。狂暴到了極處的時候,幾乎要將紫禁城高大的宮牆撞倒!

    在頤和園樂壽堂內,滿地跪着的都是掌握着大清中樞大權的官吏們,無分滿漢,都俯首在地,慈禧高高的坐在自己的塌上,旁邊春凳上坐着垂首的光緒。

    滿室寂然無聲,風沙也同樣席捲了頤和園,在昆明湖上捲起了波瀾,撞得樂壽堂的窗戶沙沙作響。天色晦暗,滿室的燈光也顯得有氣無力,照得人人臉色青白。侍立的太監們本來就是陰人,膽子最小,聽着這猶如鬼哭的風沙大作的聲音,一個個都是雙腿股戰。

    「你這還有道理了?讓一個漢人當滿洲將軍?國朝不是不善待漢人士大夫,你瞧瞧,現在全國督撫,漢人佔了多少?國朝本來就是一視同仁!可是關外那個地方,卻是咱們國朝龍興的地方啊!在奉天守着祖宗的陵寢,換一個漢人是怎麼回事兒?你問問大傢伙兒,自己祖宗的墓地,也不好讓外人來守墓是不是?」

    慈禧正顏說了幾句,想想又要安撫一下漢臣的心:「關外那個地方,其實我瞅着,和關內也差不離了,邊禁——說實在的,現在誰還當一回事兒?老百姓去討生活,誰也沒擋着不是?將來關外遲早還是要設流官的…………漢人滿人誰去關外當督撫也就無所謂了………我是從來不想這些有的沒的,都是大清的地方嘛,誰守着不是一樣?可是皇上啊,你要想想,北京城還有多少八旗子弟?他們可沒多大見識,只想着自己的鐵杆莊稼,你這麼一弄,他們以為皇上準備不管他們了,關外八旗都換漢人了,他們還怎麼辦?要興革,也得慢慢來啊,一步一步的,急不得,你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光緒無語,底下的翁同禾跪在他的身邊,低低咳嗽了一聲兒。光緒這才鼓起勇氣抬頭:「親爸爸,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可是現在戰事急啊!現在關外能戰之軍,就一個誓師回援的徐一凡,不用他,用誰?國家也有賞功的道理…………要是不用他,給日本人衝進了奉天的祖宗陵寢,怎麼有臉去見祖宗啊!」

    慈禧臉上怒氣一閃即收,冷笑道:「還真把徐一凡當寶了?他回來,就準定能打贏?」

    光緒又低下頭,翁同禾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了,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大聲開口。反正在這件事情上,帝黨已經撕破一切臉皮,為自己權位做最後一搏,已經退不得了。

    「太后慈鑒,日人不過六師團之兵,我大清其餘諸將,在遼南集兵十餘萬,都奈何不了他們兩個師團,但是徐大人一軍之力,就消滅了兩個,且覆其軍,殺其將!此時回援,只要畀以事權,當能必勝!遼南現有提督十餘,總兵無數,更有旗兵。如不予其重權,怎麼統帶這些兵將,怎麼籌餉籌物?倭人一小小島夷,若再不能敗之,其餘列強,恐怕就要再度環逼上門,我大清欲求自立而不可得!事態已經緊急萬分,大清國威不可墮!此時可予以之位,不過從權,將來則可收之…………現在就算國朝八旗子弟,誰不為戰事糜爛而痛心疾首?此等舉措,可安眾心!」

    慈禧氣得不住冷笑:「你翁同禾還是大大的忠臣了?」

    翁同禾一番話也激起光緒一點勇氣,他掌權指揮戰事也有點日子了,拿到權和沒拿權的勇氣就是不一樣:「親爸爸,戰事緊急啊!咱們大清敗不得!」

    這個時候帝黨人馬跳出來助陣,後黨自然也不能閒着,幾個大臣頓時重重磕頭,高聲反駁。

    「島夷猶是小患,不過貪圖錢物,一紙條約即可安其心!」

    「這點錢財,大清不過視若毫芥,當得什麼?」

    「任命徐一凡這個位置,可是動搖國本!」

    「何輕何重,難道很難權衡麼?」

    「太后,這翁同禾是大大的奸臣!」

    「李鴻章練二十年的兵都打不贏,徐一凡不過佔了朝鮮地利,現在千里回師,兵法上說的,必蹶上將軍!」

    後黨熱鬧,人數少點的帝黨也不示弱,也都一個個放聲。

    「當初對日宣戰,皇上和老佛爺都決定了,現在戰局未定,你們就想認輸?」

    「大清誰都輸得,輸給小小島夷,還怎麼了得?」

    「聖人都有從經從權之變,聖人還有錯?」

    「老佛爺,咱們再敗不得了哇!大清二百年的威望,再敗下去,就失落無遺,洋鬼子可是實實在在曾經滅人國的,波蘭國,印度國,不都是如此?這一敗,洋鬼子都要上門了哇!」

    兩幫人吵得樂壽堂內和鴨子塘似的,慈禧鐵青着臉捏着一串佛珠不說話。光緒更是垂首不語。

    旅順陷落,遼南滿是日軍,大清連戰皆敗,整個海口對於日本毫不設防的時候,這些大臣們爭執起來還一點不帶消停的。

    慈禧冷冷的看着光緒,心裏轉着心思,是不是到火候了?該收拾下這個不聽話的皇上了,再這麼鬧下去,還不知道鬧出什麼妖蛾子!本來打算等着再打一場敗仗,借着這個機會拿掉皇上的權——慈禧對清軍打敗仗的信心到足實得很。現在看來,這鬧得也太讓人不省心了!

    正在這個時候兒,門外突然響起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吵架的大傢伙兒回頭一看,卻是李蓮英李大總管沖了進來。今兒當值太遲,李大總管偷懶先回去休息了。不過也沒睡踏實,送到慈禧這裏的緊要消息,都先要過李大總管這一關。今兒晚上李蓮英本來準備什麼消息也不接的,不過這送來的軍報實在太過緊急,就連李蓮英這種地位,也不敢壓着過夜。

    「老佛爺!老佛爺!鬼子炮轟大沽了!還有他們的人坐兵船上陸,奪了大沽三個炮台,羅總兵全軍潰散,羅大人他也服毒殉國了!鬼子兵船還在沿着津門海岸游弋,四下炮擊!」

    滿室頓然鴉雀無聲。

    日軍,已經逼到了京師門口!這些大臣所不知道的是,在日軍炮火轟擊之下,羅榮光的五千新募之兵紛紛潰散,棄炮台不守。這些一個月前還是平民的兵也實在沒法用,更別說只能挨打夠不着還手了,一陣炮轟,就散了大半。日軍沒有步兵,僅僅組織數百海兵乘小船登陸,就將大沽五個主要炮台奪下了三個!

    慈禧嚇得手足冰涼,大沽離京城不過四百里地,難道又要跑一次承德?

    連光緒都和她一樣,嚇得站了起來,腿還有點哆嗦,只是望向慈禧。帝黨後黨,都是訥訥不能言。靜默之下,只有軍機處的學習行走大臣孫毓汶一下站了起來,捏着拳頭大聲道:「小鬼子欺人太甚!現在也沒話說了,逼近京師,只有先將他們打回去!徐一凡要回師,其他的兵也要調,勤王,把鬼子打出去!」

    孫毓汶激動,底下卻沒人附和,就連帝黨名義上領袖翁同禾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沒法子,大清歷史上,只要外敵在大沽口登陸了,就沒打贏過。他們可不知道,日軍這個時候根本沒有力量直接攻略北京,只不過是日軍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亨佑臨時起意,見守軍紛紛潰散,以海兵進行了襲擾性的登陸。

    屋子裏面一片死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滿室帝後將相,只是倉惶互顧。門外嘩喇喇一聲雷響,聲震屋瓦,接着又是一陣陣的炸雷,幾乎就是在屋頂炸響!

    雷聲滾動,接着大雨瓢潑而下,在這滿天風沙當中,又下起了夏日的雷暴雨。

    天地之威,仿佛就要將這頤和園摧倒,將這以海軍禦侮經費建設而成的堂皇宮室,悠遊榮養之所,徹底蕩平!

    雷聲大雨風沙攪在一起,讓這北京城徹底變了一個世界。

    翠錦園,恭親王府內,現在也是一片悽惶。

    甲午戰事前,恭親王奕欣就病倒了,本來病勢也不如何嚴重。聽到大清的敗報老頭子也不過淡淡一笑,如過耳雲煙一般。大家都以為沒什麼事情,徐一凡在朝鮮打了大勝仗的消息傳過來,家裏人當好消息說給病中的老爺子聽,讓他解解悶兒,沒成想,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接着再是徐一凡一勝再勝,威震海東,奕欣當場就病中吐血,眼見不起。

    到了昨天,太醫都偷偷告訴應該襲爵的奕欣孫子溥瑋,該準備後事了。

    屋子裏面已經點上了安神的蠟燭,乾瘦的奕欣躺在榻上,睜着眼睛望着屋宇,不言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溥瑋等等幾個晚輩,在屋子內外進進出出,看看老王爺,又趕緊出門吩咐佈置事情。王府要是辦大白事,那事情可多!

    只有秀寧一直守在恭親王的旁邊,靜靜的看着這個疼了她十幾年的六爺爺。

    她未施脂粉,長長的柔順黑髮披下來,只因為奕欣喜歡摸摸她的頭髮。這些日子守下來,秀寧身子本來就不強,現在更加的弱不勝衣。只有一雙大眼睛還是清澈如水。

    門外突然有點什麼響動,奕欣也慢慢轉過頭來,低低的問:「怎麼了?」

    秀寧側耳聽聽,淺淺一笑:「六爺爺想知道?」

    奕欣苦笑:「趁着有點精神,多知道一點兒是一點兒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他胸口跟拉風箱似的,這幾句話,說得費力無比,幾欲斷掉。秀寧笑笑站了起來:「那我去問問。」

    她走出門後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還是坐在奕欣旁邊,細心又摸了摸奕欣的額頭,看看有沒有潮熱。看奕欣一直瞅着她,才笑道:「沒什麼,日本人炮轟了大沽,奪了炮台,消息從天津一直傳到這裏,聽說滿朝官員,還有士子們要去頤和園外叩闕,請皇上太后下令天下勤王呢。」

    「嗐,這種天氣……」奕欣咕噥一聲兒,半晌後才低低道:「那……徐一凡就回來定了。」

    仿佛迴光返照一般,他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穩定清晰起來了:「鬼子再厲害,愛新覺羅家的江山倒不了,我那老嫂子,比誰都明白…………可是大清現在,卻架不住內裏面有個得天下之望的權臣了呀,人心思變…………徐一凡,這望算是養起來了…………鬼子逼在大沽口,只有先擋一下再說了,不然誰那裏也過不去哇…………天變了,天變了,還好我不用瞧着了……」

    秀寧眼淚一滴滴的掉了下來,卻沒有哭聲,她低低道:「六爺爺,這愛新覺羅家,我替你守着。」

    「嗐,你一個旗人姑奶奶,跟着搗什麼亂來着……」奕欣苦笑着將臉緩緩轉過來,看着秀寧:「丫頭,我這麼一伸腿瞪眼,就苦了你了……溥瑋那小子我明白,不是個溜兒,可是該着他襲爵,有什麼法子,你還是找個好地方安置了吧,我給你留了倆錢,百八十萬總有,餓不着你的。我那老嫂子在,也不會虧待你…………別想太多了,虧了心血,命不長……」

    說罷他又將頭緩緩的轉了回去,誰都不看了,只是喃喃自語:「天變了……天變了……。」

    聲音越來越輕,轉至寂靜。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三日夜,恭親王奕欣,薨。

    頤和園樂壽堂內,仍然是一片死寂,大家都呆呆的聽着雷聲大雨,看着泥水也似的雨點,傾瀉在頤和園內外,入眼之處,一片灰茫茫的,出門十步,即不可見人。

    雷聲漸漸的小了下來,屋內還是無一人說話。卻聽見遠處似乎有一種聲音,直上夜空。仔細傾聽,似乎是許多人聚於一處哭喊呼叫的聲音!

    慈禧終於動了一下,看了一眼李蓮英。李蓮英會意,白着臉就走了出去。一會兒就臉色更加蒼白的轉了回來,低聲道:「老佛爺,在京的文武官員,還有候缺官員,遊歷京中的士子,還有士紳,已經聚集在頤和園門口,叩闕來着…………」

    慈禧一拍臥榻:「誰把消息傳出去的?」

    李蓮英扁扁嘴,沒說話,大沽離天津百里不到,離北京城就四百里,這鬼子上陸大沽,還能瞞着消息靈通的北京天子腳下的臣民?

    哭聲越來越響,呼喊聲也越來越高。慈禧心煩意亂的一揮手:「世鐸,你去瞧瞧,這是怎麼回事兒?日本人還沒打上門,亂個什麼勁兒?」

    世鐸慌忙爬起,和幾個大臣倉惶的出門,冒着大雨一路小跑到頤和園門口,這麼長的距離,饒是護軍拿傘遮擋,他們幾個大臣都淋得透濕,跟從泥塘裏面撈出來的一樣。

    過了江南橋,就是頤和園門口,入眼之處,就看見馬燈氣死風燈的光芒下,門口泥水當中,黑壓壓的不知道跪了多少人!

    當官的戴着頂子,穿着官服,讀書的穿着長衫,老百姓穿着短打扮,大雨傾盆當中,還有人不斷的趕到,跪着的隊伍越來越壯大。頤和園的護軍都集結在門口,橫着兵刃洋槍,不知道做什麼才好。

    世鐸心下慌亂,大步走到這看不見盡頭的隊伍前面,用盡全身氣力喊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逼宮嗎?驚擾了老佛爺慈駕,還有皇上的聖駕,你們如何吃罪得起?都是族誅的罪過!」

    趴在前面幾個官兒狼狽的抬頭:「世老三,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個!鬼子都登陸大沽了!這仗怎麼打的?現在只有傳令天下勤王,調朝鮮的徐大人回來!讓他節制諸軍,打小鬼子!太后皇上不答應,我們就跪死在這兒!」

    世鐸看看,這幾個官兒都是御史台的。御史多是清流,多多少少和帝黨有些瓜葛。日人登陸大沽,這些清流就這樣來逼宮了?帝黨還真是圖窮匕現了啊!

    他越想越是手腳冰涼,放眼向外看。帝黨鼓動清流不用說了,前面一排滿滿的都是跪着這些人物,可是後面這麼多百姓,卻又是從哪裏來的?而且人還越來越多,冒着這場大雨,一直涌到這裏?

    後面的人聽見了前面的對話,不知道是誰,放聲大喊了起來:「求老佛爺和皇上調徐大人回京師勤王!」

    「調徐大人回京師勤王!」

    「調徐大人回京師勤王!」

    甲午戰事,處處糜爛,這徐一凡怎麼就成了天下人的泰山之靠?世鐸慌亂得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腦海當中突然一個念頭電閃般而過:「也許比起帝黨,這徐一凡是更加危險的人物!怪不得老佛爺對他處處提防…………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回到京師腳下!可是現在看來,不讓他回來,也已經是沒有辦法了,這傢伙都誓師了,說不定明天的大清時報,就又登上了…………只有將他圈在遼南,慢慢再想辦法收拾吧。這麼說來,為了安天下之心,這個奉天將軍,竟然是不得不給,也不知道這些帝黨,已經把這個光緒要封他做奉天將軍的消息傳了多久…………只要不回京師,就比什麼都強!至於京師勤王,只有靠老李了,趕緊調些山東還有遼西的兵回來!」

    惶急之下,世鐸的腦子比平時不知道快了多少,當下就做了決斷。最後只是喊了一聲:「你們候着,仔細失儀!我去回稟太后和皇上,總會讓你們滿意罷了!」

    大雨中,他踉蹌倉惶而去,只留下身後暴雨大風中黑壓壓的人群,還有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調徐大人回京師勤王!」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三日夜。

    鴨綠江。

    暴雨如注,傾盆而下。

    兩座浮橋架在江面上,騎兵披着雨衣斗篷,在茫茫雨霧中四下巡視警戒。大雨幾乎形成了雨牆,密而不透。

    在如此暴雨之下,兩條看不見頭尾的隊伍,正快步通過這兩座浮橋。每個士兵都背着背包,穿着雨衣,槍架在肩膀上,埋頭疾步走着。偶爾閃電一亮,就可以照見隊列前面的蒼龍旗幟。

    徐一凡騎在馬上,身邊全是參謀本部的年輕參謀,還有溥仰率領的戈什哈,人人大背着步槍,立馬雨中,站在朝鮮這邊的江岸看着對面祖國土地。

    雨水打在徐一凡臉上,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雨聲也蓋住了他的喃喃自語。

    「他媽的,總算回來了…………老子在外面可是足足兩年啦!冒的險也不知道多少,南洋幾十個人要打幾萬個,朝鮮老子還要上刺刀衝鋒!自己的女人都沒睡幾次……總算讓老子等到回來的這天了!」

    一個負責指揮隊列交通的軍官策馬過來,大聲稟報:「大人,該本部過江了!」

    徐一凡一勒馬就要走,旁邊楚萬里大聲笑道:「大人,躍馬鴨綠江歸國,不發表一下什麼感言,讓咱們恭聽振奮一下?當日大人在肅川里那番陣前動員,可是人人感奮啊!」

    徐一凡笑罵了一句:「老子現在就一句話,歸心似箭!」

    說着就大笑着策馬衝上了浮橋,前面隊伍已經過完,後面隊伍暫時停步,萬餘將士就看見徐一凡一馬當先,後面數十騎士如龍一般穿行在鴨綠江上。雨水在江水上激起層層白霧,被這數十騎健兒攪動。

    這一刻,禁衛軍從征將士,今後幾十年都不會忘記。

    徐一凡的健馬才踏上母國的土地,雨水忽止,滿天的烏雲被風迅速推走,露出了天空點點繁星。剛才的暴雨疾風,好像就和這安靜的夜色,沒有半分關係一般。

    士兵們推下了雨衣的帽子,仰頭看着浩瀚的天空星海,發出了驚呼讚嘆的聲音。星光錯落,灑在這一萬兩千健兒的身上。

    徐一凡也仰首向天,楚萬里來到他身邊的時候,就聽見徐一凡低低的說了一句話:「天變了…………」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十四日,光緒明發上諭,奉天將軍曾琪開缺,徐一凡任奉天將軍,另加遼南大營欽差大臣銜,負責遼南全盤戰事。

    徐一凡誓師歸國,消息經大清時報,經朝廷邸報,經各省自發的電報局轉發之後。

    天下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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