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細看濤生雲滅(中)
公元一八九四年,八月二十八日,也就是上一章的三天前。
旅順。
這座關外雄城,北洋營造垂二十年的要塞,現在已經是一片悽惶的景象。
這個要塞,三面環海,一面連接着金州地峽,是遼東這塊肥沃富饒的土地,向南面海中,伸出的一個天然良港。和隔海對望的山東省煙臺威海等基地,正正卡住渤海灣的咽喉。
自從西方列強的水師打破了大清天朝上國的迷夢,列強的軍隊,一次次通過渤海灣靠近直隸平原的海岸線,從天津上陸,疾趨不過數百里就能撲到大清帝國的中樞,首都北京城。第二次鴉片戰爭當中,英法聯軍就是沿着這條侵略的黃金線路,一舉攻陷北京,逼得咸豐「北狩」承德,乾脆死在那兒,一個營造百餘年,美輪美奐的圓明園給燒成北地!
洋務以來,建立海軍保住渤海灣的海防,就成了大清上下的共識。二十年來,無數的銀兩砸向這裏,無數號稱能員幹吏的大清精英在這裏營造。水師辛苦的打造了出來,還買了兩條一度雄冠亞洲的鐵甲大艦!旅順更是作為北洋水師的一個重要修整錨泊,補給維修,攻擊出發的重要基地,營建了亞洲第一大的船塢。儲備了相當彈藥煤炭,建設了修理廠,培養了修理技工。就是希望能在戰時北洋水師掛着三角黃龍旗能從這裏出動,巡迴海口,依託着旅順,煙臺,威海衛,還有這些要塞之間的廟島列島,遮護整個渤海灣。
極盛的時候,南北洋水師於這裏會操,檣櫓林立,煙氣騰空,汽笛鳴響,大炮森然……以此水師,誰都以為足可一戰!
水師建設如此,為了確保這個要塞的安危,使之能戰能守,難攻不落,二十年來,北洋系統花了數百萬甚至更多的銀子上去,在旅順周圍建設起一系列的炮台,黃金山,老蠣嘴,摸珠礁,田雞台,老虎尾,蠻子營,威遠,饅頭山,團山,田家屯…………
旅順周遭可以一用的制高點,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各色各樣的炮台,對海對陸,一應俱全!阿姆斯特朗,克虜伯等等各色最新式的重炮快炮,充塞其中,更有奇技淫巧如地阱炮,開炮的時候緩緩伸起,發過一炮再縮入地阱,敵彈難傷…………
在洋人的報紙當中,已經感嘆,旅順已經是這個世界火炮密度最高的要塞!
除了這些炮,北洋還一向在這裏佈防重兵,甲午戰爭爆發前常駐旅順的清國精銳練軍就有十五營之多,親慶軍和毅軍都是大清裝備訓練都算較好的勁旅了。兵力五千餘人,旅順外圍,還有金州的巡防隊,復州有靖邊軍一部,遼南還有各種字號的練軍,在旅順一帶,陸防兵力足足有兩萬有奇,當初抽兵進入朝鮮,李鴻章把直隸的兵都抽空了,也沒調這裏一兵一卒,如此營建下來,朝野上下,北洋中樞,無不志滿意得,誇稱旅順要塞萬無一失,而渤海海口也有深固不搖之勢!
但是在此時此刻,旅順再沒有了當初遠東第一海防要塞基地的風采,昏暗的天色下,只看見一片倉皇混亂!
大隊大隊的各色兵民,正從金州方向退下來,有還穿着號坎的潰兵,也有提籃挑擔,扶老攜幼的難民,哭聲於路。而金州地峽方向的槍炮聲,還在轟隆隆的響着。旅順軍港之內,烏烏沉沉的水面上,飄着黑色的煤污機油的色彩,各種各樣的垃圾,在港內緩緩飄動,幾條破損的兵船,正歪七扭八的坐沉在水裏面。遠望港口處,還有幾條沉船的上半截,還支在水面上——這是日軍動用的舊船自沉,來封鎖旅順港口的。
原來規模宏大的機器廠和船塢,現在都冷冷清清的。自從日軍逼近,這裏的機工船工,就鬧着要趕緊遣散——其實也不能怪他們。實在是軍隊打得太不爭氣,戰前的老營頭,戰中新募的營頭,加在一起上百都有了,打一仗敗一仗。會戰打敗,守城打敗,就沒有不敗的時候兒!攤着這樣軟弱的軍隊,如何要這些工人能不顧生死的拼命留在這裏修船修機器?
黃海海戰當中焚毀的「平遠」號巡洋艦,現在就癱在船塢裏面,怕是再也沒有修好的可能了。
要不是現在在金州以南,從朝鮮調來的禁衛軍三營兵拼死在那裏抵抗,阻擋住了日軍挺進的勢頭,恐怕連讓這些軍民逃命的機會都不會有!
在港口內,大大小小的木船上面,都擠滿了人。當兵的爬在船頭,拼命將涉水過來的百姓趕下去,那些老百姓就在水裏大放哀聲,有的老百姓走不了,就跪在水裏把小孩子舉過頭頂,特別是男孩子,求哪個船上好心人能接一把手,好歹帶一點祖宗香火逃出這個死地!
大隊大隊當兵的跑到海灘邊上,脫下號坎,丟下手裏的傢伙,跑進水裏爭船,吵鬧呼喊爭鬥的聲音充斥港內,上了船的一邊死死據住自己的位置,一邊提心弔膽的等候天黑。到了天黑,這些小木船才能溜出港去,貼着海邊逃往遼西走廊,或者乾脆渡海去廟島列島甚至山東。碰上鬼子巡哨的兵船,那還是一個死字兒!
丁汝昌丁軍門早就帶着能動的北洋兵船先走了一步,渡海去了威海。緊接着鬼子的艦隊就封了港口的門,北洋水師留在旅順的魚雷艇和小炮船,兩天前十二條船聯袂一起冒死望外沖,想突出封鎖,結果給打得近乎全軍覆沒,沉的沉,降的降,只有一條跑到了威海。現在旅順這裏,只丟下了七個互不統屬,已經喪膽的總兵,和一個倒霉的文人總辦在這裏頂缸。
岸上有幾隊親兵,也不知道是哪個總兵派出來的,剛開始還在維持秩序,捧着大令聲嘶力竭的大喊:「誰也不許逃!逃弁逃將,就地正法!」
結果大隊亂兵一涌,那大令還哪裏派得上半點用場,這些親兵只有給擠到遠處,傻傻的看着眼前兵敗如山倒一般的慘狀。
北洋的武力,在朝鮮已經是威名喪盡,到了旅順,二十年西法編練,無數苦心營造出而出,以地方實力派名義實際承擔整個大清國防重任,被朝野上下寄予厚望的軍隊,才真正是再無翻身的餘地!
在由北而南,滾滾而來的人潮當中,數騎快馬,正疾馳而來,一面蒼龍軍旗高高擎在當先騎士手中。這些騎士,都穿着和北洋陸師截然不同的黃色西式軍服,領口的風紀扣敞開着,臉上身上,都是硝煙征塵,有的人衣服給血污浸得都看不出本來顏色了。個個都跑得滿頭大汗。馬蹄到處,不管是兵還是民都紛紛退避,低聲道:「是禁衛軍,徐大人的兵!」
「要不是禁衛軍,咱們能退下來?」
「別人的兵是怎麼當的?守在哪裏哪裏就攻不動,咱們倒好,稀里糊塗放一陣槍,鬼子逼到面前,稀里嘩啦的就垮下來了!」
「徐大人長命百歲,公侯萬代!禁衛軍的兵爺也大吉大利,遇難呈祥!」
在八月二十五日,金州就已經被日軍攻陷,一萬餘集結於金州的清軍,抵抗了不到一天就告崩潰,金州最高城防官滿洲副都統聯順自殺。要不是這三營禁衛軍在金州以南扼守住金州通往旅順大道的白玉山要點,接應敗退清軍,估計鬼子大隊,一氣兒就直衝到旅順了!
接下來三天,從遼南上陸以來進攻無往而不利的日軍,在白玉山一帶陣地就寸步而不得前進,幾經衝鋒攻擊,還戰死了兩個大隊長,硬是沒有沖開白玉山!
如果不是禁衛軍的抵抗,清軍再沒有還能退下來的機會,從金州逃難的難民,也再無可能逃下來。遼南日軍上陸之後,因為後勤不繼,只好現地徵發,燒殺搶虜無一不為,遼南的百姓,聞風只有逃難,可是一路下來,往往是應該保護他們的清軍,跑得比他們還快!
這些禁衛軍的騎士風一般的卷過了逃難的人流,直奔旅順港內的營務衙門。營務衙門口也是亂紛紛的,雜亂東西丟了一地,馬丟在那裏,籠頭也不栓,主人更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人進人出,不少親兵服色的人群還抱着抬着大堆大堆的箱籠,碰了撞了,就罵過來罵過去,一片人喊馬嘶的聲音。營務衙門裏面,大團大團的黑煙升起來,也不知道在燒些什麼東西。
幾個禁衛軍騎士一到,當先的親兵下馬,將蒼龍旗一戳,這面滿是血污彈痕硝煙的旗幟在那兒一擺,吵吵嚷嚷的營務處衙門頓時就安靜了下來。那些正替主將搬運私財的親兵,臊眉搭眼溜邊兒走開,每個人眼神中都滿是敬畏的神色。朝鮮禁衛軍主力擊破第五師團,大家聽見沒瞧見,這些日子,禁衛軍這支在丁汝昌走後,本來被很不待見的三營人馬,在白玉山如何血戰,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鬼子攻上去,又被打下來。炮火將山頭打成煙柱叢林了,禁衛軍就在彈雨當中堅持射擊,鬼子衝到面前,就是一陣白刃翻飛,殺聲連後面觀戰的清軍其他將領都聽得見!這種攻擊強度,不論哪個營頭,都垮了無數次了,禁衛軍仍然在那裏死戰不退,蒼龍旗被炮彈彈片砍倒無數次,又無數次的豎了起來,始終在白玉山陣地高高飄揚!
這樣強軍,誰不敬畏三分。咱們是不成了,就指望他們啦!
周展階跳下馬來,這個徐一凡外派的六營禁衛軍最高長官,手裏抓着馬鞭,也跑得渾身大汗,脖子上面青筋鼓得老高,身上軍服也滿是硝煙戰痕,狠狠的掃視了那些親兵一眼,手裏馬鞭用力一揮,破空聲音嚇得周圍的人都是一震。他卻鐵青着臉什麼也不說,馬靴咚咚咚作響,一路直奔進去,兩個大背着槍的親兵緊緊的跟着他。一路也無人阻攔,一片混亂當中,他就直奔進了大堂。
光線昏暗的大堂裏面,氣氛更是低沉,花翎頂戴的文武官員呆呆對坐,龔照嶼在當中長吁短嘆,地圖雜亂的掛在牆上,攤在地上,到處都是。屋子角落還有一股子鴉片煙膏的味道,一個武官馬靴都來不及脫,蜷在臨時搭起的煙床上不要命的抽,四五個馬弁拿着幾杆煙槍,打了十幾個煙簽子,忙着給老爺過癮。
周展階一進來,所有人都是一震。當初在場武官,沒一個給這個外系人好臉色看的。邀請周展階來的丁汝昌走後,更是沒拿他當一回事,總兵群議,從來不叫這個小小副將。這可是北洋的地盤!
誰知道,現在大家要不是靠着周展階和他的三營兵,大家就要給鬼子趕得下海餵王八!
周展階目光一掃,厲聲喝道:「黃仕林!」
被他聲音一震,那煙床上的武官昏頭昏腦的站起來:「怎麼……怎麼回事兒?」
周展階衝過去,重重一鞭子就揮過去。出身慶軍的記名提督,狼山鎮總兵黃仕林的幾個馬弁忙不迭的擋了這一鞭子,黃杜林直朝後退,喃喃道:「怎麼?怎麼?打人可不成!有話好說!」
周展階兩眼睜得大大的,怒氣勃發:「你的慶軍怎麼從我側翼跑了?鬼子從左翼包抄我的防線,咱們豁出去兩百弟兄的命才幫你把陣地奪回來!你倒是一路跑到這裏抽大煙!現在咱們傷亡近半,還要替你守着防線,背後就是旅順口!」
黃仕林臉色如同死灰一般,喃喃解釋,也不知道是說給周展階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沒法子啊…………打了三天了…………軍官打不動了,新兵又多,咱們對得起中堂,對得起皇上啦…………聽說旅順口的人要跑,誰還有心思守?鬼子太兇,太兇…………」
周展階還要動手,剛才嚇呆了的幾個總兵一起湧上架住他:「周大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周展階目光一轉,看着這些總兵,薑桂題,程允和,張光前,張洪全,趙懷業,徐邦道…………還有一個呆坐在那裏的龔照嶼。
「幾位大人,一路過來,為什麼南關一帶,炮位全都無人防守,旅順面陸一側,所有炮台,都已經棄守?這是你們北洋的水師要塞,是我們國家的海防屏藩啊!更不要說那麼多百姓,都在旅順一帶,等着託庇我們這些當兵的!」
幾個總兵對望一眼,都是苦笑,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龔照嶼這時似乎回過一點神來了,對着這些北洋軍頭,就是一聲冷笑:「還不是想保住你們這條命,保住你們這點兵權?不想呆在這個死地!罷罷罷,我姓龔的倒霉,就和這旅順殉了吧!你們真以為,就算帶着這點兵逃出去,咱們北洋,還有明日可言麼?」
幾個總兵又是對望,還是尷尬的苦笑。
不要說周展階發怒,龔照嶼譏諷。這些日子就連李鴻章盛宣懷他們連連電報過來,要他們要不就籌措選鋒主動反攻金州,不能反攻,就死守白玉山一直到南關的陣地炮台,節節抵抗,必須要和旅順共存亡。這種嚴令電報,都被七總兵當成過耳秋風,還在乎這一個外系,一個文官?
周展階的拼死抵抗,讓他們有了撤退的餘地——至少他們的船都準備好了,再瞧瞧不妙,撒丫子就跑。徐邦道趙懷業兩總兵還有點志氣,準備乘隙從陸路撤退,退到安全的地方再籌抵抗,雖然也無在這死地與旅順共存亡的決心,但是比起薑桂題程允和張光前這些準備連兵都丟掉的強一些。
反正旅順丟了,第一個頂缸的還是龔照嶼。周展階願意守,就讓他守吧,還能讓自己撤得從容一點。沒瞧見七位總兵電報都已經打回去了麼:「……倭勢絕大,旅順必不可守,兵船已至威海,無船之塞,同殉不過虛擲朝廷有用之兵,職等尊諭,南關海口炮台,諸炮已加破壞,必不讓倭得而擊我,職部轉趨敵後,兵力厚集,再圖反攻…………」
幾個總兵對周展階又是拉又是架,好話說了無數。到了後來,周展階的神色,漸漸由惱怒轉為蒼涼,也安靜了下來。
「…………幸好大清還有禁衛軍…………還好,徐大人教導了我們什麼是對的………在朝鮮,我們沒有丟下一個我們華夏的子民,在這裏,也不會…………」
他靜靜說完,轉身就走。
「北洋,不足道也!鄧大人,您犧牲得好冤!」
大堂之內,只留下周展階最後大吼的回音裊裊,七位總兵,只是面面相覷。
旅順港口,越來越亂了,槍炮聲在北面也越來越緊密,隨着風聲傳來。
更多的潰兵難民,從北面逃下來,將一切目力可及的地方,都塞得滿滿兒的。周展階帶着親兵,迎着人流,艱難的又到了港區的另一頭。蒼龍旗到處,百姓們紛紛行禮,還伴隨着壓抑不住的哭聲。
可恨我神州大地,這蒼龍旗太少,也太小,覆蓋不住整個華夏河山!
執旗的親兵,只有在這一片倉皇離亂當中,將這條舒爪張牙的蒼龍,舉得儘可能的高!
周展階一行人到了港區另一頭臨時搭起的衙署門口,這就是禁衛軍派出的旅順支隊的辦公所在和物資儲備區域。當初還是丁汝昌劃給他們的,離旅順北洋中樞衙署遠遠兒的。在這裏留守的禁衛軍官兵荷槍實彈,將這裏警戒得嚴密。除了幾十名禁衛軍官兵,還有幾百個青布包頭的清軍官兵,也在這衙署周圍等候。他們和充滿港口的敗兵潰軍不一樣,幾百人盤腿坐着,抱着步槍等候,陣型嚴整,神情肅穆,幾個按着軍刀,穿着五雲褂的武官站在隊列前面,臉色沉重的不住踱步。
看到周展階到來,帶隊的禁衛軍軍官忙不迭的迎了上去,啪的一個立正行禮:「大人!後勤輸送的彈藥已經運抵,如何處置,請大人指示!」
周展階沉重的面容也隨之一動:「彈藥到了?徐大人沒忘了咱們,彈藥還能輸送上來!機關槍的重彈有多少?」旅順要塞防線綿延極廣,三營禁衛軍從一開始的主陣地,到現在接過的清軍潰軍防線越來越廣,兵力也越來越單薄,能支撐下來很大部分依靠馬克沁機關槍的火力,出發時每架機關槍攜帶五千發機關槍彈,現在已經所剩無幾。周展階也愁這個事情呢,聽到這個消息,當真喜出望外。
那禁衛軍軍官行了一個禮,讓開一步,身後上來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軍官。一點也沒有南北洋學官出身的那種英武之氣,倒是見人三分笑,敬禮的軍姿也相當之不標準。
這就是大盛魁韓老掌柜年前塞給徐一凡的那些要進禁衛軍的大盛魁子弟了,徐一凡總是對這韓老掌柜留了三分心眼兒,這些人,通通給他塞進了禁衛軍總參後勤部門,這些傢伙組織物流輸送,計算物資儲備消耗,那是好手,還不掌兵權,再合適不過。他派出六營兵支援水師,這後勤補給就有點犯愁,寄希望在北洋身上,那是自己害自己,還不如想辦法由禁衛軍進行補給!
這些本來就熟悉國內市場的大盛魁出身的後勤軍官給派了出去,主要坐鎮在天津,在天津接收南洋李家船隊運來的彈藥物資,儲藏在天津大盛魁的貨棧,再通過大盛魁自己的渠道,從水上陸上,對派出六營進行補給。說說輕鬆,但是在日軍還逼,海上日本艦隊巡曳的情況下,組織風帆小木船,趁夜跨海偷渡旅順,補給彈藥,其中艱難困苦,豈是一句話說得清楚的!
那後勤軍官行禮之後,笑着匯報:「大人,運到機關槍彈十萬粒,步槍彈二十萬粒,糧食我想大人這裏不愁,就偷懶沒運了,丟了幾條船,但是好歹要緊的東西都到了,現在正在卸載呢…………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周展階跳下馬來,一把握住他的手,這後勤軍官說得輕描淡寫,但是眼睛裏面都是血絲,在平地上都一副站不穩的樣子,軍裝和口袋一樣挎在身上,就知道這一路偷渡,該是多麼艱難!
徐大人…………沒忘記我們…………
「朝鮮戰局如何?天津那裏有消息麼?」感動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對朝鮮戰局的急切詢問。
那後勤軍官撓撓頭,一點兒也不像個軍人:「……不知道,擊破第五師團的消息傳來之後,朝鮮那邊關於戰事的消息就少了,只知道主力也許向東去了,其他的,都不知道……」
「有徐大人在,咱們不會失敗!」周展階斬釘截鐵的說了一句。話音還未落,那幾個穿着五雲褂的軍官已經迎了上來。
「玉堂兄?」
周展階目光一轉,訝然道:「逐濤兄,鶴堂兄,廓之兄?」
幾個軍官都是臉漲得通紅,沖在前面的,甚至一把抓住了周展階的肩膀!
「玉堂兄!陸師丟下咱們水師不管,好好的炮台不守,指望不上他們,咱們就指望你了,救救咱們水師的種子!咱們水師旅順的魚雷營,水雷營,隨堂學校,還有幾十個工匠技師,就指着你們禁衛軍了!」
這些人,都是在旅順的北洋水師的小單位,操水雷的水雷營,水兵陸戰的小小營頭,不及疏散的船塢工匠技師,還有一個水師優秀弁兵進行訓練,培養水兵的隨堂學校!
丁汝昌帶着艦隊離開,這些小單位都丟在旅順。離開的時候丁汝昌就交代了一句,陸師不可恃,緊要關頭,找到禁衛軍!
陸師即將大潰,紛紛搶船,各營頭霸住碼頭,確保自己能跑。這些水師小單位,還有誰來管他們?求告無門之處,想起丁汝昌的臨別一語,只好跑來找禁衛軍,找周展階這個當初被北洋水師掃地出門的往日同僚!
周展階握住他們的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水雷營的管帶趙平海字逐濤的,眼睛通紅的大聲吼道:「玉堂兄,咱們和你一起干!咱們水雷營,怎門也比陸師那些抽大煙的強!這是咱們水師的根本啊!丟了這些,幾十年建不起來!這是咱們的根子啊!」
周展階目光一掃,那些水雷營的官兵坐在地上,默默無語,一個個看起來都極其精悍。在真實的歷史上,旅順保衛戰,這些用作陸戰的水兵是最為訓練有素,抵抗最為堅決的。當陸師丟棄摸珠礁等炮台逃跑,甚至連大炮都來不及毀壞,就是水雷營的官兵發起了反衝鋒,奪回炮台,炸毀了大炮,不少官兵以身殉之,幾近全營覆沒!
趙平海一語既出,周圍軍官紛紛應和。就在這個時候,北面南關陣地方向,突然響起了沉悶的爆炸聲,煙塵沖得老高,再簌簌落下。
緊接着黃金山,老虎尾,威遠等瀕海炮台,也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音,一個個耗巨資建設起來的堅固炮台,從各個開口噴吐出火光,一門火炮在爆炸煙雲中被掀起,再轟隆滾下山頭。
這樣不斷的爆炸,驚得港內一片驚呼尖叫,百姓潰兵們四下狂奔,更多的人跳下海,向那些已經擠滿了人的船奔過去,而船上潰兵,就拿刀拿槍亂捅亂砍。
旅順——這亞洲最大的艦隊要塞基地,在敵軍還未迫之的時候,就要被自己人所破壞,所放棄!
泱泱華夏,在大陸上延續着自己的文明,在幾千年當中,都是這片大陸的主人,時事易移,海洋文明佔據了上風。從來都是黃色大陸文明的華夏,也在艱難的走向海洋,在辛苦籌建自己的海軍…………在真實的歷史上,甲午,就是甲午,這場戰事擋住了華夏邁向海洋的道路,讓這個民族再次邁向家門口的那片蔚藍色的道路延遲了那麼多年,走得那麼艱辛!
周展階和在場的水師軍官並不知道徐一凡所了解的歷史,他們只是看着這浩浩海天心在滴血!
北洋水師,旅順要塞…………就這麼完了?
周展階募的轉身,盯着那個後勤軍官:「你再去組織船隊,趁夜偷渡到這裏,要幾天?」
那後勤軍官答應得爽快:「去一天,回來一天!天津那邊,船還是好找,就是有膽子的船老大可不多!」
周展階又抓住趙平海的手:「逐濤兄,拜託你選些好水手跟着咱們這位弟兄去天津,帶船回來,能運多少水師的人運多少,能運多少百姓運多少!北洋不肯管的事情,咱們禁衛軍來管!」
趙平海答應一聲,卻又一怔:「運水師…………玉堂兄,你不要咱們跟你一起干?」
周展階淡淡一笑,寧靜的神色,象足了他的老長官鄧世昌:「徐大人交代了,咱們協防這裏,就是要儘量留住水師的種子…………徐大人答應鄧大人了,他會重建海軍的……是海軍,不是水師!」
他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軍帽,遙遙望向海天遠處,似乎看見了致遠曾經激戰過的那片深黑色的洋面:「北洋陸師跑了,旅順防區這麼大,我們禁衛軍三個營,無論如何也收不住旅順,但是咱們能幫你們拖住鬼子…………多了不敢說,有十萬機槍彈,我能拖三天……節節抵抗,節節後退吧,直到退無可退!」
「玉堂兄…………」
「別說了,我是致遠的人,致遠沉了…………鄧大人等着我呢…………逐濤兄,別忘了咱們的海軍!最後一句話,別指望李中堂了,指望徐大人吧!」
言畢,他肅然行禮,這些水師軍官,還有禁衛軍的軍官,包括那個後勤軍官,都默然回禮。
周展階一笑,回身上馬:「走啊!殺鬼子去!」
爆炸聲隆隆,海風勁厲,這海風從洋面上呼嘯而來,越過了山川大地,直吹得當先騎士手中的蒼龍旗獵獵而響!
上海。
八月三十一日。
譚嗣同的面前,就攤着一紙從天津發來的加急電文。而他展紙運筆,在紙上越寫越快。
「…………旅順守備之陸師,萬餘烏合,毀炮台而棄防線,奪路狂奔。或附舟,或潛越,兵無束伍,將無斗心。所謂七總兵嚴整之師,如蟻穴遭水,密密麻麻,逃遁於海上!總兵黃仕林者,舟覆幾於溺斃。總兵張光前者,所乘一舟,僅仆二,妾二,猶抱小兒,百死脫身於天津,上岸大哭,情怯之狀,足供一噓。道員龔照嶼,自稱將與旅順同殉,孰料竟與武弁同逃…………
千萬之餉,數百大炮,旅順雄塞,竟成畫餅!
幸有禁衛軍三營戰兵,統帶周展階公,節節而戰,孤軍浴血,無一人潰,無一人降。諸軍皆潰之際,鏖戰三日,日兵不得驟進,數萬大清子民,萬餘所謂北洋精兵,始得其力,得保生天。周展階公,執蒼龍旗於黃金山炮台,點燃火藥,與寇同殉。偉烈之處,光照千古!
惜禁衛軍何其少哉!
煌煌大清,浩浩華夏,斯時斯境,唯望禁衛軍捍我國威!
旅順,陷落矣!編練二十年諸軍,皆無所恃,唯有孤軍號禁衛者,孤臣號徐一凡者,猶率軍隳突,苦戰不休,大清,不可一日無禁衛軍,不可一日無徐一凡!
當道諸公,其速醒乎!」
最後一筆長長劃出,譚嗣同也擲筆大哭:「旅順陷落矣!」
他猛的推開自己緊閉的窗戶,東向大喊:「徐一凡哪徐一凡,朝鮮到底如何?你打贏了沒有?你知不知道,整個天下,現在就看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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