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最後一戰(五)
三百五十騎兵,五百九十名步兵組成的縱列從宋慶的毅軍還有聶士成統帶的禁衛軍第三鎮續備軍中間直插了過去,直指向田莊台。毅軍營頭寂然無聲,至於續備軍,聶士成也沒有多管這個由旅順金州潰出來的北洋拱衛軍組成的雜牌隊伍——雖然掛着禁衛軍的名號。但是實在沒什麼多的時間整頓這支隊伍,雖然李鴻章垮台,這支隊伍倒是有點自效之心,可是真的整頓進體系內,還是要花時間。這次聶士成是下了決心準備以死報效徐一凡。這支雜牌,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不足千人的力量,要撲向田莊台,再徒涉強渡遼河,直插日軍縱深——誰也沒想着,自己還能活着回來!
「下馬,整理裝備,準備戰鬥!」
行軍縱列已經到達出發位置。聽到從前面低聲傳下來的命令,官兵們紛紛下馬,無聲的開始整理着武器彈藥,騎兵還給馬耳朵上面掛上料袋,再松松肚帶。全軍從前到後,無人說話。李雲縱,聶士成,姜子鳴等幾個高級軍官,卻快步爬上小丘。舉起望遠鏡查看當面田莊台的情況。
白天戰事引發的火頭,已經全部被日軍撲息。天上雲多月半,將一切都隱藏在了黑暗中。即使是用上精良的蔡司望遠鏡,也只能看見夜色中田莊台鎮黑黝黝的一個輪廓。遼河嘩嘩的在鎮後面流過。一道就便的浮橋臥在河上,隨波輕動。
過去的時間裏面,中日兩軍圍繞着這個遼河西岸的要點反覆廝殺,幾進幾退。往日有着幾萬人口的繁華市鎮,早就成了鬼蜮,房子毀了一大半。空氣中浮動的只是燒焦的人肉的味道。碎磚大木搭成了鹿砦胸牆,一道道的環繞着市鎮。幾萬清軍反攻數日,雖然迫近至當面,但是日軍陣線依然完整,如此整然態勢,這千餘人撞上去,誰都知道是什麼後果!
李雲縱舉着望遠鏡,調整着焦距,一遍又一遍的掃視着面前的一切。姜子鳴和聶士成卻沒有多看,低聲談笑。
「功亭,你帶步兵,我還是帶我的騎兵。等會兒打起來,兄弟就偏你了。帶着騎兵先沖,你跟進,如何?」
「反正都是玩命的活兒,誰先上還不是一樣?姜老哥,這麼幾道鹿砦胸牆,沖得過去?」
「再怎麼也得沖啊!難道灰溜溜的回去見大帥?」
倆人低聲談笑自若,人下定了決心,怎麼個歸宿,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聶士成瞧着李雲縱那認真觀察的神態,甚至略微覺得有些多餘。無非就是撞上去,唯死而已!
眼下這個局勢,做為也是官場打滾多年出來的他,心中略微也有些明白。雖然不願意多想,可是捫心自問,最好的選擇也不過是保存實力,驅使宋慶依克唐阿朝上攻擊。攻不攻得下來另說,只要實力在手,朝廷還能把他徐一凡怎麼了?但是就在今夜,為了一個決勝的機會,徐一凡就豁上了他的一半家底!
不是說兵,而是李雲縱,姜子鳴等軍官。這一點家底,是徐一凡燕子銜泥般一點點攢起來的。一下犧牲掉一半高級幹部,對任何一個團體打擊都是巨大的。徐一凡卻這樣做了,看他神色,只要有可能的話,甚至連自己也不惜填進去也似!
煌煌大清,諸軍避戰之時,他轉戰三千里朝鮮。天下皆降時,唯他不降。戰局漸有起色,各方開始別有懷抱之時,也唯他仍然為最後決勝殫精竭慮,不惜一切!堂堂國朝,為何只有此一人如此誠心正意的對待這場國戰?
只有如此大帥,才能讓人心甘情願效死而後已。
「左冠廷,你赴死的時候,未嘗無有憤懣。而今兒兄弟來追隨你,倒是心無掛礙啊……」
正神色飄逸的時候,李雲縱突然右手前指,聲音低沉:「鬼子果然在準備後撤!大帥神算!」
聶士成和姜子鳴渾身一震,不約而同的舉起瞭望遠鏡。專注的向着李雲縱指着的方向看去。
聶士成是頂在第一線的將帥,可是麾下這些兵,不要說禁衛軍了,連他的舊部也趕不上。禁衛軍作戰條令,凡是對敵,始終與敵人保持接觸。不斷的進行武裝偵察巡邏,隨時保持和第一線敵軍的接觸,戰場情報源源不絕。在朝鮮,始終控制着戰場動向。徐一凡才能冒險躍進安州。但是不論是毅軍,還是吉林練軍,或者新編成的續備軍。都是敗陣之後被徐一凡勉強捏合起來。白天有槍有炮,人多壯膽,還可以攻一下。到了夜間全部收兵回營,始終保持接觸這種事兒,聽也沒聽過啊。今天入夜,日軍陣線其實已經略微有些響動了,聶士成命諸將抽調選鋒前出偵察,回報的都是士卒疲敝,不堪驅使,天明再說。聶士成正準備派自己親兵出去的時候兒,徐一凡的令已經傳了過來。
現下他們已經抵到了最近的出發陣地,高倍望遠鏡視場之下,雖然仍是夜色低垂。但總有些跡象,映入眼帘!
田莊台正面,寂然無聲。但是鎮子背後那座浮橋上面,卻有星星點點,連成一片的白色小點在跳動!那是日軍夜間行動,背囊上面的白布條。就連遼河上,都有大片大片的白點晃動。那是日軍在水淺處徒涉來往。如此大規模的夜間調動,竟然人馬無聲。可是日軍正在準備撤退,已經是擺在眼前!
三人呆呆的看着眼前這一副景象,都是吐了一口氣。
雖然奉命做決死出擊,可是在心裏,三人對徐一凡突然的決策,都有些懷疑。因為從軍學常理來說,日軍撤退,回保旅順金州,並不合道理。龜縮回去,只是擺出一副死守的架勢。毫無疑問主力日軍回防的話,單單以金州旅順論,可以說是難攻不落。但是戰爭不是看你死守一個地方能守多久。戰爭中的一切行動,都要為爭取戰爭主動權而服務。退守回去,等於放棄了遼南戰事的主動權,日軍再無迴旋餘地。這樣的話,即使在金州旅順守上一百年,也對這場戰事沒有幫助!
決戰於現地,還有取勝的一線可能。退守回去,無生力加入的話,就再無一點可能獲勝!
三人對望,為徐一凡預言的準確而震驚,種種念頭,一下湧入腦海。
「鬼子撤回去,是想拖住這場戰事……」
「拖下去有什麼好處?反正他們打不贏!」
「拖着大帥在這裏,孤軍在外消磨,朝廷就可以下手……他們的敵人,已然不是大清,而是我們大帥!以此國運,若無大帥孤身當之,則他們可以隨時捲土重來!」
「大帥可以走,禁衛軍在手,回朝鮮,去兩江,誰能奈何咱們?」
「大帥走了,鬼子怎麼辦?」
「大帥若去,鬼子至少可以在和談上爭取更好的條件……」
「他媽的,鬼子和朝廷是不是有了默契,一塊兒對付咱們!咱們的敵人,到底在外,還是在內!」
三人眼神交錯,到了最後,都是一笑。
徐一凡可以走,可以瞧着,可以自保實力,但是在這內外交逼的情形下,他仍然選擇了戰鬥!華夏氣運三千年,不絕如縷。在最黑暗的時候,卻總有人守住了那一點火光,那一點希望。
聶士成笑道:「鬼子在撤,咱們這一千人,能打多遠?」
姜子鳴咂巴着嘴:「咱們人太少,就是趁着這換防混亂突然衝擊,了不起過了遼河,衝到牛莊。這已經頂了天了!功亭老兄,我們騎兵四條腿快,就先走一步了。兄弟在前面兒等你,到時候咱們手攙手一塊兒上路。」
李雲縱卻繃着臉朝東北面望去,那是楚萬里據守的大石橋一線。他深吸一口氣,微微搖搖頭。
夜風如刀,心頭卻只有最單純的火熱。炎黃之胄,戰死此地。而今而後,庶己無愧。
大帥無愧,他們也無愧。
「咱們把鬼子打崩了,這片混亂,楚萬里警醒,他能發現。只要咱們給鬼子造成的混亂越大,楚萬里從北面的出擊也就越順利!各位,咱們不是白白送死!準備——出擊!」
「諸位,來生再見!」
公元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一。
天津。
自從半公開的駐節天津之後,張佩綸和唐紹儀就沒停過見客拜客。
李鴻章下台,整個北洋都是人心惶惶。後起者沒有李鴻章那樣的威望和操控全局的能力。而做為資本的陸海兩軍,現在已經是被打得淅瀝嘩啦,七零八落。從京城那邊的消息不斷的傳過來,都頗有些不祥。朝廷已經在準備接收北洋,就算不能全盤接收,至少也要挖足牆角。
放在以前,大傢伙兒還不怎麼擔心。老中堂起起落落也不少。到了最後,朝廷還是要求到他的門上,重臣重臣,這個詞兒可不是白說的。老中堂就是北中國的中流砥柱,平衡朝局最重要的一子!
可是現在局面紛亂得難以想像,更有徐一凡彗星般崛起。對外,徐一凡可以當一下。朝廷手裏卻沒有可以制衡他的力量,只有加快動作,趕緊將北洋消化在朝廷手裏面。有了北洋實力,就可以制約徐一凡了。京城也微有傳言,說徐一凡在錦州動作的時候兒,老中堂壓了朝廷的電報,才有徐一凡現在掌控遼南的局面。大傢伙兒紛紛跌足埋怨老中堂糊塗。您倒是擺出一個始終和徐一凡不對付的架勢啊!要是這樣,現在徐一凡勢大難制,朝廷說不準還要請老中堂出山。現在您倒好,讓朝廷想用也不敢用了,乾脆自己對北洋下手!
大傢伙兒執掌北洋這麼多年,銀子大河淌水一般的從手裏過。北京城瞧得眼熱,卻撈不着多少好處。現在一幫眼睛都紅了的傢伙鑽頭覓縫的在京師裏面奔走,想謀北洋的位置。大傢伙兒全得回家吃自己!
撈夠了的,故作曠達的說要歸養。註定要倒霉的,特別是那些管錢的傢伙,一個個滿腹牢騷。帶兵的,盤算着新主子好不好伺候。但是有一點是大家共通,北洋上下,都在忙着找門路,找一個新靠山!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去京城灑銀子表忠心,有的和各地督撫文電往來,探討投靠的價碼。徐一凡作為新崛起的代表人物,張佩綸和唐紹儀的這條門路,也沒少人奔竟。可是兩人表現,總體來說還算低調,帶兵的人物,一個都不拜會或者收他們的帖子。倒是集中在了李鴻章幕中管錢的,尤其是那些在北洋體系中算是二三流的那些管洋務,實業的專業人才。手面也不是很大,更沒許下什麼諾言。大傢伙兒紛紛議論,徐一凡真是選錯了代表!一個清流底子,一個留美幼童,都不懂北洋這汪水的深淺!
其實,徐一凡也是最近才知道兩人大搖大擺的到了天津。不過也是一笑,只是指示唐紹儀有所開支,實報實銷,沒有限制罷了。他在天津的私宅,也給倆人當行轅。現在他的心思,都在遼南那場戰事當中。
此時在徐一凡的私宅裏面,正有一位客到。張佩綸和唐紹儀兩人都換了便裝,和他在花廳當中茶晤。
此客正是北洋財神盛宣懷。津門現在的風潮,似乎沒有影響到這財神爺半點。到了他這個地位,怎麼去鑽營都顯得有些丟人,不如曠達些。只是閉門練字讀書,沒事來拜望一下張佩綸,再給張佩綸的夫人,也就是李鴻章的幼女捎些禮物。這叫做犬馬戀主,高尚着呢。
「幼樵,中堂的女公子可好?中堂沒有書信過來給女公子麼?這次中堂看來真是看開歸養去了,對咱們這些北洋舊部也沒一封信來,灑脫,灑脫!」
談了點兒風花雪月,盛宣懷哈哈一笑,扯到了張佩綸夫人,一副淡定的樣子。張佩綸也是宦海沉浮那麼些年,什麼場合沒見過。也有耐心陪着盛宣懷扯閒篇兒。
「托福托福!拙荊甚健。只是盛大人送的東西太多了,這情分消受不了——中堂何嘗有信來!現在他老人家是出雲野鶴,正是浩然有歸志的時候,如何念得到咱們這些紅塵俗世中打滾的利徒?說不定還在笑話咱們還看不穿呢!」
盛宣懷只是笑,手指無意識的敲打着面前茶托兒。唐紹儀瞪着眼睛聽他們言不及義的閒話好久了。張佩綸此次來,目標就盯着盛宣懷一人。他既管錢,又是北洋洋務領袖。抓着他,這兩頭都跑不了。唐紹儀倒是同意張佩綸的做法。徐一凡那裏不要兵,不要將,禁衛軍已經足夠。缺的就是文官和洋務人才。這些都是經營兩江跑不了的。錢財上面,他一直靠着南洋接濟,也不是長久之計。盛宣懷財神之目,北洋家底都在他手裏攥着呢。將來經營兩江,這人才和錢財,都是少不得的東西!再說了,朝鮮太小,而兩江又是風氣通達,交通便利,資源豐盛之地。他還想真正在兩江開始他那個建設洋務的夢想呢!
可是這些天下來,在盛宣懷身上花的功夫可以算是白費。這小子心肝七八十竅都有,他們去拜盛宣懷就見,他們下帖子邀請,盛宣懷就來。偏偏卻言不及義,什麼實在話都沒有。眼瞧着局勢,大帥可能很快就要南下了,還捉不住這隻狐狸!
他官場道行比盛宣懷張佩綸淺很多,這個時候兒再也按捺不住,一拱手就道:「盛大人!」
盛宣懷忙按住他行禮的手:「少川,叫我杏蓀就是,私房之地,還叫我盛大人,現在你已經是布政使的銜頭,兄弟不過是津海關道,你叫我盛大人,是不是還要兄弟給少川兄站班?」
唐紹儀尷尬一笑,在朝鮮,什麼事情都是令行禁止,直來直去,回了國內,每次用力,仿佛都碰在棉花包上,讓人鬱悶得出奇!
雖然如此,話還是要說:「杏蓀兄,兄弟二人負大帥所託,正是招攬英傑。大帥念茲在茲,唯杏蓀兄一人。北洋已然解體,中堂亦無歸志。新北洋大臣劉坤一,素來和中堂有隙。更別說京城親貴,不知多少人眼紅杏蓀兄!匹夫無罪,懷壁其罪!我大帥崛起海東,正是有為之時,兩江天地甚闊,足可讓兄台展布。若得我兄一言,唐某此時位置,將拱手以待兄台!」
張佩綸在旁邊聽着,微不可見的搖搖頭。盛宣懷臉上笑容也冷了下來。只有唐紹儀肅然起立,一揖到地。
室內安靜了半晌,盛宣懷才沉吟道:「少川兄,你是實在人,兄弟也不和你說那些繞來繞去的話了……徐帥即將南下,是不是?所以少川兄才如此急切,要兄弟一句實在話,是不是?」
唐紹儀起身看了一眼張佩綸,卻看他轉過頭去,盛宣懷這兩句話問得實在,正在節骨眼上,讓他無法不答。當下就是一笑:「大帥心繫國戰,正在遼南,當面倭寇未靖,如何談得到南下的話?」
北京朝廷從來不是一個能保住密的地方,可以通天的人太多,喜歡出賣些風雲雷雨的人也太多。京城消息,傳到天津再方便不過。這裏也已經傳開了,朝廷得了遼南正面宋慶依克唐阿兩軍效力,已經打算將遼南戰事拖下去!戰事不能速決,徐一凡的地位就有些不尷不尬。這是在逼徐一凡去位,離開遼南肘腋之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現下也在緊鑼密鼓的和各國公使在磋商和談條件,聽說要將朝鮮拿出來大家分分,趕緊了結這場戰事。
消息傳來,張佩綸和唐紹儀會商,也覺得這個時候徐一凡應該果斷抽身。這次戰事,該撈到的好處已經全部撈到了。遼南日軍如何,最後和談成效如何,小鬼子會不會鹹魚翻身占點便宜,已經用不着管了。雖然不能將扶危定難的功臣當到底,可是也壞不到哪裏去。朝鮮本來就是暫居之地,趕緊收拾一下,遷到兩江,可為之處更多。
知道內幕的人,也無不這樣看待。不少人還在背後冷笑:「什麼舉國皆降他獨不降,還不是為了名聲地位?這個時候兒,倒要瞧瞧他該怎麼辦?照這樣看,兔子是他的孫子,該跑得比誰都快!還能在那個地方把自己身家性命都壓上去?反正朝廷這些年的戰事,都是清楚不了糊塗了,這次面子上夠過得去了,還想怎麼樣?」
在這個風氣開通,消息靈便的地方。本來繃足了勁兒的民氣也有點低落。大家都想瞧着徐大帥怎麼將鬼子收拾乾淨,但是現在放出了各國調停,朝廷準備收手的風聲。大傢伙兒也覺着泄氣。一個強盜衝進你家,燒了房子殺了人,你就還了一個大嘴巴,然後就這麼算了?
可是也不能指望這位海東徐帥真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現在的督撫,實力就是本錢。有本錢的,朝廷就客客氣氣。總不能讓徐大帥落一個沒好下場吧!
眼見着這場甲午春夢,又將一如既往的被風吹去。
更可悲的是,就連徐一凡體系內的唐紹儀和才加入的張佩綸,也是這麼想。
聽到唐紹儀硬努着說出來的話,盛宣懷只是微笑:「少川兄,稍安勿燥。換了誰,都會這個時候趕緊南下的。這混水,不淌也罷……只是兄弟想,天下名臣大帥,格局氣量應該都差不多吧?兄弟橫是沒什麼要緊的,這一輩子,不過如此罷了。中堂既去,兄弟也無心仕途了,等朝廷擺佈吧!雨露雷霆,皆是天恩,兄弟等着罷!」
言罷,他瀟灑起身,長揖作別。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唐紹儀沒聽明白,呆呆的跟着張佩綸送客出去,在門口還看着盛宣懷和張佩綸拉着手親熱的寒暄了兩句,這才上馬車而去。
「盛杏蓀,這就算拒絕我們了?」在門口,他仍然在發呆,喃喃自語着這句話。
張佩綸神色悠遠,淡淡道:「杏蓀,聰明人哪……你還沒聽明白他背後的話麼?天下名臣大帥,氣量格局不過一樣……大帥南撤下來,是題中應有之意。緊要關頭,無非想着自己而已。既然大家都一樣,他又何必賣身投靠?與其壞了名聲,不如留在這裏,鑽營哪裏都是一樣……」
唐紹儀一下臉漲得通紅:「大帥怎麼能和那些人一樣!」
張佩綸搖頭苦笑:「朝鮮死戰,因為朝鮮是自己的地盤。天下皆降,大帥獨不降。這是行險博取自己聲名。現下好處都到手了,真正面臨抉擇,是人,都會選擇確保實力和地盤吧……」
徐一凡比根基,比實力,天下督撫,強過他的有。可是他卻能做到天下督撫未能做到的事業。神話般的崛起。原因就在於他秉正道而行,雖然不乏權謀。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卻給這黑屋子透進了一絲光芒!如果他到了此處,卻仍和天下督撫一般,他又憑什麼,來爭奪這人心,這氣運?
唐紹儀知道張佩綸說的是實話,卻又難以接收。這麼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膏血塗遍東海,難道就這樣結束了?難道就這樣清楚不了糊塗了?他想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大家看來都從這場戰事得到好處了,徐一凡也不例外。家國破碎,英魂百戰而死,不過就是轉眼即忘的烽煙……
徐大帥會不一樣的!
他咬咬牙齒,瞪着張佩綸。張佩綸卻悄然轉頭,向北而望:「整個天下,都在看着呢……那聲不降,在黑屋子裏面透出一絲亮光,可是危機一過,轉眼間還是黑暗一片。有心人都在等着那一聲春雷。可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會不會等到……」
就在李雲縱的小小縱隊,已經翻身上馬,準備發起決死衝擊的時候。
負責斷後的吉田清一中佐正站在一輛丟下的馬車上,壓着嗓門兒不住的揮動胳膊:「動作快!保持肅靜!」
第一旅團五千人,福岡二四聯隊一部一千餘人,在這麼狹窄的地域內緊急換防。還是在黑夜中,更重要的是,不能驚動對面的守軍!
雖然他很有信心,這次緊急後撤絕不會給對面安安靜靜的禁衛軍發現,抓到這可乘之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寒冷的夜風當中,他脊背上仍然滿滿的都是冷汗。
帝國已經傾盡一切在掙扎求生了。這最後的機會,絕不容有失!
他向西看了一眼,又加倍兇狠的下達着命令。區區一個人而已,居然能將帝國逼到如此地步……也幸好這個清國,也只有這麼一人而已!
緊張的行動,已經讓撤退換防的隊伍交織在一起,發生了混亂。敵前撤退,乘夜換防,本來就是高難度的行動。日軍官兵擠擠撞撞的已經匯聚成亂流,前進艱難,後退也艱難。聲音也大了起來,互相都在爭道。車子歪倒在路邊,重武器丟了下來。不時還有基層軍官大聲罵娘。每個人都是又沮喪又疲憊,誰都不理解為什麼要撤退。撤走的,留下的軍官都是一肚子火,懶得去管。撤不成最好,都是那個膽小鬼國賊大將搞出來的!
吉田清一回頭看看身邊的第一旅團長乃木希典。這傢伙留着普魯士式的鬍子,一臉僵硬。大家對這位丟過軍旗的少將的評價就是他的腦袋「整然」。意思就是一個實心的。正咬着牙齒冷冰冰的看着眼前這一切。第一旅團後撤,他這個少將旅團長卻抗命留下來,帶着同樣不願意撤退的軍官組成了什麼挺身隊,準備和吉田清一一塊兒斷後。少了這麼些軍官掌握,秩序混亂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腦子!
吉田清一朝乃木希典猛的行了一個軍禮:「閣下,請掌握好部隊,迅速完成換防!現下局勢,很不利!如果天亮還未完成撤退,非常危險!」
「第一旅團,寧前進一步而死,不願後退一步而生!官兵的心情,本官非常理解……至於支那軍,他們有追擊的能力麼?就連他們誇稱無敵的禁衛軍,這些日子在第一旅團的監視狹,不也是動靜全無,全無半點攻擊舉動……撤退,本來就是絕不該發生的行為!」
少將閣下惡狠狠的說完,轉身過去,不理吉田清一這個小中佐了。
吉田清一暗暗嘆口氣,向北而望。
對面高高低低的小山丘上,仍然寂靜無聲,似乎就從來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
只要一個小時,不,只要半個鐘點!主動權就掌握在第二軍和整個帝國的手中了!無論如何,也要完成這次撤退!
吉田清一吸口氣,準備跳下馬車親自整理秩序。就在將跳未跳的時候,他視線的餘光當中,就看見正北面幾天內毫無動靜的禁衛軍陣線上,突然冒出了一陣大大小小的閃光!
閃光在前面,炮聲的轟鳴在後面,誰也不知道,禁衛軍在什麼時候將火炮運到了可以直瞄射擊的距離。山鳴谷應的轟響聲中,雨點般的炮彈已經轉眼落下,在混亂擁擠的隊伍中炸開了花!
每一發炮彈,濺放出來的,都是耀眼的血光。人的殘肢斷臂高高飛起,慘叫聲同時響起。一陣炮火急襲,將撤退的日軍全部籠罩住!擁擠的隊伍頓時混亂,卻無處躲避,只有咬着牙齒挨炸,到處都是火焰鐵流,到處都是阿鼻地獄,讓人無處逃避,無處躲藏!
炮聲越來越密,禁衛軍的戰線上,發射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天際。吉田清一中佐奇蹟般的沒有受傷,扶着軍刀被人流推來擠去,被炸爛的血肉劈頭蓋臉的澆了一身。他腦子已經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詞在腦海當中轟響:「完了!完了!」
在離吉田清一中佐直線距離不過一兩千米達的地方。楚萬里正扶着望遠鏡在掩蔽部當中看着眼前的景象。炮彈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密集的日軍人群,每一次爆炸,都將人影象小螞蟻一樣高高拋起。炮聲震耳欲聾,仿佛會一直轟響到世界末日一般。但是這個世界末日,不是禁衛軍的,而是日軍的!
掩蔽部內的年輕參謀們興奮得你捶我打的,太他媽的的解氣了。楚萬里對時機的把握沒有說的,正是打在日軍最脆弱的時候!也不枉了這些日子大傢伙兒殫精竭慮的調整部署,將大炮辛辛苦苦緊張萬分的隱秘運到可以直瞄射擊的距離。楚萬里頒佈了最為嚴肅的軍令,泄漏動向者,殺!這些總部的參謀們也都出動了,幫忙拉炮。騾馬不敢用,怕動靜太大。只有用人用繩子拉,咳嗽都用手絹兒勒在嘴上,跟帶了嚼子似的。
誰也不知道楚萬里怎麼就堅持判斷日軍會主動撤退,而且還抓住了這個時機。楚萬里也不愧是天生的大軍統帥!
楚萬里舉着望遠鏡,看着眼前的壯觀景象,喃喃自語:「就你們會乘夜運動,咱們不會?晚上就屬於你們鬼子的?門兒也沒有啊!耍心眼,你們在楚老子面前還差點兒!……大帥,我的活兒忙完了,下面該請假休息了……啊啊啊啊,這段時間一年的工作分量都搭上去了,真他媽的虧大了!」
他放下望遠鏡,在隆隆的炮聲中吼聲如雷:「炮火急襲半小時後,全軍——出擊!」
大石橋方向那被炮火映得一片血紅的天際,照進了每個人的眼睛。
李雲縱在看,姜子鳴在看,聶士成在看,出擊的每個將士都在看。
宋慶也在看,匆匆鑽出營帳的依克唐阿也在看。遼南一線所有營頭的清軍都被驚動,全都在看!
這火流傾泄一般的鋼鐵瀑布,似乎照亮了整個東北大地!
徐一凡站在土丘上面,胸口起伏,一把摘下自己頭上軍帽:「他媽的!痛快!楚萬里你小子,比老子反應還快!」
他做到了,他率領的這群人做到了,一場不一樣的甲午!
炮火聲中,李雲縱也緩緩拔出了自己腰間的西洋式軍刀,縱馬出列。炮火為背景,遼河在前,他勒馬高高人立,舉刀東指,展現出一副最為英武的剪影:「禁衛軍,向着這最後的勝利,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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