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洋大臣衙門的轅期,向來是逢三逢八。也就是每個月的三日,八日,十三日,十八日,依此類推。
每每到了轅期,在門口等着稟見回事兒的人潮,就已經站出去了老遠開外。轎子車馬,停得那叫一個滿滿當當。無數翎頂輝煌,朝珠補服的大小北洋官吏門站在轅前。幾位紅道員昂然而入,直入大堂和中堂還有幾位司里大佬敘話。論不上紅的府道班子們就趕緊在旁邊給他們站班。客氣一些兒的紅道台還呵呵腰回禮,拿大一些兒的簡直看也不看。周圍嘰嘰咕咕,全是在議論官場升遷調補的傳聞。不少人候缺候得苦的小班子,湊在轅牌前看着今兒又掛牌出去多少差使,發出一聲聲或長或短的嘆息。
至於淮系的嫡繫心腹,向來不在轅期擠這個熱鬧。他們都是在籤押房裏隨時可以和中堂敘話兒的。
遠遠的看見一襲八抬大轎轉過了照壁,伸長了脖子的官兒們都轉過頭來。看着前面的官銜兒牌子。頓時爆發出一陣更大的議論聲音。有的還對着轎子指指戳戳。議論紛紛,臉上的神色都精彩得很。聽他們露出來的隻言片語,更多的卻是二百五,二杆子之類的議論。
轎子在遠處停了下來,不少人都濟濟涌涌的朝這裏湊了過來。除了極少數的人。大多還沒看過這個二百五長什麼樣兒呢!
伺候在轎子旁邊的,正是章渝章管事,他提着衣包。轎子後面,卻跟着兩個騎在馬上,戴着青金石頂子的武官。一個高瘦,笑起來懶洋洋的。一個卻是年輕英俊,面沉如水。目光中似乎總帶一點譏誚。
章渝掀開帘子,那些官兒們不自覺的就發出嗡的一聲兒。大家都看見一個年輕的官兒。戴着二品的紅頂子,笑嘻嘻的鑽出轎子。一不小心,踩着了袍子腳,頓時就一個趔趄,摔在轎槓上面兒。伴隨的還有一聲慘叫:「他媽的!」
嘩的一聲,頓時笑場。班子低的也沒人去站班巴結。放在平日,這種能直接和中堂敘話的道台,多少候缺候得褲子都當了的小班子還不趕緊去巴結,舔屁股都干。
但是這位二杆子道台,誰都知道他的事跡。豎起了練禁衛軍的牌子,結果衙門上下,空蕩蕩的。除了三十九個傻學生,沒一個願意在他手下幹事兒的。據說衙門公費,連同一切開銷,都是他自個兒掏腰包撐着!到他手底下當差使,那還不如沒有。
裏面都傳出話兒來了,中堂就是要等着看他那個練兵衙門關張大吉!
徐一凡今兒是存心出醜來着,他才穿着軍服在北洋武備學堂那麼一出做派。今天轅旗,又要上這本一個本子。做出點兒乖張的樣子,大家也就能理解他前面現在的作為。
反正這是個二百五,想到哪出算哪出。
大家都容忍的看着他出醜兒露乖最好,都抱着看笑話兒的心態也最好。
那他一些真正的舉動佈局,也許就被當作玩笑了吧……
不過這一跤,真的不是存心摔的,誰耐煩穿這又長袍又補服,又馬褂又內襯的玩意兒!臉磕在轎槓上面兒,疼可是疼自己的。
他有點兒尷尬的扶正頭上的大帽子,朝圍着他當猴兒看的官兒們一通拱手。迎接他的巡捕官忍着笑,癟着手兒上來打了一個千。趴在地上笑得雙肩直抖。
楚萬里在後面,一邊下馬一邊朝李雲縱擠擠眼睛,低聲道:「瞧見沒有?王莽謙恭未篡時,我們這位大人,是裝瘋賣傻行家裏手!」
李雲縱斜他一眼:「住嘴!」
「徐大人,中堂有話,今日轅期,大人隨到隨見。中堂在大堂和幾位大人敘話,徐大人要不要卑職稟見?」
徐一凡笑笑,章渝已經將他的手本遞給了巡捕官。他自己從袖子裏面掏出一個正式的摺子。雙手捧着,隨着巡捕官兒的一聲通傳,也昂然而入。人群跟着他朝前涌,不知道那個王八蛋在他跨進門檻的時候,還低聲嘟囔:「摔!快摔!」
一路逶迤而進大堂,李鴻章早就客客氣氣的站在滴水檐前,四周都是紅頂子的僚屬。對徐一凡,李鴻章的確面子上面客氣到了極處。徐一凡遠遠的就打下躬去:「職道參見中堂大人!」
李鴻章呵呵大笑:「不要庭參了,進來說話兒!」老頭子看來情緒不錯,高大的身子站在那兒,腰板兒筆直。
幾個人進了大堂坐下,徐一凡就看見一個二品頂戴,清瘦蓄鬚,穿着軍官五雲褂的中年人端坐在那裏,眼神兒不住的打量着自己。李鴻章看他們兩人眼神兒對上,笑道:「徐大哥,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北洋水師記名提督,天津鎮總兵丁禹廷軍門。你們倆一練水師,一練陸師,都是國之重鎮,該當好好親近一下兒。」
丁汝昌?!
徐一凡眼神凝了一凝,原因無他。這個人和那支悲劇性的海軍,在中國人的記憶當中,實在是太深刻太深刻了……
他忙起身拱手,直齊眉心,深深一揖下去。丁汝昌神色當中隱隱有傲然的意思。一個掌着中國現在最近代化的一支強大艦隊,橫行東亞南洋海面。一個卻是只掛牌子的練兵道台。這個差距當真是天差地遠。他在椅上,本來只想呵呵腰兒,李鴻章摸着茶杯,不動聲色的咳嗽了一聲兒,丁汝昌忙站了起來,笑吟吟的也一揖到底,和徐一凡手攙手的落座兒。
才坐回位置,徐一凡正想說話,丁汝昌卻搶在前面。
「中堂,這水師實在練不得了!沒錢買煤,開灤給咱們的煤,都是碎的。水師只能挑整塊兒的來燒。供一百斤煤,能燒的不過五十斤。更不用說添船添炮,陸上炮台已經嚴整,可是募陸師來守炮台,又是一個為難,餉沒地方開哪!現在洋人水師用的快炮已多,都是一個鐘點可以打七八十炮的利器,而且純為開花鋼彈。我們船炮雖然炮子大小不吃虧,可是一個鐘點打二三十炮已經了不起,而且開花鋼彈也少……這炮咱們得添!」
當着徐一凡的面兒,丁汝昌操着淮音官話,扳着手指頭數着北洋水師缺船缺炮缺人缺餉的狀況。聽得李鴻章臉不住朝下沉。他不住的點頭,眼神絕不朝徐一凡這裏瞧上半點兒。倒是周圍圍坐的幕僚,不時偷眼看一下兒徐一凡。
每次轅期,自己這個特旨道不能拒見。怕自己要餉,就拿這個招數來搪塞?
徐一凡心裏面琢磨,臉上還是笑得一臉天真。如果每次都要演這麼一出兒的話,說不定自己下次見到的就是什麼葉志超,左寶貴……淮軍水陸將帥,自己得見一溜兒夠。
不過……丁汝昌說的北洋水師現在的狀況,可都是真的啊……
他在那裏沉住氣,李鴻章卻揚手停住了丁汝昌的稟事兒:「禹廷,現在也說不清白,你拿個條陳給我瞧瞧。看要多少錢,添多少船,多少炮,平時得加多少開銷。我和上面兒打官司去。」他沉吟着轉過臉來,朝徐一凡一笑:「徐大哥字是什麼?一直沒動問打聽。」
徐一凡一愣,自個兒還真的沒想這個茬呢!讓這白鬍子老頭兒一口一口大哥的叫着,自己雞皮疙瘩也真快起來了。他稍稍閉眼,隨即睜眼笑道:「職道字傳清,請中堂大人吩咐。」
李鴻章一怔,似乎琢磨了他這個表字一下。最後只是一笑:「傳清哪,我和你也不是外人。這些日子你調人的調人,開衙門的開衙門。能搭把手兒的,我老頭子沒含糊過。你這款子營務處批不下來,就倆字兒,沒錢。」
徐一凡神色不動,躬身領訓。
「北洋攤子大,開銷也大。水師陸師學堂機器局都在這兒,戶部發下的款子,你我都有數。練兵衙門,只批了二萬五千兩的開辦費。都在盡你支用。營務處發款的九五扣慣例也沒扣你的。但是我們都明白,這點款子夠練什麼兵的!現在禹廷也來給我叫窮,水師守海口重點,每年還要北到貔子窩,南到星加坡的巡視南北洋。我這裏都拿不出錢來添船添炮!定鎮兩鐵甲船你應聽說過,這兩條國家重寶兵船,都買了十來年了。一炮都沒添過!
我正琢磨這個事兒,是不是再給朝廷上個摺子,我來挑頭,給你打官司弄點兒錢出來……現下的事兒,我看咱們將就着先辦,你調的人都你那兒用着,營務處,善後局那裏,每個月給你批個萬兒八千兩的公費,朝廷禁衛軍練兵處的體面不能丟……其他的事兒,咱們再斟酌着辦,你看如何?」
這就是李鴻章最終的價碼兒了,給他點兒錢,將這個幌子衙門,不死不活的養着。直到所有人都遺忘了為止!
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可是自己,卻也只能逆流而上。
他笑着終於將手中手本遞上:「職道知曉中堂大人的為難,朝廷的難處,咱們辦差的也要體諒……這練兵的款子,職道決定自己來籌!這裏有個摺子,請中堂大人轉奏朝廷。給職道弄個名義……」
李鴻章狐疑的接過他的手本,幾個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不知道這二百五又在耍什麼腰子。
李鴻章掃了一眼手本,訝然的擱在桌子上面,定定的瞅着徐一凡:「你要去南洋宣撫籌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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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徐一凡就是打算去南洋宣撫籌餉。
這裏曾經在同盟會的光復前後,支撐了相當於數千萬兩關平白銀的開銷。在他那個時代,國民黨的官方史書,統計出南洋光復債券發行了大約四千二百萬元之多。國民黨元老居正自己回憶的數字,還要遠遠超過官方史書的認定!
讓徐一凡一直不明白的就是,同盟會當年將這麼多錢折騰到哪兒去了。
而且這還遠遠不是南洋能籌的款項的極限。捐助款項的,大多是南洋華僑社會的中下階層,被稱作竹網龍堂的南洋華僑世家,基本都沒有向這裏投入過一分的洋錢!
數數這些世家吧,當時暹羅陳、伍、李、鄭四家,後世在泰國擁有四家銀行集團聯合(盤古銀行、泰華農民銀行、大城銀行、京華銀行),市值超過五百億美元。蘭印的李家,在後世分出了在印尼的李家本家力寶集團,女婿林家的沙林集團,李家分支的泛印集團,中央亞細亞銀行集團,李家在馬來西亞的分支南益集團,原來李家僕人黃家組成的大華銀行集團,新加坡李家的華僑銀行集團……僅僅這些李家及其分支,就組成了一個控制資產達到900多億美元的巨大企業集團!
同盟會從來沒有做好過他們的工作,而這些竹網龍堂華僑世家,也瞧不起當時的同盟會。如果能結合這些海外的資產,大量現成的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才,這些在南洋巨大的影響力。那麼練出一支裝備精良,民族意識強烈的強軍,指日可待!
想起後世殖民地當局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強行關閉華文學校的風潮當中,這些華僑青年穿着白襯衣,唱着義勇軍進行曲,舉着汽油瓶和武裝到了牙齒的殖民地軍隊對抗的傳奇。徐一凡就覺得可惜……
後世的一些愚蠢舉動,將竹網龍堂,還有南洋華僑社會越推越遠,直到遠遠分隔,只剩下文化上面的一點紐帶。這些華僑社團、世家、龐大的南洋華僑人口,都融入了當地社會,成為了南洋真正的精英階層。對祖國的向心力卻越來越遠……
這麼龐大的祖先留下來的資產,我們卻從來未曾好好經營過。
那麼就從我們還沒來得及做太多的愚蠢舉動的時候,改變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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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八九三年的這個冬日上午,在北洋大臣衙門當中。
徐一凡微笑着看着李鴻章,恭謹的點頭道:「中堂大人,正是。職道查過國朝成例,開海防捐,開鄭工捐的時候。南洋大臣都曾經派員宣撫籌餉南洋。職道所求,也正是這個名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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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了暴了,開始決定爆發了,將前面的欠賬都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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