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六十一章 風起(四)

    第六十一章 風起(四)

    京城這突如其來的動盪一天,還遠遠未曾結束。

    譚嗣同急調四營兵進城,配合京城步軍衙門的數千綠營兵,還有順天府衙門的三班,大半天時間就控制了京城各處交通,街面兒上就瞧見背着洋槍的新軍,穿着號坎的京城步軍衙門營兵,還有穿着便衣的順天府衙役走來走去。

    大家表情都是帶着點迷惑,帶着點興奮,還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三種不同服色的人在維持秩序的同時,也順便湊在一塊兒嘀嘀咕咕。這些私下討論的話題歸根到底就是一句。

    「二皇上是不是真的要造反?」

    新軍不用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着譚嗣同,他越有大權,大傢伙兒就越有機會吃香的喝辣的。再說大家對到時候免不了要北上的徐一凡心裏頭都有點二乎。和這傢伙開兵打仗,那不是嫌自己命長啦?

    步軍衙門的的那些綠營兵也不在意太多,他們都快窮散了板了。綠營本來待遇就低,撈外餉又不如直接管民事的順天府衙役強。大傢伙兒雖說是兵,和京城叫花子也差不太多。現在一天就有二百當十大錢現的。二皇上封城一個月最好。就算現在錢賤一點兒,一個月也是十兩銀子!(當十大錢一枚,差不多折合兩文制錢——奧斯卡按)

    順天府的衙役們就勉強一些了,穿着號服來維持秩序的在少數,多數就是一身家常打扮。小道消息傳得最多的也是他們,一會兒一個就不見了人影。他們都是京城土著,有家有口的。萬一二皇上真的造反,京城大亂,照顧家裏要緊,誰管到時候園子裏頭的皇上到底姓什麼!

    京城百姓們也不太怕這封城,大家都站在門口,看着這些當兵的當差的走來走去。當初李鴻章帶兵進京是夜裏,大家沒怎麼瞧見。這次可是大白天!這熱鬧,可別錯過了。各個商家照樣兒開門,不過也沒什麼心思做生意。從老闆到夥計,都袖着手在門口瞧。拉着一個人就嘀咕,就打聽,就議論。

    到了後來,當兵的和這些京城百姓們差不多都能攪成一團了。話里話外就在問:「二皇上現在幹嘛呢?沒給你們下造反的令吧?園子封了沒有?……還有各位,萬一上面來命令了,大家湊在一塊兒有緣,千萬手下留情點兒!這世道咱們都明白,到時候自然也有人心送上,這小鋪子,可千萬拜求各位,不要燒了搶了!」

    原來充斥街頭巷尾,茶館酒肆裏頭的旗人太爺們。這一天再沒了指點江山的豪興。往常二皇上,二曹操的罵個不住口,恨不得與汝偕亡。現在一個個老實着呢,全都縮在家裏發抖。門閘上了,水缸頂在門口了。家家燒香。

    列祖列宗保佑,保佑咱們旗人子弟平安過這一關,要是能安生過去,誰還呆在四九城,誰是丫頭養的!

    紫禁城各門往常那些散漫到了極點的護軍,這個時候乾脆卷堂大散。紫禁城門口破衣服丟了一大堆,倒是宮裏的太監上了城門,拿着木頭棍子守在紫禁城門裏頭。

    譚嗣同調的三路兵馬,倒沒有人刻意去找他們麻煩的。唯一得意起來的是原來在京城裏頭被壓着的香教子弟,這個時候都在辮子上結了紅頭繩,系上八卦圖案紅腰帶。家裏小香爐捧出來就算起了壇了,出門衝着花子窩一聲喊:「各位,還要百家飯哪?走,發現財去!咱們香教新軍進了城,這天下換人坐了!抄二毛子的家去!」

    這些香教子弟的命運很悲劇,譚嗣同進城時候最嚴厲的命令。就是不許讓北京城中趁亂起壇!這點亂象,旋起旋滅,一整天都有這些京城混混兒加上叫花子給遞解到南苑軍營去。

    看到譚嗣同沒有騷擾的意思,有的旗人也壯着膽子出門看看風色。他們一出來,這小道消息就傳得越發的多了,什麼樣的都有。

    這一天的北京城就有點像一個大馬蜂窩,只有臉色和手下人一樣緊張的軍官們騎馬奔走,傳遞着一個個命令,盡力約束着隊伍。到了最後,不論是官是兵,是滿是漢。大家都在等着最後的結果。

    園子裏頭,現在該有消息了吧?要是斥責譚嗣同是造反,要大家勤王。沒說的,天下大亂。也不是說譚嗣同就一定能造反成功,可這局勢失控是板上釘釘!大家就逃難去吧。

    要是園子裏頭來了消息,認了譚嗣同真是奉詔行事——沒人以為譚嗣同是真奉詔進了城的。那麼大家恭喜,又得了命了。大清還有多少天數不知道,反正大傢伙兒這一天又平安過去啦!

    看着北京城這一天說不出古怪的勁道,稍微有點見識的讀書人都在家裏廢然長嘆:「沒用啦!現在天子帝都成了茅坑,誰都能過來拉屎……還不如徐一凡早點北上!瞧着吧,後面還不知道鬧出什麼花樣出來!」

    北京城裏頭,不是沒有忠肝義膽的大清志士。

    文廷式就是其中一位,譚嗣同大兵進城的消息傳來,讓翹着腳在等着自己導演劇本上演的他驚得在書房椅子當中足足有小半個鐘點緩不過神來。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譚嗣同這書生,什麼時候有此凌厲手段了?

    什麼權謀,什麼陰微心機,在這一刻都是煙消雲散。在譚嗣同這斷然的行動面前,絲毫作用都派不上!

    僵坐良久,兩行急淚,就在文廷式臉上潸然而落:「皇上,文某無能,竟然置你於如此險境!譚嗣同,你這忘恩負義的奸臣,逆賊的同路!你怎麼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喃喃的自語還沒說完,就跟發瘋一樣突然跳了起來,脖子上青筋畢露:「給我拿朝服!君子死而不免冠……我要去告訴姓譚的,所有一切,都是我文廷式操弄!有什麼事情衝着我來!我要去園子裏頭護着聖駕,想凌替皇上,先踏過文老子的屍體!」

    家人已經被他的狂態嚇到了門口,看着文廷式嚷了一陣,就要朝外沖,一個個拼死的拉住他:「大人,大人……這是雞蛋往石頭上碰哇!咱們還是軟殼的,那頭是鐵石頭!」

    文廷式眼睛都直了,再不顧什麼翰林氣度。抬腳就朝死命拉着他的家人身上亂踹:「混帳狗奴才!你們知道什麼叫時窮節乃現?什麼叫忠義兩個字?我不要你們和我一起死,我就是要和譚嗣同碰碰!」

    狂亂之中,文廷式也不知道氣力怎麼這麼大,將家人踢得滿地亂滾。也顧不上換什麼朝服,直挺挺的就朝外頭沖。

    宅子外面街上,每個街口,都有人在把守。不過都是在防人鬧事的。如果有穿着官服的人出行,也客氣的勸他們回家。譚嗣同根據從楊銳那裏得到的情報,也只是重點關照串聯的王公大臣們,將他們封在家裏。文廷式行事還算慎密,藏在幕後。譚嗣同也沒必要得罪他這麼個帝黨老前輩,沒有專門封他宅子的路。

    這麼一個直着眼睛出門的半老書生,把路門兵不過看了一眼也沒搭理。文廷式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譚嗣同拼了這條命。他也不知道譚嗣同現在在哪兒,就直奔隆宗門而去。開頭還好,越接近那裏,街口的兵就越來越多,任何人不得通行。等趕到離隆宗門不過還有一條街的時候,就看見路口的人已經堵成了疙瘩。街口架上了木柵,士兵們也成了隊列,洋槍都拿在手中。不時有騎馬軍官從隆宗門方向出來,匆匆奔向各處。百姓們離了幾十步,都張大嘴摩肩擦踵的在那裏看熱鬧,文廷式被這些百姓擋住,一時過不去,聽到裏頭喧鬧吵嚷,忙不迭的就墊腳朝裏頭望去。

    街口也有和他抱着一樣心思的京城官員,職位高的不甚多,多半也都是帝黨。沒一個人穿着朝服,估計都是和他一樣走過來的。這些人熙熙攘攘,直朝隆宗門方向涌,不少人振臂高呼:「譚嗣同,你個活曹操!你是不是要造反?有種的就先在這裏拿我開刀!」

    「你收攏兵權在前,壓制直隸義民在後。當初挑兵,直隸義民給你摧殘得奄奄一息,我就知道你和徐一凡是一黨!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世受國恩的,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否?讓你手下開槍啊,開槍啊!」

    「大清深仁厚澤二百餘年,豈是你們兄弟二人搖動得了的?我輩士子,這一腔血就是為了此時潑灑!」

    人人都在亂罵,大清末世。旗人自己不出頭,王公大臣們不出頭。倒是這些位卑職小的書生在這裏硬碰……

    如果徐一凡在場,他說不定就會苦笑感慨。說是滿清的正統思想真的這麼深入這些人骨髓,倒也不見得。更不如說是這些人都即將來臨的新時代的恐懼,對他們所學一切,所習慣的一切,都已經被時代潮流所拋棄的恐懼。

    歷史的腳步,從來都是沉重而緩慢。徐一凡的實力——尤其是軍事實力已經足足壓倒北方而有餘。可他還是要殫精竭慮,營造出又一波大潮出來。這波大潮,就是表明,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過去所熟悉的一切,運用得得心應手的一切,都不再合於時宜。在新生勢力面前,所有的一切,只會被越弄越壞。必須得讓他們自己將這最後一步走絕,任何試圖挽救的努力,讓人看來,都只是一場笑話!

    為了讓這變革過程不再像他歷史上那樣,要經歷幾十年的混亂,幾十年的分裂崩潰,幾十年的民族元氣衰微至於谷底。為了讓天下人能認清局勢,放棄對滿清的最後一點希望。讓他變得無可爭議的眾望所歸,而不是通過血戰,經過幾十年的戰鬥來統一全國——戰端一旦輕起,不知道將有多少有心勢力插手其中,說不定被他打殘廢了的日本也還有翻身的機會!……他只能如此暗中操弄北方的一切……別無選擇。

    可現在在場的只是文廷式,他身處其中,只是感到熱血沸騰!在他就想加入其中的時候兒,一個軍官已經在柵欄口大聲下令。青布包頭,穿着對襟號坎的士兵們頓時動手,左一個右一個的將那些試圖硬闖的官兒們拿下。雖然下手很有分寸,可也免不得有人扭了胳膊,有人散了辮子。

    那軍官還在那兒高喊:「各位大人,何苦讓標下等為難?譚大人維持住京城秩序,大傢伙兒安靜的等着朝廷下詔就是。我們都是朝廷的兵,難道還會造反不成?服侍好各位大人了,問清宅第,一個個好好送回家,看好了,免得有想趁亂打劫的混混兒傷了各位大人!」

    這些多是清流的官兒一個個高聲叫罵,也奮力掙扎。可讀書人那裏弄得過這些大兵,識趣兒一點的就讓他們制住,準備回家。不識趣的就滿地掙扎,搞得狼狽不堪。有的死硬派還在語不成聲的給大傢伙兒打氣:「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盡忠盡孝,只在今日!和那二曹操拼了!」

    百姓們嗡嗡的只是看着熱鬧,看到有些官兒狼狽處,還拍掌大笑。文廷式只覺得血都要衝到腦門兒了,張嘴就想喊:「我文廷式在此,要拿就連我一起拿了!」

    一個字還沒喊出來,他就被一隻手捂住嘴,拉着他就朝旁邊巷子裏頭鑽。文廷式想掙扎,卻強不過那人氣力,踢打着手腳就被拖走。等進了巷子,那人放開手,文廷式才大罵出口:「當着天下人不敢殺文某麼?要在這僻靜處動手?好,快來!」

    就聽見背後的聲音惡狠狠的道:「是我康南海!道希,我瞧着你才是痰氣迷了心!」

    文廷式一怔,半晌才聽出康有為那一口帶着廣東口音的官話。回頭一看,果然是康有為,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大襖,再架上他黑瘦的樣子,怎麼也像一個平頭老百姓。

    看着文廷式冷靜一點了,康有為這才冷笑着放開手:「復生沒有派兵上門封府,道希你倒想自己湊上去麼?復生還沒發現咱們的作為,大人你倒想全告訴他?如果被復生派兵看住,咱們後續如何行事?」

    文廷式畢竟是聰明人,反應極快,一下就清醒過來:「這麼說,譚嗣同還沒帶兵進園子逼宮?皇上還安好?」

    康有為冷笑:「你們在發瘋硬碰,尋忠覓孝的時候,我就四下奔走看復生的行事如何了。園子外面也有重兵封路,可沒有逼宮的消息傳出來……復生看來也只是想控制京城裏頭對付他的人,讓大局還在他的掌中,沒想着謀朝篡位。」

    「還不是大逆不道!」文廷式低吼了一聲,這個時候他對康有為那點心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拉着康有為就道:「既然皇上安好,南海,我們想辦法去園子,請老佛爺和皇上下旨,罷斥譚嗣同!只要名義有了,京城這麼多志士,還有百萬國族,譚嗣同這萬把兵都帶進來,也只有束手就縛!現在就缺一個名義,譚嗣同封鎖中外交通,也是為此!南海,這機會我們不能再錯過了!」

    康有為冷笑一聲:「怪不得你們當初鬥不過徐一凡,現在更鬥不過學到徐一凡行事的徒弟譚復生!就連我在復生身邊耳濡目染,也比你們強!幾千支洋槍擺在京城,這就是實力。一盤散沙之輩,縱有百萬,能奈他何?復生已經隔絕交通了,就算人人有心,能湊在一起麼?就是皇上和老佛爺,這個時候也只能認大局如此……我瞧着,朝廷承認復生行事的詔書,馬上也就要下來了……要鬥倒復生,也只有抓實力,再想辦法將他調出京城!」

    文廷式總算徹底冷靜下來,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到底有多麼軟弱。他的籌劃,有多麼的不堪一擊!他只是看着臉色陰冷的康有為,再轉頭看向頤和園方向,苦笑搖頭:「皇上,文某誤國誤君……南海,文某方寸已亂,不知你的打算是什麼?」

    康有為冷淡的一笑:「……復生就是心還不夠狠……道希,你等着看就是了!只是到時候,你不要再抹煞了我康有為的功績就是!」

    頤和園,樂壽堂。

    光緒直挺挺的跪在慈禧的榻前,慈禧卻翻身朝里,看也不看他。李蓮英侍立在慈禧坐榻旁邊,也是一副餘悸未消的樣子,卻看也不看光緒一眼。

    樂壽堂裏面的氣氛沉悶得近乎凝滯。每個太監宮女雖然都垂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可每個人的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往常樂壽堂外,不許太監宮女們發出半點聲響,但是這個時候。外面的低低議論聲卻抑制不住似的一陣陣飄進來。雖然聽不到在議論些什麼,但是這些帶着哭腔的聲氣兒,擺明了就是在商量今兒差點讓天都塌下來的這場驚亂。


    譚嗣同帶兵入京,封鎖交通。雖然上了請罪的摺子,也無一兵一卒進入頤和園。但是有段時間,頤和園裏頭真跟瘋人院沒什麼區別!

    太監宮女們四下亂跑,有朝樑上扔繩子準備上吊的。有試圖開庫卷幾件東西就跑的。護軍們也嚇得尿了褲子,兵器儀仗在園子幾個門口堆得跟小山也似。滿地都是丟下的護軍衣服,溜了至少一半。李蓮英急赤白臉的四下亂跑,到處找人,要準備車馬轎子,護着老佛爺出園子,離開北京城。

    稍微安定下來以後檢點一下,已經吊死的就有五六個了!

    等到步軍衙門的協辦大臣楊銳帶着譚嗣同手底下幾個心腹,再加上臨時在總理衙門抓到的幾個大臣進園子給老佛爺,給皇上磕頭請罪,這才平復下來。

    饒是如此,頤和園裏頭,還不時有長一聲短一聲的哭叫嘆氣的聲音傳出來。讓每個人都覺得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什麼事情都不敢想,什麼東西都靠不住。

    光緒跪在慈禧面前,已經足足有一兩個鐘點。他身子本來就弱,跪這麼長時間,再加上前些時候那大喜大悲的刺激,現在已經是眼前陣陣發黑,臉上身上,虛汗不住的朝下滾落。

    李蓮英看看光緒那樣子,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從鼻子裏頭髮出一聲嘲笑意思再明顯不過的冷哼,輕輕趨身對慈禧道:「老佛爺,皇上也知道錯了,千錯萬錯還不是譚嗣同這二曹操?該讓皇上起來了……」

    慈禧猛的翻身過來,臉上宮粉沒搽勻,露出了點點老人斑。眼神裏頭全是滿滿的恨意與嘲笑,尖着聲音大聲道:「知道錯了?差點兒就沒讓人進園子裏頭把腦袋砍了!」

    她翻身坐起,長指甲幾乎戳到了光緒頭上,指着他破口大罵:「……想從我這兒拿權,什麼帝黨後黨的……我什麼時候要過這權!當初抱這孩子過來當繼皇帝,沒想到抱一個白眼狼過來!你這一舉一動,我什麼時候沒瞅在眼睛裏?我只是不說!」

    光緒只是垂首不語,臉上的汗落得更加急了。

    「……從去年數到現在,就安生過沒有?翁同龢趕走了,又來一個譚嗣同,現在又是文廷式!當初急瘋了心,一下就把那姓譚的提拔起來,恨不得有什麼兵都給他。不是為了對付徐一凡,是要我老太婆的命!我瞧着吧,反正他是皇上,就隨他了。不衝着他,還衝着列祖列宗呢!徐一凡總得有人來擋……譚嗣同說實在的,還算有良心,我在這兒說一句,他比你明白!沒跟着你瞎鬧,一門心思的練兵籌餉。我也沒分什麼他是誰提拔上來的,是誰的大臣……只顧着給能幹點兒事兒的大臣撐腰把子了……

    你倒好!譚嗣同沒跟着你瞎鬧,你要變出個文廷式出來!在背後不知道轉多少腰子,王公大臣,旗人參領都攛掇起來了,非得要拿掉他的位置。非得要這幾萬兵都得聽你的,非得要把我老太婆踩在腳底下!現在呢?鬧出一個譚嗣同帶兵進京,你的帝黨大臣呢?你的心腹呢?漢人異姓也能封王的那個姓文的呢?還要認翁老頭子當爸爸,我呸!你死了我才省心!」

    慈禧罵得句句誅心,光緒卻是臉如土色。沒想到自己一舉一動,全在慈禧手中掌握!既然慈禧知道,為什麼沒有提早有所動作?轉念一想也就明白,自己這個親爸爸的權術手段他都看在眼裏的。譚嗣同和帝黨鬧生分,慈禧那才叫一個喜聞樂見呢。王公大臣,旗人參領們鬧上門來,捲起風潮。她也正好施展平衡的手段,一邊順勢限制譚嗣同的權力,一邊又保他繼續辦事。只要底下人有紛爭,最後掌總的還不是她太后老佛爺?

    自己以前為什麼就痰迷了心竅,看不明白這些!

    可有的話,還得硬着頭皮說:「……親爸爸,兒臣知道錯了……以後閉門讀書,再不敢有什么小人的念頭……楊銳還在候着,親爸爸,我們拿什麼一個章程發落?是扣了他們,再罷斥譚嗣同,還是怎麼?不管兒臣怎麼錯,譚嗣同這還是逼宮啊!大逆不道!今天能封園子,明天就能弒君!」

    慈禧哈哈大笑:「你去,你去!下旨砍了譚嗣同腦袋!他敢帶兵進京,你要敢逼他,他真能心一橫!我怎麼選了個窩囊廢當皇帝!還不下旨,追認他帶兵進京是奉詔行事,串聯叩闕的王公大臣,挑幾個下旨罷斥………我的命真要送到你手裏!」

    光緒抬頭還想說話,慈禧已經拍着坐榻尖聲大喊:「滾出去!以後就在玉瀾堂裏頭,蓮英你派人看着他!這國事,真真的不能交到他手裏了!」

    李蓮英朝着光緒一瞪眼,要笑不笑的道:「皇上,還不請安?就走吧,想把老佛爺氣出毛病還是怎麼?旨意到時候奴才給您送過去,就請皇上用寶……來人哪,服侍皇上回玉瀾堂!京城這些日子亂,看緊皇上,出了點兒什麼事情,我扒你們的皮!」

    光緒身子一震,臉色本來就是蒼白,現在卻近乎死灰。他呆呆的磕頭,緩緩爬起身來,早就有七八個太監在門外侍候。簇擁着這個豆芽菜一般的皇帝緩緩離開。

    慈禧看也不看他的背影,只是沉默不語。

    李蓮英低聲道:「老佛爺,這事就這麼了了?」

    慈禧冷冷一笑,語氣裏面說不出的森然:「……這皇帝雖然不成器,可有句話說得不錯。今天能封園子,明天就能弒君……誰讓我不快活,我就讓人一輩子不快活……徐一凡還沒北上呢,誰還能翻了天不成?」

    「……這譚嗣同有兵哇……」

    「有兵也是個呆書生,他要真是徐一凡一黨,今天就進了園子了……也是想做點事情,結果被逼到這份兒上了……被逼的也不成啊,我這顆心不能老懸着!」

    慈禧慢慢的低聲自語,誰也沒看:「……聽說譚嗣同現在新軍除了劉坤一留下的那些,其他的全是香教?」

    李蓮英趕緊答話:「老佛爺,是這話沒錯兒……」

    慈禧一笑:「徐桐那老頭子,還有一些個宗室子弟,老是念叨着香教多厲害,多忠心為國來着……這不是廢話麼?還不是為的官,為的錢?過幾天吧,等外面緩和點兒了,把這幾個人叫進園子裏頭來……譚嗣同啊,可惜了。不敢下殺手,沒徐一凡那麼心狠手辣。就算他守在北京城周圍不走,還架得住那麼多人在背後算計他?」

    她看看李蓮英只是呆着臉聽着,疲倦的擺擺手:「旨意發了吧,安撫一下姓譚的……這天下,誰也弄不好,且顧眼前吧……徐一凡真要來了,我去洋人租界去……有個什麼新詞兒叫避難?我就不信洋人看不出來,我老太婆是個寶貝?什麼東西從徐一凡那兒要不到,只能從我這兒要到,洋鬼子精着呢……」

    天漸漸的黑了下來,總理大臣衙門雖然掛了牌子,但用的還是軍機處原來的屋子。一天擾攘下來,這屋子裏頭,安安靜靜。只有站崗放哨的新軍士兵緩緩走動的聲音。

    譚嗣同就呆呆的在炕上坐着,手扶在炕桌上,一動不動。

    一天下來,他心力交瘁。

    進京隔絕中外交通,震懾京城反對他的勢力。辦得並不是很為難。這些大臣們最習慣的還是在背後算計人。真的對他們來硬的,就沒法子了。當然,這也有因緣際會,因為徐一凡的威脅,誰也不敢挑頭練兵帶兵將來為大清賣命。直隸所有軍權都掌握在他這個傻書生手中的原因。

    大清末世,只剩下陰謀,只剩下陳腐,只剩下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徐一凡早就看明白了這一切,所以他才敢飛揚跋扈,無所顧忌。自己……也總算看明白了。

    可是,他不是徐一凡啊。

    他當初毅然北上,試圖挽狂瀾於既倒。就是害怕 徐一凡一旦揮軍北進,整個天下分崩離析。神器無主,憑什麼大家就服氣你徐一凡才是真命天子?到時候不要是幾十年的內亂!史書斑斑,皆可為證。維護中樞威權,再加以變革,未嘗不是另外一條路!

    這是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往常改朝換代,哪怕是異族入侵,華夏文明都遠遠的超過周圍的文明。再怎麼動盪,華夏文明都能緩過氣來。但是現在已經走在前面的列強環逼,一旦再發生動盪內戰,這耽誤的就不知道是多少年!

    譚嗣同從來不懷疑這個文明的偉大,和徐一凡相處幾年,他也知道徐一凡為這個文明有多麼自豪。哪怕經過幾十年,上百年的動盪。總會有仁人志士,再走上存亡續絕的道路。

    可是能避免未來幾十年的血腥,未來更長時間步步是血的追趕,他就不惜此身!徐一凡坐擁強兵,卻仍徘徊江左,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到了直隸,劉坤一的故去,讓他又多了另外一份責任。不能讓北地陷入香教起事的血海當中!

    正因為這樣,他才走到這一步,帶兵進城,等於逼宮。

    這條路,好艱難啊……傳清兄,你怎麼堅持到現在的?

    想到深處,譚嗣同竟然痴了。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一點燈籠光芒,透了進來。就聽見楊銳的聲音:「復生,怎麼黑燈瞎火的就坐在這裏?」

    譚嗣同啊的一聲,從自己思緒裏頭擺脫出來。楊銳站在門口,揮手讓馬弁蘇拉點亮屋子裏面的燈火,等他們退下之後。才笑道:「如你所料,朝廷下旨撫慰我等,追認我等是奉旨進京,串聯欲叩闕的領頭人物如載瀾等鎖拿……」

    譚嗣同淡淡一笑,臉上沒有半分喜色。朝楊銳招招手:「書喬,屋子裏悶得慌,我們出去走走。」

    楊銳臉色一動,看着譚嗣同緩緩起身,走出屋外,他跟了上去。

    屋外月明星稀,斗柄北指。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可很快斗柄就會轉向東方,那時候就天下皆春了……」

    譚嗣同看着天上星芒,喃喃自語。楊銳卻笑道:「你好有逸興!這旨意得趕緊發到京城各個衙門,街上也要貼。秩序趕緊得恢復到平常,咱們如此行事,練兵更得抓緊……一腦門子的事兒,復生!」

    譚嗣同負手轉頭,看向楊銳:「書喬,我們就要死了。」

    楊銳一怔。

    「……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們卻又一個人不敢殺,不能殺。也不能真正逼宮……還有那麼一點書生意氣。多少人想着我們死?他們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哪怕我今天死,明天傳清兄就兵臨城下,他們也不會管的……而且,傳清兄也希望我死!」

    楊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死了,才能證明這條路實實在在是走絕了。天下有心人,最後的選擇,才會是傳清兄……書喬,西洋算學你也有心得,是不是列個什麼方程,算算我們還能活幾天?」

    楊銳呆呆的看着譚嗣同,突然想說什麼。譚嗣同卻揚手制止住了他:「……你的法子,不用說了。我和傳清兄,各有各的堅持,他是對的,我也沒錯。何必那麼悲觀?只要在一日,我們總要守得北地平安,一旦真到那一日,傳清兄也該到了!我對他有信心,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聖人的話,還會錯?書喬兄你想想,我們兩個熱血書生,能在史書上留一筆,此生何負?」

    楊銳沉默良久,最後只是淡淡一笑:「也罷,就陪你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棋下得將將比我低上一線,這個對手,可沒那麼好找。」

    兩人對視,都是哈哈大笑。笑聲中譚嗣同深深看向南方。

    「傳清兄,到時候你可不能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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