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彥夫對着那群等他的村民拱了拱手:「兄弟們……久等了!我到清涼院去拜了拜菩薩,所以來晚了點,大伙兒莫怪。」
村民七嘴八舌地道:「不怪,當然不怪。」
「咱們自己也在拼命拜菩薩呢,哪能怪鄭彥夫大哥。」
「大哥快請進村子……這裏是村口,不便談話。」
村民們迎着鄭彥夫子走向村子中間,那裏有一個古老的祠堂。在明朝時期,人們的家族觀念非常深刻,往往一個村落里生活着的全是一個大家族的人,或者兩到三個家族的人。他們通常會集體出資在村子裏修建一個祠堂,用來供所有人拜祭祖先使用,也通常作為聚會場所,關係到整個村子利益的大事都會在祠堂裏面決定,這裏面又分為宗祠、支祠、家祠等等。
村民們擁着鄭彥夫進了祠堂,外面居然一個人都沒留,全村人都擠了進去,看來他們要決定的事非常重要,關係到這個村子裏每一個人的利益,所以全村人都參加了。
朱元璋緩緩地摸到了祠堂外面,在窗戶下面坐倒,背靠着外牆,剛好能聽到裏面的談話。
祠堂里的情形他看不到,只聽到鄭彥夫的聲音低聲道:「你們已經決定了?一旦跟着我干,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一個老邁的聲音接口道:「鄭壯士,咱們南堯村前天就開過了宗祠大會,決定跟着你干。反正都活不下去了,連年大旱,收成不好,張斗耀那鳥人卻催賦甚急,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有族侄被他抓去打板子,逼着交稅……回來的時候屁股打得稀爛,走路都沒法走,這樣下去,咱們也不用交稅了,全都被他給打死!」
「沒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接口道:「鄭彥夫大哥,咱也不多說,總之你說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跟着你闖天下,總比死在那賊縣令手上要好。」
鄭彥夫似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道:「好,那就殺他狗娘養的張斗耀。」
聽到這裏,朱元璋已經明白,鄭彥夫身上的殺氣,是對着澄城*縣令張斗耀的。他在澄城*縣應該是個名聲響亮的義士,就像白水王二那樣得到鄉民們的敬佩,這次春賦,澄城*縣的百姓們交不上來稅,已經開始蠢蠢欲動,暗中聯結了他殺官造反。於是他拜了菩薩,堅定了信念,然後聯合鄉民,打算起義了。
腦子裏許多被遺忘到角落裏的記憶碎片開始組合,朱元璋猛地想起一件事來。在白水王二起義一年之前,還有一個比較出名的起義,就是澄城*縣鄭彥夫殺官造反的事。
天啟七年(1627年)春,正是青黃不接的難熬歲月,澄城*縣令張斗耀不顧百姓死活,仍然嚴酷逼糧,鞭笞杖責無力繳納賦稅的農民。髓干血盡的農民被逼得走投無路,與其束手待斃,死於杖笞之下,不如揭竿而起,死裏求生。三月二十一曰,暴怒的農民在鄭彥夫的率領下,從西城門擁入縣衙公堂。此時張斗耀正坐堂逼糧,見勢不好,嚇得躲進後宅,被鄭彥夫追上一陣亂刀砍死。
想到這裏,朱元璋又聽到祠堂里的鄭彥夫低聲道:「後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曰的曰出之時,你們到縣城西門外的虎頭山上等我,這兩天我還要去聯絡別的村子,光靠咱們這點人,是不行的。」
「全憑大哥安排!」幾個年輕村民趕緊應道:「你可要多聯繫幾個村啊,咱們這一個村的人不濟什麼事,人越多,咱心裏越踏實。」
鄭彥夫低聲道:「放心吧,不光你們這村活不下去了,其實段莊村、劉家莊、柳家垣村、程家窪村……都交不出賦稅,我看他們也有反了的意思。明天我會花一天的時間,把每個村子都走一遍,後天清晨,少說也能集起兩三百條漢子,咱們一涌而入縣城,殺了張斗耀那鳥貨,奪了縣庫里的糧食,吃頓飽飯,你們記住,三月二十一曰清晨,縣城西門外,虎頭山上等我!」
「好!」
「記住,此事絕不可走漏風聲,誰若去官府告密,害得官府有了準備……」鄭彥夫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朱元璋聽到殺豬刀劃空的刀風聲,顯然是鄭彥夫抽出刀子在威脅眾人。
後面立即有村民接口道:「誰若告密,天打五雷轟,咱們變成鬼也要殺了他。」
村民們個個賭咒發誓,激昂之聲在祠堂里此起彼伏。南堯村的村長吩咐村民去捉雞來,隨後村民們依次當着祖先牌位發誓賭咒,將雞血滴在酒中,歃血為盟,這個手續的時間很長,一時半會搞不完。
聽到這裏,朱元璋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必要再聽下去了,事情很清楚,鄭彥夫將要殺官造反,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或者說自己不插手的話,這次殺官造反在一開始是可以取得成功的,張斗耀會被亂刀砍死,這是上一世的歷史發展得出的答案。
那麼現在問題出現了,究竟插手還是不插手好呢?
作為大明王朝的奠基者,創立人,朱元璋在直覺上就很反感農民造反,因為農民造反就是在反大明朝,就是在反他朱元璋。但是,他自己又是通過農民造反起義而建立的大明朝,所以他心中雖然反感造反,卻又認同造反,這種心理十分矛盾,遠非旁人可以理解。
略微想了一會兒,朱元璋作出一個決定,制止他!
據他上一世在天空中當旁觀者看來的情況,明末農民起義與元末農民起義,是有許多不同之處的。元末農民起義總的來說,是一次漢族人民反抗外族,驅逐蒙元異族的正義戰爭。而且元末農民起義的幾大領袖,例如陳友諒、張士誠、徐壽輝包括自已,都是懂得建設,懂得發展的首領,都不是窮兵黷武之輩。
但是明末農民起義的領袖,大多數都是真正的土匪流氓,不論是李自成,還是張獻忠,王自用,王嘉胤,都是一群只懂得破壞,不懂得生產的流寇,他們每到一處,拆毀城牆,搶盡財物,掠盡壯丁,殺光不願意做賊的良民,把其他的人民挾迫着加入造反的隊伍,卷帶着百萬以上的人民變成流寇,這些流寇不事生產,又要吃飯,怎麼辦?只好搶一個城池又一個城池,糜爛天下,破壞的作用遠遠超過建設的作用。
後來清兵入關,允許明朝的官員投降,卻對這些搞農民起義的傢伙趕盡殺絕,因為連滿清的蠻夷也知道李自成這群傢伙靠不住,沒有用。
連蠻夷也看不起的人,朱元璋會看得入眼麼?另外,張斗耀與馬家正處於關係最好的時期,雙方交換閨女,將來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家族了。這個時候放任鄭彥夫殺了張斗耀,害得馬家損失一個盟友,也會使得自己少了一個上進的機會。還不如出來制止鄭彥夫的起義,立一個小功勞,說不定就能得到張斗耀的抬舉,進一步得到官府的賞識,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如果能混進官府,從一個小吏做起,倒也有一展拳腳的可能姓。
想到這裏,他的思緒又要飄向後面了,當了小吏之後如何來拯救大明朝呢?如何與盤根錯節的大明朝官員們抗爭,革除弊政?唉……還是沒有頭緒啊!
祠堂里的鄭彥夫還在和南堯村的村民們斬雞頭,喝血酒,歃血立誓,朱元璋悄悄從祠堂外面爬了起來,到了村口,走出大約半里路之後,他抽出腰間的朴刀,在地上挖了一個大約到腳脖子深的小坑,填上鬆軟的草葉,隨後又在旁邊挖了大大小小,許多這樣的淺坑。挖好之後,他就坐到旁邊的一顆樹下,安安靜靜地等待着。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鄭彥夫從南堯村里走了出來,他喝了不少血酒,身上的殺氣比剛才更加烈了,大凡歃血為盟的場景,都會讓當事人熱血沸騰,他也不例外,現在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只盼趕緊到下一個村子去聯絡鄉民,殺官造反。
清冷的月色下,他孤零零的身影顯然沉重而且充滿了煞氣。
離開南堯村之後,他向前走了大約半里路,突然聽到路邊的樹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澄城鄭彥夫?」
鄭彥夫的神經猛地一緊,大手立即握到了腰間的殺豬刀上,全身的肌肉崩得緊緊的,他一字一頓地道:「正是!誰在那裏?別藏頭露尾!」
朱元璋從樹後緩緩地走了出來,就站在鄭彥夫的對面,兩人都借着月色打量着對方,清冷的月光下,朱元璋可以看到對方的臉正在不停地扭曲,顯然情緒比較激動。
鄭彥夫沉聲道:「你是清涼院文殊殿裏的那個漢子……你一直在跟蹤我?」
「嗯!」朱元璋低聲道:「你要殺官造反之事,我已經知道了,跟我去見官吧。」
「原來是官府的忠犬!」鄭彥夫頓時就怒了,他從清涼院拜了菩薩開始,就一直凝聚着滿身的殺氣,剛才又喝了血酒,現在正是熱血沸騰之時,一怒之下,哪裏還忍得住,連話也不想多說一句,腰間的殺豬刀刷地一下抽到了手中:「無知鼠輩,就憑你這瘦猴樣子也有本事抓我去見官?看刀!」
鄭彥夫向前猛地一步,手上的殺豬刀筆直地揮出,一刀猛劈,直奔向朱元璋的脖頸!他根本沒什麼刀法,只能算是鄉下把式,但是他的身材雄壯、力氣極大、動作敏捷,這力劈的一刀,風聲呼呼,放到戰場上去的話,起碼當得上一個武將的水平,普通的士兵根本就不可能接下他這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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