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觀魚念叨了一句顧憲成的名言,心裏得意非凡。
正在此時,衙門外圍觀的人群突然向兩邊一分,一群衣着光鮮,神情兇狠的家丁分開人群擠了進來,中間護着一個穿絲綢大褂,肥頭大耳,一看就是暴發戶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衫家的族長,衫大。
衫大其實早就來了,一直混在外面的人群里,但他也沒急着出來,想先看看這次的事情水深水淺,再觀察一下陳觀魚究竟是什麼態度。
此時正是朝堂上黨爭激烈,東林黨人最艱難的時刻,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正在朝里朝外,從各個方面打擊東林黨人。魏忠賢甚至製作了一本《東林點將錄》,將東林黨的重要人員全部收錄在冊,還給他們取了類似《水滸傳》裏一百零八將的綽號,企圖一網打盡。東林黨人看似節節敗退,其實也借着清流和民間輿論抹黑魏忠賢,拼命反擊。雙方斗得火熱,閹黨中人一旦看到東林黨人,立即就像狼一樣狠狠地撲上去……
當然,黨爭的主要地點,還是在京城或者一些大城市,像白水*縣這種小地方,遠離黨爭中心,這裏的人就不太上心,例如陳觀魚就沒怎麼在意黨爭的事,感覺離自己很遠,不需要在乎。所以聽到顧憲成的話也沒反應過來,隨口就說了。
他隨口說,衫大卻不是隨耳聽!一聽到顧憲成的名言,他再也坐不住了,示意家丁,從人群里刷地一下擠了出來。人還沒到堂上,衫大的聲音就先到了:「喲!是誰要查咱衫家的『詭寄』?」
「嚇?」坐在堂上的陳縣令腦門一堵,有點不太明白,我什麼時候查衫家了?這衫家的老大是個廢物,但是衫十二在官里當差,乃是九千歲魏忠賢麾下的一條忠犬,權勢滔天,他吃飽撐着沒事兒去查衫家?
他不學無術,還沒搞清楚自己的問題發生在說了一句顧憲成的名言上,對着衫大笑道:「衫兄弟,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我這兒查西固村的『詭寄』,和你家沒關係,你看看熱鬧就好。」
「怎麼就沒關係了?」衫大冷哼了一聲,伸手入懷,摸出一大疊地契和賣身契來,隨手向着堂上一甩,片片紙花飛舞,撒落了滿地,他冷笑道:「這西固村,哼,是我衫家的產業,你查西固村,不就是在查我衫家?」
「什麼?」陳觀魚身子一歪,險些從椅子上滑了下去:「西固村……不……不是馬家的嗎?」
衫大正想說:「馬家剛剛把西固村送給我了……」
然而他還沒開口,朱元璋突然恰到好處地插嘴道:「西固村以前是馬家的,但是在半年前,咱們馬家就將它送給衫家了!」
半年前?衫大聽了這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他人雖然不算聰明,一點點的急智還是有的,頓時醒悟:對了,如果說是才送我的,那就做得太明顯了,鬧上朝堂的話不好看,還是說成半年前比較好,反正契約上只畫了丫蓋了章,沒寫時間,我們想說成多久前送的都行,嘿……這個小子倒是挺聰明的。
他給朱元璋投來一個讚許的眼光,然後抬起頭來,對着陳觀魚陰陽怪氣地道:「縣尊大人,你今天這事兒辦得可真古怪。西固村明明是我衫家的地,你怎麼偏要說成是馬家的?難道你想謀奪我家的產業不成?」
他這句話說出來,別說陳觀魚傻了,外面的圍觀群眾也有點茫然,今天這事兒怎麼回事?這白水*縣誰不知道西固村是馬家的?怎麼突然一下變衫家的了?而且衫家還有地契在手……這裏面最吃驚的莫過於西固村的那些鄉民了,他們明明「詭寄」在馬家,怎麼自己換了主子都不知道?
剛剛還在起鬨的百姓們全都沉默了下來,靜靜地看着事情的發展。
直到這個時候,蠢笨如豬的馬家二少爺才知道今天中午朱八急匆匆來找他,並且讓他送出地契是多麼睿智的決定,如果沒有這一招,現在哪會有如此精彩的時刻?他剛才還有點畏懼,臉上神色帶點慫味,現在腰背卻挺得筆直了起來。
衫大從懷裏摸出馬千九不久前寫給他的那張轉讓契約,示意一個衙役拿給陳觀魚看。那衙役小心翼翼地捧着契約送到堂上,給陳觀魚過了目,看完之後,陳觀魚只覺得舌頭髮苦,喉嚨發乾,眼冒金星……
「發什麼楞?」衫大咄咄逼人地對着陳觀魚道:「你硬要說西固村是馬家的,是要當着這些地契和賣身契的面,強奪我衫家的田地嗎?」
陳觀魚滿頭大汗,地上跪着的朱元璋又插口道:「衫老爺,咱們馬家可不敢昧着良心搶您家的地……冤有頭,債有主,這事都是陳觀魚搞出來的。」
「陳觀魚,說話啊!」衫大剛才還在叫縣尊大人,現在乾脆直呼其名了。他和馬二少爺一樣沒有功名在身,按理見官要跪,但他不但不跪,反而直呼縣太爺的姓名,閹黨之囂張,可見一斑。
陳觀魚楞了半天,臉上掛起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現在他也顧不上什麼清官不清官,名聲不名聲了,怎麼渡過眼前的危機才是正事兒,趕緊壓低嗓子,用堂外的百姓聽不到的聲音道:「衫兄弟,這中間可能有什麼誤會,我要搞的是馬家,不是你的衫家……您想想看,我哪有這個膽兒?」
「你的膽兒小?我還真不覺得……」衫大冷笑道:「前幾天你在衙門裏念叨什麼《興革條例工屬》,照着海瑞的話說:本縣詭寄女戶奩田等項,悉行禁革,俱不准冒免。剛才又當着許多人的面照着顧憲成的話說:當京官不忠心事主,當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隱求鄉里不講正義,不配稱為君子……」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嘖嘖了兩聲才道:「清官啊!咱白水*縣來了好大一個清官……你是把海瑞和顧憲成拿來做榜樣了!」
「啊?那句話是顧憲成說的?」陳觀魚聽到這裏,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慘了,中計!我怎麼念叨了一句顧憲成的話,這下完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的眼光陡然一轉,死死地盯在了跪在堂下的朱元璋身上,心裏禁不住想道:是這傢伙……他故意引我說這句話的,當時群情激憤,他突然念叨這句話,就是引得我跟着他說……
要知道人的語言,對旁邊的人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例如你正在空曠的山頂上走,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唱山歌的聲音,你也會忍不住跟着唱幾句。再例如你在秦淮河上泛舟,突然聽到書生士子們吟誦詩詞,說不定也會跟着吟誦兩句……這是人的感姓一面,大多數人無法避免,只有姓格極為堅毅,不為外物所動的人,才能免受影響。
這個叫朱八的傢伙,居然懂得利用這種方法來引我說出東林黨人的話,硬生生的把衫家變成我的敵手……太可怕了!這傢伙對人心的估算,已經達到了恐怖的地步。
陳觀魚看着安靜地跪在堂下的朱八,只覺得心裏一陣一陣地發涼,馬二少爺是個白痴,馬千九雖然老成執重,但過於保守,也不具懼。這一次陳觀魚之所以敢對馬家下手,就是因為馬家大少爺不在家裏,馬家缺乏頂樑柱級的人物,他才收了澄城張氏的錢,來折騰一下馬家,沒想到……實在是沒想到,馬家還有這等怪物隱藏着,冷不丁的一口咬得自己鮮血橫飛。
陳觀魚沒去答覆衫大的話,他知道現在怎麼解釋也沒用,對方已經將他當成東林黨了,這時候拿言語去解釋完全是自取其辱,他只是想輸得明白一點,於是很認真地對着朱元璋問道:「你……以前幹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放牛娃,朱八!」
「嘿,放牛娃……哈,放牛娃……哈哈哈,放牛娃!」
陳觀魚將手裏的驚堂木向窗外一扔,突然站起身來,扭頭就走,堂上扔着一幫子人,他已經沒心情理會,只顧一個勁兒向堂後跑。
其實他也已經沒法處理了,堂外站着一大批百姓,還等着他這「清官」主持公道,清查『詭寄』呢,但是對手是閹黨中人,現在還要掙名聲只會丟了自己的小命,立即見風轉舵向衫大示好,他在這麼多百姓前也拉不下臉,就算拉下臉也未必有好結果。還不如什麼都別管了,撒腳丫子跑路吧。
「喂,你別走,給我說清楚。」衫大對着陳觀魚的背影嚷嚷。
陳觀魚頭也不回,苦笑道:「罷了,我今晚就上書朝廷,請求辭官,告老歸鄉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堂的小側門後,門上珠簾吊墜被他撞開,發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
「切,東林黨的鼠輩,看到我就跑,還說什麼要當清官。」衫大冷哼一聲,滿面得色。他對着身邊的馬家二少爺笑道:「馬二少爺,走,咱們喝幾杯去。」
二少爺從地上猛地跳了起來,大笑道:「好,喝!今兒個真高興,哈哈哈哈。」
朱元璋剛才不停的開口引導着局面的發展,現在看到事情已經辦成,他又不開口了,站起身來,安安靜靜地退到一邊。做人要懂得見好就收,這種大功告成的時刻,他不能再開口,以免給人一種邀功的感覺,就算他現在什麼也不說,事後馬千九和二少爺想起今天的事,也會知道他在裏面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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