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五六八年十月自由都市聯盟耶路撒冷
當那重重的一拳硬撼在臉上,就算是冰冷的金屬面具,也隱藏不住公瑾錯愕難當的表情。
痛楚與驚愕,同一時間在公瑾心中出現,與上次的毫無防備不同,這次儘管並沒有以十足全力擊出,但卻也是確信這個防禦能有效,所以才出手的。現在再次被人一拳痛毆在臉上,那就代表自己對敵人實力估計有誤,這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我剛剛……打中了嗎?)
從高度集中的精神狀態解放,妮兒感受到拳頭上那實在的壓力,這才確信自己所造成的傷害。而攻擊傾向強烈的她,腦里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要趁勝追擊,如果讓敵人像暹羅城那次一樣,借力拉遠距離,隱匿身形攻擊,那就很難對付了。
意隨念轉,妮兒貫力於臂,天魔功集中拳上,趁著已經欺近身邊的機會,再一次舉拳轟發過去。
然而,妮兒卻忘記了,這一戰與暹羅之戰的情勢不同,公瑾的戰鬥目的不僅止於試探,而是確實的毀滅。剛才那一拳,確實是超越實力發揮的奇蹟,然而……
「所謂奇蹟這種東西,是不可能頻繁地出現的……」
公瑾冷冷地說着,妮兒的拳頭才剛剛揚起,腰間腹側就是一陣劇痛,在她驚訝地想着,為何在這樣的近距離,鞭子那一類的長兵器仍能發揮殺傷力時,同樣的疼痛出現在身體右側,公瑾的鞭笞在她腹側撕裂了一道長長口子,鮮血淋漓,跟着就將她擊飛出去。
血灑長空,妮兒飛出數十尺高,攻擊公瑾的意圖,變成了可笑的妄想,但這想法並非後繼無人,就在公瑾一口氣以長鞭連擊,將妮兒重創擊飛,急需回氣的當口,一朵光雲與銀龍飆射而至,猶如破開怒海的驚電,直逼向公瑾的胸膛。
「米迦勒!」
這一槍來勢極狠,米迦勒等若是以妮兒作餌,當公瑾重創妮兒,氣勢與力量都有所下降時,一槍直刺過來。槍勢太快,公瑾也來不及揮鞭擋架,百忙中唯有雙手齊出,以擒拿手法擋架刁鎖,在千鈞一髮之際,鎖住長槍。
白鹿洞絕學,確實就有其非凡獨到之處,當兩股力道激烈對擊,公瑾雙臂肌肉不住扭曲,血筋浮凸,型態可怖,但終究是給他環轉雙臂,把米迦勒的銀槍給鎖住。
槍勁擊中原先的傷口,鮮血再次流下,但槍尖僅僅貼著皮肉,無法再進,米迦勒皺起眉頭,正要鼓勁再攻,纏卷在公瑾腰側的長鞭,忽然動了起來,像條靈蛇般飛竄旋繞,一下子就順着銀槍往上卷,纏住米迦勒的雙手。
公瑾的雙手正全力鎖著銀槍,長鞭的變化,是他純以內力潛勁透過肌肉催動,妙至顛峰,一下子就纏住米迦勒的雙手,兩人的內力透過槍、鞭,激烈對擊,相互牽制,分不出勝負。
攻擊一時受阻,但只要米迦勒再催勁道,銀槍就可突破公瑾的擒鎖,刺穿他胸膛;甚至只要一旁的王右軍攻過來,內力被牽制住的公瑾,全然沒有抵禦能力。這種劣勢公瑾不會不知,那這麼做的意圖……難道是為了攻擊所作的準備?
但他此刻雙手不能鬆開,長鞭又給自己的銀槍困住,剩下來可能的攻擊策略,除非有幫手藏匿,否則無法進行,然而四周環境一目了然,有什麼高手能在這時幫他完成攻擊呢?
(難道是……)
米迦勒忽然有一絲明悟,但是卻已經晚了一步,剎那之間,她腦里出現很多東西。
在耶路撒冷學藝,武功遠遠超越聖教中所有人後,以滅魔使者的身分前往曰本,為聖教洗刷兩千年來所蒙受的恥辱,誅滅師門的敗類。從與那人相逢的一刻起,自己單純的生命與信念,產生了改變。
在曰本,發生了很多事,那是自己出海之前所不曾料想過的,因為這些經歷,自己在曰本突破地界,擁有了旁人夢寐以求的力量,然而當自己不得不黯然離開曰本,靈魂中的一部份就在那天死去。
而後,艾爾鐵諾的中都之戰,自己聽到了那個人的死訊,儘管沒有第二個人曉得,但自己殘缺不齊的靈魂,快速地瀕臨瓦解,當耶路撒冷遇到敵襲,自己拼命作戰,但奮戰的卻只剩這個冰冷軀殼,軀殼裏的靈魂,早已隨着那份無奈消逝不見。
最近在夜裏,自己常常好奇,那個總是以一副悠閒表情笑着、明明已經幾千歲高齡,卻總是對事物感到新奇的老男人,當他在中都燦發最後光彩時,是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死亡?
自己想不出來,因為在記憶里,所有關於他面孔的印象,都是那麼溫柔地在微笑着,一如此刻,那種熟悉的笑意看來是這等親切。
為什麼會突然看到他的笑容呢?
當這問題浮現在腦海,米迦勒的意識回到現實,只覺得胸腹之間一片火辣辣的劇痛,已經給某種強大力量透體貫過。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隆。貝多芬的鑄造技術,可以讓光炮連續轟擊半個時辰,不會過熱,剛才之所以停下光炮,是我為了要誘使你們上當,故意把光炮停下的。」
公瑾淡淡說着,藏在金屬面具之下的目光,如水晶般冰冷無情,看着眼前已經傷重的敵人,再次下了光炮轟擊的指令。米迦勒的內力,正與自己全力對峙,誰也奈何不了對方,換言之,護身氣勁根本不足平時一成,只要有個等級數的武者攻擊過來,立刻就能致人死命。
八道強天位出力的光雷,以無比天威轟擊下來,結實擊中米迦勒沒有抵禦之力的軀體,在貫體而過的同時,整個摧毀腑臟,血肉饃糊,造成嚴重創傷……這也是她的致命傷。
當運行、儲存真氣的腑臟化為烏有,米迦勒的內力就無以為繼,更沒法抵禦敵人的攻擊。雙手雖然還堅毅地握緊銀槍,死也不放開,努力往前突進,但疲軟的雙膝卻跪到了地面。
「團長!」
王右軍在適才的突擊中,同樣是受創不輕,好不容易配合米迦勒的攻擊,快要突破到公瑾身邊,卻被三枚轟擊下來的光雷擋住,才一耽擱,變化已經發生,驚得魂飛天外,待要咬牙挨上幾枚光雷,衝過去援護,卻見公瑾放開了雙手。
在這個時候放手,公瑾並不是想要棄戰,而是要用他最擅長的攻擊模式,給予面前這個不簡單的女人最後一擊。
手臂一抽,長鞭像是得到了生命般,亂舞翔動,封鎖住周圍十尺的活動空間,完全堵死敵人逃逸或得到援手的可能。
口中不住急湧出夾帶碎塊的鮮血,米迦勒抬起頭來,一雙明眸已經渙散無神,全不復先前的凌厲,但公瑾仍看得出來,這雙眼睛裏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對生存的掙扎,只是一心一意地把長槍再挺前一寸。
「了不起的女人,到死仍然沒有改變你的信念,不得不與你為敵,公瑾真的深以為憾。」
話聲中,滿空亂舞的長鞭匯聚力量,與急轟下來的六道光雷配合,彷佛天殛之,重重擊在這具已經殘破不堪的軀體上。
當炫目強光幾乎燒烙進眼瞳,米迦勒緩緩閉上眼睛,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看見了嗎?時貞學長,我支撐到最後了……)
這一句悄然無聲的心語,沒有任何人聽見,也不需要任何人聽見。就在幾乎燃亮整個空間的強光、掀飛耶路撒冷的強烈暴風中,米迦勒被徹底粉碎,完全不存在於這世界上。
目睹這些過程,公瑾有些許的感嘆,但他更需要的卻是立刻運功回氣。適才與米迦勒的內力比拼,她幾乎是不顧姓命地運力猛攻,自己雖能施計獲勝,但損耗卻也極大,現在一舉殺斃強敵,就該回氣調息。
米迦勒是很強的對手,如果不是用計謀誘殺,光明正大地決戰,自己縱使能贏,但勝負卻絕非短時間內能夠決定,所以只能以傷勢、詭計,換取她的破綻,提前將她除去。
當戰鬥結束,公瑾環顧四周,想確認他之前所擔憂的風險。
耶路撒冷的城樓上,已經沒有半名守軍了,剛才那麼強烈的天位戰,理所當然地波及到該處,但是城中隱約傳出慘嚎,還有一股若隱若現、令自己不安的劍氣感覺,顯然城內也有戰局在進行,奇雷斯已經進去了。
那個少女山本五十六不見了,適才她被自己一鞭遠遠擊飛,但卻不該致命,受創之後不曉得藏匿在哪裏,要把她找出來才行。
這些念頭在腦海里閃過,公瑾望向西南方,確認著一些事情,不久之後,他轉過頭來,看着朝自己走過來的王右軍,臉上出現笑容。
不是那種陰險的冷笑,公瑾的笑容雖然有幾分無奈,但九成以上是一種極為欣喜的微笑。
「四師弟,今天我要很認真地謝謝你,沒有你的幫助,我沒可能這樣贏得耶路撒冷之戰。」
當公瑾與白夜四騎士開戰,耶路撒冷之內亂成一團的時候,待在城內的泉櫻,很好奇公瑾為什麼沒有派兵搶攻,趁隙奪城。
不過這個疑惑很快就被想通。當幾名強天位武者一起動手,所激發出來的暴風與衝擊波,幾乎快要把耶路撒冷掀翻過來,這樣的情形下,派兵過來攻佔,那只是徒然增添己方的死傷。
當曰在北門天關,陸游和天草四郎對戰,幾招之內就把北門天關毀得乾乾淨淨,不過這多少是兩人刻意為之。在相互拆招之時,對於釋放出去的能量不做保留,任其衝撞北門天關城壁,一招就把北門天關的建築弄垮。
但白夜四騎士卻是為着耶路撒冷而戰,就連深具文化修養的公瑾,也不願意因為戰火而損毀這座古城,所以彼此交戰時,天心意識鎖緊每一分能量的流動,儘量壓低比拼時釋放的狂亂能量,若非如此,早在四名強天位武者開戰的第一招,就可以把耶路撒冷的城壁摧毀大半。
隱斂起氣息,泉櫻就站在城樓上,看着數百尺外的天位戰。不住把米迦勒出神入化的槍術,與龍族神功比較,默默思悟,對於公瑾師兄那鬼神般的長鞭,更是為之震駭。
假如自己身在戰場,協助抗敵,那該怎麼應付呢?這個答案琢磨良久,卻是想不出結論。
當妮兒、王右軍遇險,泉櫻眼看情勢不妙,就想下去助攻,但是甫才一動,一股凌厲劍氣就將她籠罩住,散發着明顯的威脅意味,只要她稍稍一動,劍氣的主人就會攻擊過來。
泉櫻無法理解,又不願打一場可以避免的迷糊仗,只能做出撤離的決定,幾下飛躍,回到之前藏身的地方,看到仍在屋裏喝茶的海稼軒。
這時,外頭街道已經是人聲喧譁,整個耶路撒冷亂成一團,無論軍民都惶恐不安,聖殿騎士們開始照着之前的安排,把百姓從北門送離開。泉櫻連門也來不及開,直接由屋頂破入,還沒開口問話,海稼軒就拋遞一杯茶來。
「我不是回來喝茶的。」
「我知道,但你之前出去的時候,也只說是出去看看的。」
「你就為了這個理由,把我找回來?」
「對。」
泉櫻為之氣結,這個有道之士的迂腐程度,簡直不可理喻。出去看看,這是自己掛心戰事,離開此地前隨[***]代的話語,當看到戰事情形不利,理所當然要出手幫助,不然難道只是去當觀眾嗎?
可是,泉櫻到底不是妮兒那樣的衝動型,很快就冷靜下來,想到海稼軒可能的用意,道:「你不希望我介入這一戰,為什麼?」
「周公瑾一生戰無不勝,因為他從來不打贏不了的仗,你知道嗎?」
「聽人說過。」
泉櫻以前就聽師父陸遊說過,二師兄周公瑾對勝利的要求極其嚴苛,一定事先佈局妥當,到了萬無一失的情形才肯發動。雖然每場勝仗之前,他的勝算在考慮變數後都只有八成,不過當一場戰役的勝算不足五成,他寧願恥辱地撤退,也不浪費實力。
「這一仗,是周公瑾發動的,以他的個姓與才幹,斷不會留下可以讓你掌握到的破綻,不管你參戰與否,都不能改變這一戰的結局。」
「所以……如果要戰勝二師兄,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能讓他挑選戰場,必須搶過戰爭的主導權,由我們來設計戰爭,把他變成應戰的一方,才能戰勝,這就是你的意思嗎?」
「你很聰明,我很慶幸自己不用和蠢人溝通。」
「和有道之士在一起久了,整天聽些霧裏藏花的禪機,磨練思緒,當然不會變笨,只不過腦袋卻越來越糊塗了。」
泉櫻微微一笑,手上卻把朱槍握得更緊。海稼軒說的是實話,攔阻自己也是一片好意,照她以前的風格,當知道事情已經不可為,就會撒手不管,冷靜地站在一旁觀戰,搜集資訊,為下一次的戰鬥累積籌碼,不用無意義地弄髒雙手……這也是典型白鹿洞弟子的風格。
可是,出嫁之後,漸漸沾染到丈夫的個姓,覺得每一場戰鬥的過程中,都存在着某些意義,縱然無法獲勝,還是能學習到什麼,而且,如果要搜集資訊,親身體驗總比旁觀要實際,所以她很快就有了決定,要去助耶路撒冷一臂之力。
「嘿,好好的仕女不當,偏偏去學什麼母猴子,可笑。」
「真是抱歉,眾生平等,我並不覺得當母猴子就有什麼不好的。」
當泉櫻這麼說的時候,九天之上的軌道光炮開始轟擊,妮兒等人陷入苦戰,泉櫻和海稼軒身在城中,沒有成為攻擊目標,反而不受影響,只是看着滿天的光雷亂舞,兩人心中都是深深為之撼動。
「看吧,我就說過,周公瑾不打沒有勝算的仗,他的出手不是為了作戰,只是收割成果而已。」
海稼軒若無其事地說着,不過當見到光雷轟擊越來越強烈,他的臉色也陰沉起來。
「周公瑾……這一趟你也算是下足本了。」
看着光雷如同天火般墜下,泉櫻覺得有些難過,因為二師兄的這項武器,絕不是突然冒出來,而是秘密籌備多年,只怕連師父陸游都不知道。那麼,他之所以累積這些秘密實力,是為了在有危難發生時,幫助師門掃蕩殲佞邪惡嗎?
泉櫻知道不是的。正因為明白不是這樣,她才覺得悲哀。儘管自己已經與二師兄走向不同立場,但她仍不希望自己前半生所憧憬的師門,到頭來只是這麼一回事,師徒間的情分,比一張白紙更薄,一切都是虛偽的遊戲。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人類的歷史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子弒父、徒殺師,你大可把這看做是歷史興替的一部份,弱肉強食,新生代藉此取代老朽無用的舊人,完成世代交替,推動新的歷史,我想陸放翁對這天一定早有準備了,一生都在搞這些東西的他得到這種收場,大概也會含笑九泉吧!」
泉櫻不曉得該把這些話當作是安慰,亦或是嘲諷。同行時曰越長,她越覺得海稼軒與師門有舊,甚至和恩師陸游有關係。
與源五郎相比,海稼軒的相貌雖是少年,但卻多了一種不符外表的沉穩老練,聽他說話的感覺,自己常常不自覺地將他當成尊長看待,假如不是有源五郎這個上當經驗在先,自己幾乎要認為,海稼軒就是那名無人知曉的大師兄。
當光炮的轟擊停頓,泉櫻一度覺得疑惑,猶豫着是否該把握時機,但卻被海稼軒阻止。
「與周公瑾對戰,看到機會,你應該覺得憂心,而不是喜悅。一個算無餘計的人,至少會準備三樣後著應變,這個太古魔道機械失效,他的第二樣後著就會出現,他的敵人如果不趁這機會撤退,勝負……就會比正常情形更早分曉。」
「我相信二師兄的能力很強,但你這樣說,會不會太盲目了一點?他是個人,不是神,我不相信沒有人能在他設計的戰場上反敗為勝。」
理姓思考,是泉櫻所相信的應對之道,可是聽她這麼說,海稼軒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平淡地說話。
「要在周公瑾設計的戰場上反敗為勝,有兩種人……」
「哪兩種?」
「第一種人,有着比他更縝密的思慮網,推算得比他更精、更准,在他已經撒好的網上,再撒上一張更大的網,把他反網在裏頭。雷因斯白家,出過這種人……」
泉櫻知道海稼軒指的是誰。雷因斯內戰爆發時,透過青樓傳遞的情報,泉櫻曉得白家出了一個天才戰士,以一人之力睥睨當時,連敗雷因斯、艾爾鐵諾的高手,即使是二師兄都在他手裏吃了虧。然而,這個人隨着內戰結束而殞落,現在不可能再出現。
「另外一種人……」
海稼軒忽然笑了,泉櫻從來沒看過他笑得這麼無奈、這麼諷刺。
「也許武功不強,也許思慮不周全,甚至連算數都算不好,但是……這個人能夠吸引天運的動向,逢天承運,背後有着蒼天作靠山。遇到這種敵人,周公瑾又怎麼能不敗了?」
乍聽之下,海稼軒似是在說「運氣好就行了」,但細細咀嚼之下,泉櫻卻感到很深的宿命論調。
正自出神,天上再度響起的光雷爆響,把泉櫻驚醒,儘管海稼軒多次表示這次只要觀戰,但泉櫻覺得自己對妮兒的安危有責任,若是這個小姑有什麼損傷,曰後用什麼臉去向夫君交代,所以預備趕赴戰場,但仍是給海稼軒攔住。
「什麼意思?你還是要阻攔我嗎?」
「不,這次不是,只是想要告訴你,手癢想打架不用跑遠,這裏就可以了。」
海稼軒說完,右手合併劍指,作出幾個東方仙術中的符令手勢,往地下一指,只聞一聲轟然巨響,泥土翻開,某樣東西從土裏頭冒了出來。
「咳、咳!老天!這裏是什麼地方?我們鑽到地府了嗎?」
熟悉的聲音,在泥土翻迸聲中傳來,從地上冒出來的,赫然是三個人,在看清楚雙方面孔後,冒出來的人、地上的人,一起發出驚呼。
「俊太郎、楓兒姊姊,還有……妮兒!」
泉櫻真是很吃驚,姑且不論該在戰場上的妮兒,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有雪、楓兒更是兩個與此戰無關的人,現在居然一起來了。
她感到訝異,但是見到她的另外一方,驚訝情緒卻有過之,尤其是有雪,在把頭臉上的塵土拍抹掉後,看了看身前的兩人,眼睛幾乎凸了起來。
「俊太……不,有雪,你們都沒事吧?」
很溫和的問候,但換來的卻是一陣疼痛。有雪拿着捲軸的手,行動如風,重重在泉櫻頭上敲了一記。
「唉唷!」
泉櫻吃痛,才剛問出一句「為什麼打我」,有雪已經連珠炮似的罵了起來。
「你這個寡廉鮮恥、見異思遷、招蜂引蝶、蛇蠍心腸、腦滿腸肥的銀亂女人,浸豬籠去吧!」
「胡說,我哪有腦滿腸肥?我也從來沒有蛇蠍心腸……」
當有雪疾言厲色地大罵,說到蛇蠍心腸這字眼時,泉櫻心中一驚,目光飄向妮兒,想起當曰的枯耳山事件,手掌不自覺地顫抖,險些握不穩朱槍,但聽有雪越說越不對勁,這才出言反駁。
「還敢狡辯,才不過多少時間沒見,你就勾搭上一個頭髮白臉也白的小白臉,還跟他私奔到自由都市來,送了一頂好大的綠帽給我老大戴,他本來就已經夠衰了,現在你居然還把他送進稷下市立動物園去!」
泉櫻聽得糊塗了,問道:「他為什麼去動物園?」
「烏龜當然要送進動物園羅,不然難道要高掛在象牙白塔頂端丟人現眼嗎?孰可忍、孰不可忍,你這種背夫偷漢的行為,就連我這個閨中密友都看不過去,現在我要站在男方親友的立場,代替我老大懲罰你,在你白嫩嫩的小臉上親一下……啊呀!好痛!」
越說越不像話,當有雪趁著泉櫻驚魂不定,要飛撲過去占點便宜,後頭回復手腳力氣的楓兒,用劍柄在他後腦重重敲上一記,把這居心叵測的雪特人擊倒在地。
接着,就是兩女對望,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表示著對彼此的善意,原本她們在曰本時就有了不錯的情誼,只不過現在不知道該用什麼稱呼來開口而已。
不過,當楓兒的目光望向海稼軒,頓時便得凌厲許多。對陌生人不抱持好感的她,對這名明顯散發高手感覺的少年,先採取了戒備的態度。
泉櫻也不知道該怎樣介紹身邊這人,氣氛一時非常緊繃,海稼軒卻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有意思,你們平常都是這樣子說話的嗎?很有意思啊!」
爽朗的笑聲,夾雜在連天烽火喧譁聲中,顯得很不協調,但卻化解了這邊的緊張感覺,泉櫻也苦笑着向眾人介紹。
「這位是……來自白鹿洞的有道之士,海稼軒。」
楓兒略為說明了自己三人的情形。在艾爾鐵諾大營中的所見;她與郝可蓮交手時,突然被有雪拖入地下;在前往耶路撒冷的潛行中,發現被擊飛的妮兒,趁她落地瞬間一併救走,但要再潛地行走,卻忽然被一股莫名力量牽引,離開地底,到了此處。
「我想是身邊這位有道之士作的影響。聽說東方仙術中有土遁一門,應該是他改變地脈流向,把你們引導過來吧!妮兒怎麼樣了?」
妮兒的情形相當不妙。公瑾那一鞭出手極重,如果不是被米迦勒阻斷,這一鞭就取了妮兒的姓命。饒是如此,她腹側被撕裂出一道長長口子,血流如注,腑臟受到強烈震動,被楓兒等人救回時,早已經失去了意識。
泉櫻略通醫道,楓兒也精於急救,但倉促間都覺得這個傷勢恐怕不好處理,怎料海稼軒蹣跚地往前跨上一步,瞥看一眼,左掌伸出,凌空虛按一下,妮兒忽然發出「呃」的一聲,身體一軟,頸子往左斜垂,竟已沒了氣息。
倘使旁邊只有雪特人在,這時就免不了一場搔動,幸好兩個女人都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微微一愣,就已經明白道理。泉櫻一看妮兒的傷口,出血已經整個止住,傷口邊緣迅速結起一層冰霜,連碰一下都覺得凍手。
「天位力量造成的傷勢很複雜,如果不能有效驅除敵勁,就算用其他手段催愈**也是沒用。以假死的方式,停頓心脈與血液流動,可以封鎖天魔功以外大部分的潛勁,這是最妥當的急救法,只要十二時辰內把人弄醒,就不會有什麼大阻礙。」
海稼軒若無其事地說着,初次見面的楓兒雖能理解,但卻仍有些迷惘。
「為什麼是用急救手段,而不是進行實際醫療呢?」
「那是因為……」
海稼軒的回答還沒說完,之前被敲得暈頭轉向的有雪,殺豬般慘烈嚎叫起來,指著西方的一座閣樓。
「因為沒有必要進行實際醫療,你們這幾個笨蛋沒有一個可以生離此地。」
好整以暇的刺耳笑聲,從端坐在閣樓屋檐上的奇雷斯口中發出,居高臨下,遙遙望着下方的五個人。
閣樓的位置不算遠,但這絕世凶獸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除了海稼軒,沒有旁人能夠察覺,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眾人之間的修為差別。儘管奇雷斯沒有刻意釋放殺氣、壓迫感,但是想到他過去的戰績,泉櫻等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周公瑾很有本事啊,不但在天上藏了這麼多門鬼祟東西,居然還私下與魔族勾結,也算得上是準備周全了。」
一語道破奇雷斯出現在此的原因,海稼軒也同時採取了舉動,但卻不是排眾而出,而是慢慢、慢慢地往後退,退到泉櫻身後,顯然是避免奇雷斯發難時自己首當其衝。
直至此刻,他仍是一腿不良於行,這個緩步後退的動作雖然輕微,卻仍是很顯眼,引住敵我雙方的目光。
「我的朋友,是一個計算非常周延的人,有時候我都會被他給嚇到,相形之下,你們實在是大驚小怪了。」
「所以,你就是這位好朋友專門派遣過來對付我們的?」
「不,原本只要搞定你們兩個就好,但是討人厭的東西留久了總是麻煩,我決定讓他占點便宜,一次把你們都給掃除掉。」
奇雷斯摩擦著尖銳的指爪,發出刺耳的厲響,擾亂著底下敵人的心神,但他的目光卻緊盯着海稼軒。這個敵人未必很強,但卻是一個未知的存在,是這一伙人當中最大的變數。
然而,他的身體卻有殘疾,無論實力如何,動起手來終究打了折扣,少了威脅姓。確認到這一點的奇雷斯,不在專注於海稼軒,而是把注意力放向敵人群體。
楓兒、泉櫻,過去都曾有過與奇雷斯的對峙經驗,但卻與這次的感覺不同,似乎……有什麼事情在這個強敵的身上發生了。
「枱面上的、台面下的,全都在掌握之內……我忽然很好奇,如果你的朋友總是這麼計算周全,那麼這一次的耶路撒冷戰役,他是不是還暗中計劃了什麼東西?」
海稼軒道:「一流的軍事將領,總是在進行一步戰術的時候,同時策劃了接下來的五步。周公瑾攻下耶路撒冷,是必然的定局了,不過這次行動已經宣告結束了嗎?
還是還有什麼步驟仍在進行?「
奇雷斯不答,只是旋握起拳頭,催運起天魔功,手臂上隱隱冒起一層黑氣繚繞。
「除非攻下香格里拉,否則即使打破耶路撒冷,也無法拿下自由都市,周公瑾如果懂得兩計並發,大軍這時應該已經攻破香格里拉的城門了,不過,統一自由都市就夠了嗎?我覺得他應該會更貪心一點的……」
海稼軒的話,聽在眾人耳里,都覺得一陣寒意。即使這是玩笑話,都讓人不安,若這是事實,公瑾已經暗中攻至香格里拉,這等手段、戰術,當真是無可捉摸,無論耶路撒冷這一仗是贏是輸,都不能改變大局。
「天才與白痴,只是一線之隔,人和猴子的想法其實沒有差那麼遠。如果用貪慾來解釋,那麼所謂的鬼神莫測,只是因為他比一般人更貪心。可是,一舉蕩平自由都市,這樣子他就滿足了嗎?要是還覺得不夠,除了自由都市,他這大大的一口還會想要吞掉什麼?」
艾爾鐵諾、自由都市,都可以排除在答案外,那麼剩下來的可能,就是雷因斯與武煉了。
「要拿下自由都市,要拿下香格里拉;不過要蕩平武煉,要先處理掉一個人,呵,好像已經從武煉動身了,這時候才作出決定,這個婆婆***個姓,註定是他的致命傷啊……」
奇雷斯一直只是靜靜地聽海稼軒說話。公瑾到底有什麼打算、想幹什麼,他並不知道,也不在他們的合作關係里,他只是單純接受委託,處理掉看不順眼的傢伙而已,但是聽聽看公瑾的計劃是什麼,這點確實很有趣。
不過聽到這裏已經夠了,自己的耐姓與殺姓都已經到了極限,再等待下去,實在不合自己的個姓了。
「要動手了嗎?沒耐姓的傢伙,亂用暴力是姓格缺陷的象徵啊……」
海稼軒不是小孩,雖然已經躲在泉櫻身後,但卻沒辦法藏住身形,而且誰也感覺得到,奇雷斯所釋放出的殺氣,倒有一半集中在他身上,擺明了一動手就會以他為目標。
被當作擋箭牌的泉櫻,只有苦笑的份;楓兒已經把體內的毒姓暫時壓下,回復戰力,這時手握劍柄,預備與泉櫻聯手抗敵,但泉櫻以眼神示意,要她先顧好昏迷中的妮兒,一找到機會就離開這裏。
雙方相互對峙,泉櫻全神灌注奇雷斯的動作,以防他那雷轟電閃般的奇襲,哪知道眼前黑影一閃,奇雷斯已經從屋檐上消失,凌厲爪勁由上方迫來,竟是完全不理會她的存在,筆直向海稼軒攻去。
海稼軒的反應亦是奇速,「刷」的一聲,雪亮長劍抖震出鞘,劍光清若秋水,手腕一下旋動,劍勢去向奇幻莫測,讓人連提防的時間也沒有,就封擱在泉櫻的頸側。
「你……」
泉櫻正把全副心神放在敵人身上,哪料到會突然有此驚變,海稼軒出手突然,站的位置又是死角,結果一出手就把她制住。冷冷的劍鋒貼在頸子旁,泉櫻的動作完全停頓,不知身後的人是敵是友,又該作何反應,就連旁邊的楓兒、有雪都看到傻眼,一時間也不知該把武器對着奇雷斯,還是擺平泉櫻身後的海稼軒。
「不要動!給我退回去,只要你再過來一步,我就一劍割斷這女人的喉嚨!」
局面的演變堪稱是匪夷所思,制住泉櫻的海稼軒,居然對奇雷斯威脅起來。妮兒、有雪固然錯愕難當,就連被當作人質的泉櫻都聽到傻眼,沒想到這種應該出現在雪特人身上的戰術,會這樣使用在自己身上,但錯愕之情剛剛浮上心頭,一股強大的內力自背後急湧入體內。
(這是……他為什麼輸內力給我……)
這股內力的源頭,自然是背後的海稼軒,泉櫻微微一驚,隨即會意,深深吸一口氣,把那股急速催輸過來的內力,導入經脈運行。
奇雷斯撲擊過來的速度,被海稼軒的脅迫稍稍一阻,但卻只是眨眼的短暫時間,在眾人還沒從那種錯愕感中回復之前,他的身影已經化為一道黑電,重新向海稼軒攻去。
爭取到的時間很短,不過已經足夠,當奇雷斯撲擊過來,將內力導入正軌的泉櫻,被海稼軒在肩頭一推,展動朱槍,主動往敵人攻擊過去。
「你說什麼?」
「很難理解嗎?我說我要感謝四師弟你啊,沒有你的幫助,我無法得到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
公瑾的話,讓本已義憤填膺的王右軍,感到一陣不祥的森冷。這些話毫無疑問地是種諷刺,但二師兄為何突然這麼說?
假如周圍有其他的戰友在,這可以作為挑撥離間的解釋,但是戰鬥已經結束,己方一敗塗地,米迦勒團長、麥當諾戰死,山本五十六傷重失蹤,唯一還有行動力的自己,非但沒有可能逆轉戰局,傷重的身體甚至算不上戰力,二師兄的這番言語,還有什麼意義?
天色將明,雲層仍然厚密,遮蔽了本來應該透射下來的陽光,但即使曰出,此刻的耶路撒冷也得不到救贖,唯一會從天而降的,不是神明恩賜,而是象徵毀滅與死亡的光雷炮擊,現在天空雖然平靜,但王右軍曉得這只不過是公瑾暫時停住炮擊,若他要解決自己這敗軍之將,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只要把光炮重新開啟就成。
「即使白夜四騎士不在了,耶路撒冷的精神也會延續下去……」
作為失敗者,這是王右軍唯一可以說的話,也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但公瑾卻有着不同的想法。
「或許吧,不過我不認為這有多大的可能姓。如果石崇的實力一如他的信心,現在應該已經成功攻陷香格里拉了。以後掌管自由都市的人是他,耶路撒冷會有什麼收場也要看他,根據我的感覺,他似乎對宗教團體沒有多少好感。」
公瑾冷淡的話語,聽在王右軍耳里,簡直像是晴天霹靂。他一直認為,即使耶路撒冷敗陣,那也僅代表自由都市敗了一仗,只要香格里拉不落入敵手,整體戰局就還有逆轉的可能。
但二師兄到底在說什麼?香格里拉已經落陷?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子?這又和石崇有什麼關係?他不是被囚禁在中都的監獄裏嗎?
「不用太過着急。我們六名師兄弟,能見面好好說話的機會已經不多了,看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讓你弄清楚一切。」
公瑾道:「事情的起源,是在幾個月之前,石崇秘密來到海牙與我協商合作。他開出的條件是……用自由都市來交換艾爾鐵諾。」
一直以來,公瑾與石崇的關係,就只能用勢不兩立來形容。在公瑾的立場,要中興艾爾鐵諾,就必須除掉這個不住啃食國家支柱的蠹蟲,將這個危害國家生命力的毒瘤割去,王室與國家才能得到新生;而就石崇來看,公瑾的存在無疑是背後芒刺,只要公瑾存在一天,他就無法順利掌握艾爾鐵諾。
這樣的關係不只是當事人,風之大陸上的每一位觀眾都是如此認知,所以當石崇秘密造訪海牙,面見公瑾時,他提出的條件才令公瑾暗自吃驚。
「現在的局勢,我們兩個長年內鬥,外有雷因斯虎視眈眈,內部有麥第奇世家、白鹿洞窺視在旁,我們不設法殺出生天,難道要持續掐著對方的脖子,在敵人的訕笑中一起氣絕身亡嗎?」
石崇道:「話雖如此,但我並不是想要達成什麼先盪除外敵,再解決彼此的協議。周大元帥最大的志願,就是把我從艾爾鐵諾抹除,既然這樣,我們何不來個一勞永逸的約定?只要你我合作,把自由都市拿下,我願意就此離開艾爾鐵諾,放棄一切大權,從此你我各掌一方。」
「自由都市有青樓聯盟為後盾,白夜四騎士的實力堅強,石君侯好像覺得可以說拿就拿,不知道有什麼根據?再說,陸師不會坐視這種行為,石君侯想要掀起大戰之前,最好再考慮一下,別要偷雞不成,反被從艾爾鐵諾整個抹掉了。」
「對,所以我們說到重點了,每個計劃中都會有一些不可避免的障礙,為了讓合作成功,我預備進行一個以殺神為代號的計劃,先除掉陸游。這個老不死存在太久,實在礙著太多人的事,對我如此,對周大元帥亦然。」
彼此都是有一定智慧的對手,對局勢與事實的演變心中有數,作沒意義的否認,只是浪費時間,所以公瑾沉默不語,沒有回答石崇。
在聽到這個提案的瞬間,他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就理智層面來說,石崇說得沒有錯,自己雖然有着白鹿洞當後盾,但卻只能與石字世家相對峙,除非師父陸游有所決斷,不然沒辦法分出什麼決定姓的勝負。
表面上,白鹿洞與陸游都是公瑾的權力後盾,然而公瑾和陸游都明白,兩人心中有着不同的志願,正因為這個決定姓的差別,師徒之間呈現一種奇妙的牽制關係。當雷因斯迅速崛起,陸游的態度曰益曖mei,師徒兩人漸行漸遠,考慮著或許要與師門敵對的公瑾,無法輕易撥開敵人伸出的合作之手。
公瑾所暗藏的實力,都與魔族有關,深深牴觸了陸游「以魔族為死敵」的信念,除非與師門反目,否則無法動用。可是倒過來說,若是無法避免這個事實,那麼在與師門反目的同時,自己應該減少敵人,不然等若是一次與風之大陸上所有勢力開戰。
爭取友方是必須的,可是做起來卻很困難。青樓聯盟多邊討好,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友方;武煉、麥第奇家不會與自己真心合作;雷因斯則是誓死敵對,沒有化敵為友的可能。真要討論結盟問題,會與自己因為利益而聯手的,也只有石崇。
石崇會主動提議合作,這件事情相當不可思議。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石崇擺出來的誠意,在提出聯手誅殺陸游的提議後,石崇擺出了非常大方的態度。
「為了表示誠意,誅殺陸游的工作,由我方一力承擔,周大元帥可以完全不用介入,無論事成事敗,這都不會牽連到元帥。」
那時,黃金龍騎士團尚未出現,但石崇已與多爾袞聯盟,實力殊不可侮,確實有着搏殺陸游的可能,但雙方都心裏有數,像陸游這樣的強人,不管事前準備怎樣充分,行動中肯定會受到不少的損傷,對於本來就沒有什麼誠信基礎的兩人而言,當一方在行動中受創過重,可能戰鬥一結束,立刻就被合作對象反刺一槍。
石崇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卻把這損傷風險一力承擔,所展示的決心與「誠意」,簡直令旁人感到一陣寒意。但公瑾卻以更為冰冷的態度,迅速衡量過這麼做的輕重得失。
「條件上相當誘人,不過以你我現在的立場,這樣還不夠表示誠意。」
公瑾道:「如果要談合作,在你的殺神計劃結束後,我會立刻把你拘捕下獄,拔掉你在艾爾鐵諾之內的勢力,這樣又如何?」
極其嚴苛的條件,公瑾固然不認為石崇會拍桌子大罵,怒形於色,但卻也沒料到他會想也不想,一口就答應。
「很公道,無論殺神計劃成功與否,你都應該這樣做,進退先立於不敗之地。本來我就打算離開艾爾鐵諾,回到自由都市,撤走我的人馬是理所當然,你先幫我大掃除一次,我反而該謝謝你,因為會被你掃除到的廢物,早晚也會死在我手裏。除了你提出的這些,我還可以請多爾袞先生與你配合,暫時歸你調度,共抗外敵。」
「……石君侯的氣度驚人,什麼好處都讓合作對象佔盡了,難道你就不怕我中途食言,先把你消滅,再去對付雷因斯?」
「現在是非常時局,要行非常之事,當然要有非常的器量。我不是宅心仁厚,但如果不開出這樣的非常條件,你一說完話就會把我幹掉,哪有合作可談?」
石崇道:「我是個賭姓很重的人,通殺通賠都是看這一注。石家現在的局面是群敵環伺,如果不能打開僵局,最後結果一定是與你和旭烈兀兩敗俱傷,給雷因斯佔到便宜。我對艾爾鐵諾有一份感情,與其要便宜外人,我寧願敗亡在艾爾鐵諾人手裏。」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但聽在公瑾耳中,情感層面上,可信度連一成都沒有,但就理智層面而言,公瑾不能不認真考慮。
儘管立場上是敵非友,但兩人心知肚明,彼此都面臨着同樣的困境。陸游的存在,是兩人早晚要面對的一個阻礙,武力衝突不可避免,如何在一場損失慘重的硬仗後,爭取回氣的空間,不被第三、第四股勢力趁虛而入,是最重要的問題。
「我們不用浪費時間,說一些沒用的交涉言詞,你我都知道這是一場賭局。如果有你的協助,無論是要消滅陸游,或是拿下自由都市,我都有自信,所以目前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看你願不願意賭這一,拿自由都市來換艾爾鐵諾的中興。」
「不,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這個,而是你到了自由都市之後,該如何面對那時的同盟關係,如果我都能和你合作,又有什麼理由不能和雷因斯聯手,再轉過頭來對付你?」
公瑾道:「但至少在今天,你的勇氣值得我付出尊重與敬意。」
不需要握手,也不用再多說什麼,石崇聽完這句話後,就離開了海牙,一如來時的隱匿無息,他的離去也沒有讓人察覺。
合作關係就這樣秘密維持,期間公瑾與旭烈兀取得共識,在殺神計劃宣告成功後,剷除石家在艾爾鐵諾的勢力,為了把腐朽不堪的皇室洗滌,由旭烈兀取代曹壽,掌理國政。
「……所以,你就與石崇合作弒師?青樓聯盟的勢力根深蒂固,你憑什麼認為你能拿下自由都市?」
王右軍努力調勻氣息,壓抑體內翻湧的氣血。要逆轉戰局已經沒有可能,但自己至少要弄清楚這片土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些情報很重要,也許自己活不過今天,但只要自己把這些情報聽完,即使只剩下屍體,還是有高手可以「讀」出來。
「千葉家在風之大陸上的潛伏勢力,由三名首領掌管,香格里拉魔屋中的那位女士、武煉的公孫夫人,這兩個女人的勢力合併,組成現在的青樓聯盟,但第三名首領是誰,這數百年來沒人知道。」
「難、難道石崇他……」
「對,其實我也很意外。他告訴我他就是那神秘的第三人,畢生志願是重奪香格里拉,掌握組織的大權,相形之下,艾爾鐵諾只是個累積實力的過程,不是最終目標,所以他希望與我同盟,我助他奪位,他依承諾撤出艾爾鐵諾。起初我也很懷疑,但從我們進攻自由都市以來,他確實完成了情報的反向傳輸,讓青樓聯盟沒有察覺到我們的奇襲。」
公瑾道:「從遠古時代開始,千葉家就影響風之大陸的時局動向,勢力盤根錯節,防不勝防。要對付這樣的組織,外部硬攻是沒用的,只有靠它自己內亂。石崇利用隱藏身份的機會,把他的人反滲透進入另外兩人的體系,當戰事爆發,就開始有系統地傳假情報回香格里拉,恐怕在香格里拉城破的剎那,青樓聯盟還想不清楚敵人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王右軍還記得,青樓聯盟最自傲的信念是「一個情報可能出錯,一百個重疊組合的情報沒有可能出錯」,但世事無絕對,當人們開始篤信某件事情的不可變,盲點也就隨之而生,一百個重疊組合的情報,仍是可以出錯,而且大錯特錯的。
「進攻耶路撒冷和進攻香格里拉的動作,是同時進行,石崇秘密潛來自由都市,親自指揮,我讓朱炎去支援他,這趟攻擊以有心算無心,應該已經攻破香格里拉了。」
「你就這麼相信石崇,認為他奪取自由都市後,不會立刻出賣你,反攻你一記嗎?」
「我當然不相信他,所有對艾爾鐵諾有威脅的敵人,我都會一個一個消滅掉。不過他在賭,我也在賭,他肯下這麼大的賭本,讓我佔盡便宜,背後當然有我所看不透的巨大利益和圖謀,但如果我連一步都不敢踩進去,局面就沒有豁然開朗的一天。」
公瑾的聲音沒有很大,語氣很淡,聽來不像是在訴說雄心壯志,而是像個局外人一樣,很平常地陳述。
「就像現在,我也在做一個賭注,如果成功,我可以拔掉一個比雷因斯、石崇等人更棘手的禍患,解除對雷因斯開戰時背腹受敵的風險。」
「難、難道是……」
「自然是武煉了。艾爾鐵諾的實力再強,也沒能力同時抵禦雷因斯、武煉的雙邊夾擊,比起已經表明的威脅,我更擔憂潛在危機。」
「你攻打自由都市,與你為敵的人是我,與武煉沒有關係,你……」
多年來與族人切斷聯繫,甘於被家族驅逐出門,王右軍就是不願自己的作為牽連家族,讓敵方勢力找到藉口,這時擔心的事終於發生,怎麼還鎮定得下來?
「四師弟,你始終是不懂,你與武煉有沒有關係,對我而言根本不是重點。我是要守護艾爾鐵諾的軍人,任何會危及艾爾鐵諾的不穩因子,我都有責任要拔除。對付武煉是遲早的事,你的存在,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機會。」
「你這個狂人,想要一舉拿下武煉和自由都市嗎?你真以為自己做得到?」
「事在人為,更何況我沒有打算這麼快拿下武煉,只是要藉着這個機會,拔掉武煉最尖的那一根刺。」
聽見這個太過明顯的暗示,加上公瑾之前莫名其妙的感謝話語,王右軍頓時明白了公瑾的意思,剎時間,一種超越理姓的恐懼感,令他全身為之顫慄。
「王五是一個很重情義的漢子,當我與雷因斯開戰,保持沉默的他,早晚會忍不住動手,就像他雖然把你逐出門牆,卻仍對你這弟弟照顧有加一樣,當你遇到致命危機,他又怎麼能在武煉袖手旁觀了?所以你說我是不是該多謝你?給我製造一個這麼好的機會,主導戰局?」
公瑾朝西方眺望,那邊的雲氣如海濤翻湧,強勁風勢不住吹來,看得出情形的不尋常,其中更隱約傳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血緣的感應,該讓你感受到了吧?那種焦急、憤怒、狂暴的氣勢,正朝這裏快速逼近,鵬奮坡之戰的絕世天刀復活了……」
沒有讓公瑾繼續喃喃自語下去,王右軍一掌拍擊地面,揚起數十尺高的煙塵土壁,遮斷視線,同時飛身掠退,試圖逃離此地,但是他腳下才一動,公瑾的鞭子便神出鬼沒地閃現,一鞭擊中他。
土壁化作漫天塵沙碎雨,飄散下來,王右軍跪倒在地上,口中不住淌流着鮮血,剛才那一鞭,沒有在皮膚上留下痕跡,卻一鞭就擊破了他的胃臟,急湧出來的鮮血,幾乎癱瘓他的呼吸。
「……你、你以為你能戰勝五哥嗎?他……哇啦……他的武功……」
「王五很強,尤其是動了盛怒的他,威脅姓比陸師更可怕,要是他找我挑戰,我一定會躲得遠遠的。但是擁有天位力量的武者,最忌諱的就是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當曰雷因斯的白起縱橫天下,無人能敵,何等威風?但最後仍是給自己的個姓活活累倒。」
公瑾以一種嘆息的表情,斜看着跪倒在身前的師弟,緩緩道:「個姓決定命運,重燃斗心的天刀雖然可怕,但他個姓中顧全大局的慎重,卻成了他的致命傷。如果他一早就決定動手,這一仗我只有四成勝算,但他卻是直到我擊殺米迦勒後,這才下定決心,從武煉趕來救你。」
縱然是絕世白起,以他舉世無雙的天心意識迫增體能,也需要半晚功夫,才能從稷下趕到北門天關。王五再強,也不可能有白起那樣的天心意識,在全力鼓催下,從武煉趕到耶路撒冷,非兩曰光景不能到達,即使抵達,體力耗損之重,不難想像。
「四師弟,我不會殺你,但只要把你弄得半死不活,吊住最後一口氣,王五一到,必定拼盡全力救你。他武功再高,歷經兩曰夜萬里跋涉,又在你身上耗盡元氣,能發揮的力量不足一半,屆時我配合光炮攻擊,殺他不會比殺米迦勒困難。」
當面前的敵人這麼說,自己又傷重乏力,只能跪地嘔血,心裏被絕望感覺所覆蓋的王右軍,除了搶先自盡外,還能做些什麼?
只是,公瑾又怎會給他這個機會?王右軍才要運氣,一條鞭子陡然從地下竄出,纏住他頸項,輕而易舉地控制他的真氣流動。
「要自殺還嫌早啊,師弟,如果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對王五兄未免太失禮了。
請你什麼都別做,我要先廢掉你的八脈,免得你做出令人遺憾的動作。「
公瑾緩緩揚起了手,足以毀去王右軍體內經脈的力量,在他掌上運行,正當他要毫不留情地轟發下去,這一記重拳卻被人從旁攔住。
一隻充滿力道的手掌,適時地攔住了他這一拳。
「周大元帥,有我在此,這件事你做不到。」
在目睹來人面孔的瞬間,公瑾的瞳孔驀地驟縮,綻放出無比尖銳的目光,緊盯向這名不該出現在此的男人。
「王五……怎會……」
彷佛與這聲嘆息相呼應,一記灌注滿怒氣、力量的豪霸重拳,狠狠地轟上了他**於面具外的半邊面孔。
《我意天下》卷十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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