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905年北京黨小組會議一召開,立刻就進入了劍拔弩張的程度。音量雖然有所壓抑,但武星辰的發言當中火藥味十足。他直接質疑陳克到底準備對龐梓怎麼樣。陳天華對這件事情也非常在意,他盯着陳克。只聽到陳克用一貫的平靜語氣說道:「我不能去推動一次必然失敗的起義。那對誰都不負責任,那是在害人。」
儘管語氣平靜,但是這話卻針鋒相對。與陳克平時頗為溫和的態度大相徑庭。
「你這是說龐梓他們是在找死?」武星辰也對陳克這種態度極為不習慣,他有些吃驚的反問。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陳克的目光明亮尖銳的落在武星辰臉上,武星辰仿佛受不了陳克的這種態度,稍帶心虛的低下了頭。不過陳克沒有放過武星辰的意思,他問道:「武兄,你覺得龐兄弟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他們造反的目的是什麼?」
武星辰沒有回答。陳克也沒有一定要追問出結果的意思,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無外乎報仇之類的。甚至說個不好聽的,當年景大叔在世的時候,龐兄弟的社會地位比現在高很多。而現在龐兄弟或許是想追回當年的那些開心日子也說不定。」
聽了這話,武星辰和陳天華同時變了臉色。這是誅心之論,若是這麼說,已經意味着陳克不會有絲毫的客氣。一種戰慄感從武星辰心中生出。沒錯,這才是武星辰一直所畏懼的那個陳克。從第一天見到陳克開始,無論陳克的態度是如何誠懇或者溫和,但是武星辰總是隱隱的感覺到在這些表象之下,有一個冷酷無情的陳克。
這不是因為陳克虛偽,恰恰是陳克並不虛偽,在黨課上,陳克非常理性的向大家講述世界的真相。如果僅僅是一個溫和的人,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認識。理性的人說出完全出於理論計算的結果時,一定是陳克現在的模樣。武星辰並不認為陳克錯了。
在來河北之前,武星辰的想法是聯繫這些好久不見的老兄弟,然後共圖大事。結果和兄弟們一接觸,武星辰立刻就覺得失望了。他第一感受就是,這些兄弟們還不如以前呢。以前的時候,好歹兄弟們還有熱情,有那種天真直率的情誼。經歷了失敗之後,兄弟們固然沒有被徹底打倒,但是一個個變得深沉了不少。更不客氣地說,是陰鷙了不少。
武星辰能夠理解這些,只是因為他自己也經歷了這樣的日子。如果沒有遇到陳克,如果沒有聽了人民黨的黨課,武星辰只怕也無法從這樣滿腔怨毒的情緒中解放出來吧。龐梓的小算盤武星辰很清楚,陳克的應對,武星辰大概也能夠猜的出來,不過是敷衍一下,然後大家走各走自己的陽關道與獨木橋。武星辰絕對不希望龐梓失去這個機會,走上一條註定失敗的道路。
「文青,龐梓不懂事。不懂得革命,但是我懂一些。你能不能把該怎麼做告訴我。我來進行革命。」武星辰做着最後的努力。陳克從不講具體做法,武星辰其實有些懷疑,陳克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推動革命。
聽完了武星辰的話,陳克的神色突然柔和下來,一種發自內心的欣喜笑容浮現在他臉上。這讓武星辰和陳天華都感覺很驚訝。
「可以。我們現在就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如何?」陳克微笑着應道。
「太好了!」陳天華兩眼發亮的說道,對這個問題,他非常渴望知道具體該怎麼做。
「我們革命黨勢單力孤,如果站出來和滿清直接對抗的話,註定失敗。但是滿清的力量和人民一比,屁都不算。所以,我們必須推動人民革命。」
這還是以前說了多次的廢話,武星辰與陳天華都不在意。他們盯着陳克,等着下面的關鍵部分。
「革命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憑什麼讓大家跟着你去死?武兄先說。」
武星辰沒想到陳克這麼快就開始提問,其實這個問題,他也一直沒搞明白。義和拳當年或者利用北京王爺的旗號,或者搞些刀槍不入的把戲,或者弄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或者燒香拜把子,總的來說,無外乎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哥們義氣什麼的。基本都是逼人去死。這樣做的結果,武星辰親自經歷過,前期或許有效,但是這些烏合之眾面對強有力的敵人,立刻是土崩瓦解。那些在地方上有號召力的人一死,這些組織就變成了過眼雲煙,再也無法重整旗鼓。
武星辰既然考慮不清,他乾脆也不再費心。「文青,你說說怎麼回事。」
「我來舉一下景大叔的例子吧。景廷賓大叔首先是武舉人。這意味着他在鄉間就有地位,有影響力。景大叔一貫在鄉間主持公道,幫助大家分斷是非。鄉間的很多事情,景大叔說了就算,大家說這意味着什麼?」
武星辰和陳天華知道自己的說法肯定不是陳克的意思,乾脆也不去費那神,他們一起搖頭。
「這說明,景大叔在鄉間有了執法的能力。就是行政權力。」
陳克看兩位同志都沒有弄清楚,又解釋道:「就是說,景大叔在地方上,有權力,能夠制定規矩,維護規矩。不管是朝廷的規矩,還是誰的規矩,在地方上,景大叔說他們的規矩不算,這些規矩就不算數。景大叔說什麼規矩算數,這種規矩才算數。」
「哎!果然如此。」武星辰點頭稱是。原先在武星辰看來,這不過是景大叔有號召力,但是聽陳克這麼一說,景大叔的力量竟然有了更深的意思。
「這就是鄉間的豪強。」陳天華也點頭贊道。
「所以呢,景大叔打教堂,大家都跟了去。第一,的確是教堂裏面的惡棍們無惡不作。大家對他們恨之入骨。第二,景大叔既然是當地的規矩,他讓大家怎麼幹,那麼大家按照規矩來,也要跟着景大叔一起去。」
武星辰此時已經沒有原先的怨懟,一面聽一面點頭。
「那麼,我來說說革命怎麼一回事。」陳克笑道,「革命的基本模樣與景大叔一樣,在革命區,在根據地,只有革命政府制訂的規矩,沒有別人制訂的規矩。這就是革命。」
「那該怎麼幹?」武星辰追問道。
「人民黨的綱領是什麼?要建立一個什麼樣的國家?你弄明白了這些,就知道革命的規矩要定成什麼樣子。」
聽陳克這麼說,武星辰當時就急了,「文青,我怎麼知道你到底要弄成什麼樣子。你講起未來的時候,滔滔不絕。光各種部門都有幾十個,各個部門的那個什麼狗屁職能都不一樣。誰能記得住。我只想在一個縣,幾個村搞革命。你給我說起天下來,我可不行。」
武星辰的這個抱怨讓陳克回想起,以前有一次黨會,大家一定要讓陳克講講革命成功以後中國應該是啥模樣。被逼無奈,陳克只好把21世紀中國的國家組織結構講述了一遍。這套冗長的敘述,幾乎讓所有人都聽得倒了胃口。想到這裏,他嘿嘿一笑,「武兄,我為什麼要帶着大家去看北洋軍的演習?一個縣,幾個村,上萬北洋軍一到,你就是把這些地方建的跟鐵筒一樣,照樣不行。革命必須是整個天下的革命,一丁點的地盤能做什麼?」
「我知道地盤小了不行。但是我在這個村大家都認識,出了這個村,到別的村,誰都不認識我。我怎麼去別的地方革命?」
「不對不對,你這個想法就大錯特錯。」陳克輕輕的搖頭,「武兄,你說起不同的村情況不同。那我問你,這天下,每個村都有些事情是一模一樣的。你說說一樣的東西是什麼?」
武星辰低頭沉思,到底有什麼是一樣的呢?正思量間,就聽到陳天華慨然說道:「這天下,欺負人的人每個村都有,還都是那麼一批人。貪官污吏,地主豪強。被欺負的人也一樣,都是些辛辛苦苦耕種的普通百姓。沒錯吧,文青。」
聽到這話,陳克感覺非常欣慰。不過是兩個月前,陳天華還非常認真地詢問,陳克主張的人民革命是不是要殺光地主。言語間對地主在革命中的安全頗為關注。現在,陳天華已經能夠認識到官府和地主都是相加壓迫百姓的階級。這樣的變化不能不讓陳克激動。
陳克以前從不敢採取洗腦式的教育模式對陳天華等人灌輸「階級鬥爭」的概念。畢竟人民黨的同志們都是出身舊階級,如果他們不能自發的認識到這些,哪怕是陳克口燦蓮花,讓他們能夠從理論上明白這些。但是這些同志們的心裏面卻未必服氣。也未必真的對地主階級生出一種「不打倒不行」的決心。但是今天陳天華這麼一說,已經證明陳天華已經能夠自發的對地主們有了對抗的意識。
「星台說的一點都不錯。武兄,你說呢?」陳克問武星辰。
出乎陳克的意料之外,武星辰卻沒有直接表態。他的眉頭微皺,盤算着什麼。見他這樣,陳克也不着急。方才說了這麼許多,陳克也在思考一會兒具體的革命步驟,到底應該怎麼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陳克在歷史書上看到過關於農村的記錄,他其實也很想去調查。可現在真的是抽不出空來。如果武星辰願意在北方農村搞革命,陳克其實頗為支持的。而且他考慮,讓陳天華先跟着武星辰去農村進行社會調查,應該是沒有問題。陳天華既然能夠認識到地主們是農村的壓迫階級,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躍進。可以真正的對陳天華委以重任了。
正在思考間,卻聽到武星辰遲疑的說道:「這都是鄉里鄉親的,說革命,這可都是親戚啊。」
這個說法讓陳克很無語。武星辰怎麼會有這等念頭?對於農村的宗族,陳克知道一些,最大的印象就是宗族勢力必須徹底粉碎。因為農村的宗族們掌握了太多的權力。宗族長老開個會,就能夠決定宗族成員的生死。這對於現代工業國家是不可接受的。現代工業國,國家機構擁有全部的行政與司法權力。宗族別說生殺大權,哪怕是兄弟倆鬥毆,長輩也沒有權力對成員進行強制措施。但是陳克能夠理解武星辰的這種顧及,在1905年,國家對百姓根本沒有義務。社會保障體系是從新中國開始之後才着手建設的。在光頭政府統治下,抗戰時期還曾經有過經把幾十年後的稅都給提前收取過的奇葩例子。所以宗族必須抱團才能夠對抗政府的橫徵暴斂。但是,這種事例在宗族中也是少數。陳克覺得自己必須說服武星辰才行。不過這個問題最難纏,他準備換一個角度來說。
「武兄,有句話叫做,不平則鳴。我用另外一句話,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在這樣的壓迫和反抗裏面,你準備站到哪一方去?」
「我自然是站到反抗的一方去。」武星辰毫不遲疑的說道。
「那麼現在反抗的這麼多,有地主們反抗徵稅的,有佃農反抗地主奪佃的。有反抗高利貸逼人性命的。有些人既是壓迫者,又是反抗者。你準備站到哪一邊去?」陳克問。
這下武星辰不吭聲了。他其實真正想反抗的只有滿清一家。對於地主們,他一面同情他們遭到了滿清的壓迫,一面又不滿他們對窮人過於兇殘。陳克的文化把武星辰帶入了一個以前從沒有想過的困惑當中去了。
看武星辰不吭聲了,陳克說道:「好吧,我們再換一個問題。既然武兄要革命,我們就更加簡單些說。具體的執行方式。先不說怎麼讓大家跟着你捨生忘死,我們先說說怎麼讓百姓支持你。」
聽了這個武星辰又打起了一些興趣。
「第一,你得讓百姓知道有人想為他們做主。而且,到底能在哪些方面為他們做主。其實景大叔當年就做到了這些。武兄若是下了農村,就必須要確定你到底要做什麼。」
聽了這話,武星辰感覺頗為迷惑,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呢?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就是除暴安良。可是今天和陳克一番深談,到底誰是「暴」,誰是「良」,他現在到有些迷惑了。
「第二,你必須有一支部隊來完成這個工作。凡是觸及你規矩的人,一定要能夠打倒他們。例如,你廣放耳目,知道誰家被欺負了。你就半夜隔着門敲門,問問他們被誰欺負了,到底怎麼被欺負了。然後你帶着隊伍幫他們去解決問題。這麼做久了,你的名氣自然就有了。人民也肯相信你,為你通風報信。有些人甚至會加入你的隊伍。」
看武星辰不說話,陳可繼續說道:「第三……」
「等等。」武星辰打斷了陳克的話,「文青,這就是你的革命麼?」
「對,幫助群眾,發動群眾,團結群眾。這就是我的革命措施。」
「文青,這可不是一個小事。不說別的,你這麼幹起來。得得罪多少人?所謂牆倒眾人推,到時候哪些人聯起手來一起對付革命,那可絕對是大事。」
陳克很坦率的答道:「我知道啊。上次我就給龐兄弟說過,他可以去按照自己的心思隨意做,只要不是發動人民革命,他的下場註定是一敗塗地,還會把自己的命白白的丟了。」
武星辰不吭聲了,原本他就擔心陳克會放棄龐梓。如果龐梓得不到陳克的指點,貿然起來造反註定會失敗。所以武星辰才想讓陳克說出具體的革命步驟,在他想像中,只要能夠得到這些具體的方法策略,即便陳克不搭理龐梓,武星辰自己也能幫得上忙。但是沒想到,陳克居然會提出這等真正的人民革命。聽了這些簡單的講述之後,武星辰就能夠想像得出,這樣的革命會造成什麼樣的激烈對抗。這已經不是革命,而是要命。
「沒有別的辦法了麼?文青。」
「那武兄想讓龐兄弟得到什麼呢?」陳克微笑着反問。
是啊,自己想讓胖子得到什麼呢?武星辰突然想起了陳克前面的話,「龐兄弟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他們造反的目的是什麼?無外乎報仇之類的。甚至說個不好聽的,當年景大叔在世的時候,龐兄弟的社會地位比現在高很多。而現在龐兄弟或許是想追回當年的那些開心日子也說不定。」
不久前,武星辰認為這僅僅是陳克的誅心之論。可現在看來,陳克和以前一樣,不過是講述出了冷酷的現實而已。仔細看着陳克,武星辰看到的還是他熟悉的那種表情。每次陳克進行完這樣的分析之後,即沒有洋洋自得,也沒有絲毫憐憫的神色。面對着無言以對的同志們,陳克面無表情,甚至有些落寞的感覺。看了看旁邊的陳天華,就見陳天華眉頭微皺,應該是正在對陳克的話反覆思量。而自己的神色,想來應該是一種無奈和焦急吧。
武星辰是加入了人民黨之後,才真正的接觸革命的。在這幾個月當中,武星辰認為自己學會了很多。可今天這麼一番講述實際操作後,武星辰才明白,和陳克相比,自己對革命不過是懂了點皮毛而已。這樣的挫折感,還有失落感。以及對革命進行了深入思考之後,認識到了自己要面對的是何種龐大的敵對勢力。這些沉重的情感混雜在一起,讓武星辰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陳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就在此時,卻見陳克笑道:「武兄,這些敵人沒什麼可怕的。相信我,如果是真正的人民革命,我們一定可以把這些敵人粉碎掉。一定可以創造出強大的新中國。」
這些話並沒有鼓起武星辰的勇氣。回想起陳克以前給他留下的印象,武星辰突然有了一種迷信的恐懼。陳克這個人仿佛就是降臨在這個天下的革命星宿。如果不是這樣的原因,一個人怎麼能夠如此深刻的理解革命?一個人又能如何強悍到面對這樣龐大的敵人,而沒有絲毫的畏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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