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遂聽說過屢戰屢敗,也聽說過曾國藩的屢敗屢戰。只是真的遇到這等人物的時候,他並沒有絲毫的敬仰或者感動。
得知公民黨被算計之後,謝思季沒有惱羞成怒,更沒有垂頭喪氣。他向何遂說道:「何兄,你在英國讀書,對這銀行的事情當是知道一些。人民黨和王有宏都在這事情上有打算,我們也當努力。」
對這樣的話,何遂第一念頭就是謝思季是不是瘋了。給人民黨送了三百兩黃金,這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家就當打了水漂。只是聽謝思季的意思,竟然沒有任何放棄的打算,哪怕是人民黨與王有宏遠遠走在前頭,謝思季竟然準備努力迎頭趕上。
謝思季有這份心勁,何遂則完全提不起任何精神。他是學過些銀行業的知識,就是學過,他才知道這銀行業到底有多複雜。只在幾個主要城市開辦吸儲,放貸的錢莊,在中國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情。可銀行業想做大,甚至只是想維持,需要的東西可就太多了。不說別的,這銀行到底經營什麼貨幣,這本身就是極大的問題。
何遂勉強說道:「謝兄,銀行的事情牽扯極大,這可不是咱們能幹的買賣。」
「幹不了全部,咱們至少可以干一部分麼。」謝思季回答的極為乾脆。
何遂繼續勸道:「想干一部分,那就得選一個合作對象。」
「那咱們就派人去和人民黨談,江蘇這邊咱們繼續和王有宏談。」謝思季依舊活力充沛。
何遂閉上眼睛,平息了一下心情,這才睜開眼睛說道:「可咱們已經被人算計了,誰知道這些人在前頭又給挖了多少坑……」
「都已經被算計了,那就更不能就此放手。」謝思季神色中有着一種形容不出的頑強。
「現在只是出了點錢,再撞下下去,只怕就要出事。」何遂對謝思季的做法完全反對。遭到了如此打擊,何遂現在最想的就是回到家,不受人打攪的埋頭睡下。再也不管外頭發生了什麼。面對謝思季嚴肅的神色,銳利的目光,何遂只感到一陣強烈的膩歪。原本以為謝思季是有能耐的,所以何遂才支持了謝思季。從當下的結果來看,何遂不得不認為自己看錯了人。
然而謝思季好像沒看到何遂厭惡的目光,惡劣的表情,他繼續說道:「何兄,咱們之所以做這個事,為的可不僅僅是那點錢。若是只為了錢,就算是稅收不改,咱們也就是賺多賺少的事情。咱們為的是不讓別人繼續坐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公民黨這麼多議員,這麼多同志,不都是有這個打算。咱們是公民,咱們是議員,咱們不是他王有宏的奴才。」
對這樣充滿煽動性的話,何遂根本沒有任何共鳴,他勉強說道:「謝兄,我此時心思已經亂了。若有什麼事情,咱們過幾天再說吧。」
「好,今天大家也累了,咱們明天再聚。」謝思季答道。
「明天只怕不行,我覺得咱們乾脆就等過了年再說此事。」何遂心灰意冷的答道。
「……,也好。我們就等過年之後再說。」謝思季也沒有勉強。
「那我就先回去了。」何遂說完就站起身。沒人攔何遂,何遂邁着沉重的雙腿走出院子。外面很冷,何遂覺得自己混亂的腦子好像清醒了不少,只是心上的沉重負擔反倒更沉重起來。
何家的子弟裏頭,屬何遂學歷最高,學問最大,也數何遂「最沒用」。花了家裏面這麼多錢去海外讀書,何遂完成學業歸國之後並沒有能夠成為何家的支柱。與其他家族一樣,何家對於自家的子弟也是有充分的規劃。讀書做官的,留在故鄉守家的,在城裏面開拓生意的,每一個何家子弟都要為何家出力。而何遂無疑是家族裏面「不合格的子弟」。
見識過外頭的世界後,何遂對中國的感覺只有兩個字「落後」。英國那連接各個城市的鐵路,城市裏面到處可見的冒着黑煙的工廠煙囪,還有在各個港口間穿行的巨大輪船。講起英國的事情,何遂可以「理論結合實際」,只是這畢竟是英國的「理論與實際」,放到中國就完全不通用。何家培養何遂的目的是為了讓何遂為何家效力,而不是為了培養一個只會講「西洋景」的說書先生。
連着幾個實業的機會交給何遂,要麼是何遂干不下來,要麼是何遂不願意屈尊,總之都沒有長久。何遂的親大伯是何家的族長,何家的人也不能不給點面子,所以何家把何遂給推上了議員的位置,往好了說,何遂見過大世面,當議員這種事情總是能夠應付的。從事物的另一面來看,何遂只要把這個差事也給辦砸了,那麼他以後在何家再也不會有任何機會。
何遂雖然有諸多不足,但是何遂不傻。就是因為他能夠看透這些,何遂才以搏一把的心態投身這議員的事業中來。以極大的熱情與努力來參與組建公民黨,與謝思季等人謀劃絲綢公司,試圖改變江蘇的稅收制度。何遂堅信,如果自己能夠完成這些,那麼「議員」這個陷阱就能夠成為何遂晉身的最好階梯。
直到發現自己被王有宏給耍了之前,何遂是如此堅信着的。
冬天的夜風很冷,即便是江南也是一樣。飽含濕度的空氣給人的感覺冰冷徹骨,讓何遂不由得想起了倫敦的冬天。也是這種幾乎無法抵擋的濕冷。何遂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不管謝思季到底怎麼想,何遂必須先得給何家爭取到家族的利益,而且必須是真金白銀的利益。因為何遂向家族吹噓過,這次絲綢公司近期內定然能夠讓何家大賺一筆。
稅制改革一起,就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時間能夠搞定的。何遂的牛皮已經吹破了。距離自家的宅子越近,何遂就感到越畏懼。突然間,何遂腳下一軟,打了個趔趄。何遂只覺的腳踝一陣劇痛,差點站都站不穩。也不知道是因為劇痛,還是因為心情,何遂突然間已經淚流滿面,他心裏頭只有一個想法,自打從英國回來,這已經四年多了,花了家裏頭上萬兩銀子,卻沒有給何家增添絲毫進項,這要怎麼樣向家族交代呢?
「何遂不會出什麼事吧?」就在何遂在黑夜中低聲抽泣的時候,謝思季打破了屋裏面的沉默。
沒人回答,即便是留在屋裏面的這些年輕人,也人人臉色凝重。原本大家想着王有宏在稅制上會採取保守的策略,所以公民黨可以成為議會裏面暫時的領導者。可王有宏既然早就做了準備,公民黨的策劃可就行不通了。議員們都是很實際的人,在利益面前,他們絕對投奔最強大的一方。
謝思季環視了同志們一圈,他冷笑一聲,「天沒塌,王有宏再厲害,他也不可能真正插手絲綢的事情。大家怕什麼?大家覺得這件事辦糟了,我卻覺得這件事我們還辦的不錯呢。」
李瑤光對謝思季的自信很是不解,「謝兄,這話怎麼說?現在絲綢公司八字還沒一撇呢,那幫議員們如果知道王有宏肯改稅制,定然會聽王有宏的。到時候……」
「聽王有宏又能如何?人民黨聽誰的了?他們不照樣做的風生水起。」謝思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現在做生絲買賣的不還是地方上的人,這王有宏和絲綢公司有什麼干係?」
「如果王有宏插手此事的話,我們家可說的明白,無論如何,廠子都不能官商合營。」李瑤光把李家的條件拿出來。
其他幾個幹部也都紛紛應道,「我們家也是如此說的,若是被王有宏插手進來,家裏絕不答應。」
這些幹部的家族並不相信王有宏,這是大家能夠抱成一團的原因。不過這些家族同樣不會同意拿着家族的命運來賭博。得罪了王有宏的話,現在可沒有一點好處。
謝思季答道:「你們怕王有宏插手,王有宏只怕還不想插手。咱們不想亂,王有宏就想亂不成?蘇北怎麼丟的?不就是蘇北因為水災一亂,人民黨立刻就插手進來。現在逼反了蘇南的士紳,王有宏怎麼安身?現在是麻稈打狼兩頭怕的事情,哪裏是王有宏佔盡了優勢?」
即便是謝思季說的有理,李瑤光也不準備和往常一樣應和。他豁出去般說道:「當時咱們給大夥說的可是很清楚,這絲綢公司的稅收都最多給三成五,而且家裏面的地就不交稅了。現在王有宏有了準備,謝兄覺得這還能兌現麼?」
李瑤光所說的是公民黨支持者們的要求,見識過人民黨根據地的三成稅收之後,這些議員們對自己承擔的沉重賦稅的心理忍耐程度到了極限。大家都想要求減稅,卻沒有人能夠出來挑頭。謝思季趁着這個機會才得到了相當多人的支持。
「謝兄,大家現在眼巴巴的等着結果呢。咱們曾經覺得王有宏會堅持以前的稅制,咱們只要能夠挑頭,把事情鬧到議會裏頭,王有宏定然不敢對整個江蘇的議員下手,現在局面變成這個樣子,咱們怎麼辦?」
謝思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瞅着李瑤光,他問道:「你到底擔心什麼?」
「我擔心王有宏拿咱們幾家殺雞駭猴。」李瑤光終於說出了心裏話,「他找個藉口收拾咱們幾家,然後給了其他議員三成五的稅收。你覺得那幫人會不同意麼?到時候王有宏在議會裏面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
「哼哼,」謝思季冷笑一聲,「如果王有宏想這麼做,他就絕對不會改稅制。而且大家也都見過人民黨是怎麼經營桑蠶的。就算是王有宏收服了其他議員,王有宏能把絲綢公司給營運起來麼?如果沒人領頭的話,是咱們整個江蘇的絲綢業要完蛋。人民黨和咱們江蘇為什麼只簽訂了三年的銷售合同,大家就沒有想明白麼?」
「為什麼?」李瑤光下意識的問道。
「我看人民黨是覺得咱們撐不過三年。」謝思季又是一聲冷笑,不過因為莫名的情緒波動,謝思季的冷笑突然變成了大笑,而且還笑了好久。
其實謝思季倒是想收住笑聲的,可沒想到一幫議員還有他們背後的家族根本看不明白局勢,根本沒有想通眼前局面的關鍵。想到這幫人仿佛完全不知道江蘇的絲綢業全面破產就近在眼前的愚蠢,謝思季就感到一種絕望。可這絕望反倒出人意料的刺激着謝思季的笑意,他就這麼一陣低一陣高的大笑不止,仿佛中了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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