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把他給我帶出去!」袁世凱喝道。
立刻有親兵衝進來,馮煦也不用人拉,只是坦然的跟着親兵走了。北洋將領們看着馮煦走了,想勸卻又不敢勸袁世凱。屋裏面的氣氛很快就陷入了尷尬的局面,好在袁世凱接着喝道:「你們也都給我出去。」
將領們立刻魚貫而出,袁世凱瞟了一眼窗外,卻見王士珍向着親兵帶走馮煦的方向去了,這才舒了口氣。等屋內屋外再也沒人,袁世凱拿起陳克給他的信。信封很大,掂量起來裏頭很是有不少東西。打開一看,果然,厚厚的一疊紙。
最上頭的一張上是陳克的信,內容很是客氣,內容無外馮煦方才說的那些東西。信尾說後面的部分是陳克寫的文章,請袁世凱斧正一下。
這別是《袁世凱的這一生》吧?雖然心裏頭知道這明顯不可能,但是袁世凱心裏頭還是擔心了一下。這內容果然與袁世凱本人無關,而是關於聯省自治的政治設計。
陳克所在的論壇對袁世凱評價並不算差,大家認為袁世凱並不懂民主政治,由於袁世凱的經歷,他對於民主政治保持着極為深刻的警惕。而北洋政府的一大「悲劇」是,因為不懂民主議會制度,所以北洋最後居然搞出了一個最不合適北洋的議會制。議會那幫傻缺議員都是半名士兼職業「政鬧」。由於北洋政府的議會每項法案都得由那群傻缺議員們來審議。所以這幫抱持着「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議員,就拼命刁難。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頭們為了對付這群傻缺議員可是萬分惱火。
有了這種認知,陳克才提出了「聯省自治」的建議。「聯省自治」說白了就是美國的那套。美國是當年叛亂各州組建起來的,所以自打建立開始,就反對強勢中央。除了聯邦憲法之外,各州還有自己的一整套法律。這局面與現在的中國極為類似。
與袁世凱講什麼偉大情操,什麼萬世英名根本就沒用。陳克身為袁世凱眼中的叛匪,袁世凱不認為陳克有任何道義上的優勢。之所以雙方看似對等,完全是建立在軍事力量基礎上。那麼陳克就只談軍事。這反倒符合了袁世凱的胃口。
陳克明確提出,聯省自治看似前途似錦,實際操作起來卻千辛萬苦,當今中國能夠有實力主導這局面的只有袁世凱一人,他請求袁世凱為了自己,為了中國,要敢於天下先,勇敢的承擔起這個責任來。
整篇文章看完,袁世凱甚至微微點頭。這才是幹事人說出的話,對事情操作過程中的艱辛毫不迴避。而且把握住了諸多節點。就算是袁世凱堅信陳克包藏禍心,可是場面上的東西依舊說的清楚。
在袁世凱研究陳克信件的時候,王士珍已經給馮煦安排了住所。住所條件自然不會差,無論說是軟禁也好,或者說保護也好,北洋還秉持着傳統的態度——絕不失禮。讓親兵嚴守大門,王士珍和馮煦談了起來。
其實王士珍覺得馮煦今天的做法有點二,談判規矩從來是下頭主事的人才會敞開談,袁世凱可以當面說說「直言無妨」,但是馮煦不能這麼竹筒倒豆子啊。馮煦又不是毛頭小伙子,王士珍作為袁世凱的「龍目」,肯定要承擔談判的責任。既然早晚都要談,王士珍覺得乾脆現在就把事情與馮煦談清楚。
「馮兄,今天你說話可太直白了。」王士珍上來就開門見山。
「王提督,聯省自治的事情說起來容易,辦起來那可是千頭萬緒,我若不說的直白,袁公不會聽我的。」馮煦回答的坦然自若。
王士珍也是個實幹派,聽了這話立刻心有戚戚焉。他素來反對革命,倒也不是說王士珍敵視革命,而是那幫革命黨們口沫橫飛的描述未來,作為一個實幹派,王士珍覺得革命黨們說的完全不合實際操作。
王士珍敵視人民黨的理由卻不是因為人民黨是革命黨,而是人民黨實實在在的反朝廷,反北洋。對人民黨的綱領,王士珍倒是一貫有興趣。
「那人民黨到底有何想法。」王士珍問。
「王提督,你北洋到底有什麼想法?」馮煦反問。
這麼單刀直入的話讓王士珍有點難以應付。一個多月前,還是在王士珍極力遊說下,北洋才派遣段祺瑞進攻浙江。效果那是相當的好,佔據了浙江之後,北洋得到了河南與浙江兩塊地盤,加上直隸等地的勢力,北洋局面算是有所打開。袁世凱的本意是想接着觀望下去。但急劇變化的朝廷與地方上情況讓整個局面混亂無比,所以莫說袁世凱,連王士珍都把握不住局面會向哪裏發展。
思前想後,王士珍說了實話,「我等的確不知這局面到底會怎麼變化。人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件事上還望馮兄指教。」
「陳主席愛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在現階段,我們的敵人就是滿清頑固派。人民黨與滿清頑固派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可以調和的可能。不是人民黨滅亡,就是滿清頑固派滅亡。在於滿清頑固派之間,我們要最大限度的團結朋友,以孤立敵人。這就是現在天下的局面。」馮煦全程聽了這次黨中央的會議,對這大勢了解的很是透徹。
「天下麼?」王士珍話裏頭有些嘲笑的意味。
「沒錯,就是天下。」馮煦回答的斬釘截鐵,「其他省份以及滿清朝廷勢力特點何在?就是他們根本沒有軍隊的投放能力。沒有軍隊的投放能力,他們沒有實力沒有資格參與到主導天下局面的事情中來。現在的中國,擁有這樣投放能力的無外乎兩家,一家是北洋,一家是人民黨。其他勢力嘴上怎麼喊,他們也只能窩在自己老窩裏頭被動挨打。」
王士珍聽說過馮煦這位光緒十二年貨真價實的正牌一甲三名進士的出身,在各種風聞中,馮煦是個有德操又能幹的財政官員,同時也是有名的才子。卻沒想到馮煦居然展現出了「懂軍事」的見識。單單「投放能力」一詞,王士珍就找不出更形象的軍事描述詞彙。
以這個角度去看待當前的局面,精通軍務的王士珍就豁然開朗了。
「馮兄,按你這麼說,人民黨已經做好了靠軍事奪取天下的準備了?」王士珍也直入主題。
「人民黨現在沒有做好這個全面準備。爭奪主導權或許還有能力,但是一統天下的準備遠遠不足。」馮煦依照陳克的指示,完全實話實說。
「那陳文青怎麼看我們北洋?」王士珍想確定這個核心問題。
「不是人民黨怎麼看北洋,而是北洋自己準備怎麼辦。當今天下已經到了這個局面,我們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而是北洋自己準備站到哪裏去。北洋是準備把自己看成滿清的一部分?還是準備自己起來維護自己的利益?我這次奉命而來,就是想知道北洋到底準備怎麼選擇?北洋是決定自己謀取自己的利益,從此和滿清一刀兩斷,虛以委蛇。還是決定繼續綁到滿清的站車上這麼走下去。王提督,這是先有了北洋的立場,才有人民黨的看法。而不是人民黨自以為是的想像出一個局面來,然後按照這個幻想出來的局面去安排未來工作。」
聽馮煦說完,王士珍心中一凜。王士珍自己從來都是這麼辦事的,可是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直白的話把這個道理挑明。王士珍大有知己之感的同時,卻猛然生出一種與當前事情毫無關係的感嘆。嚴復也好,馮煦也好,甚至北洋現在著名的「叛將」蒲觀水,怎麼這麼多有能耐的人投靠人民黨去了?
若是這幾個人現在站在北洋的旗下,用自己的智慧出謀劃策,袁世凱和王士珍哪裏會孤單單的為將來局勢變化發愁?
「馮兄,你既然奉命而來,想來有些事情你知道,但是你不能說。馮兄你不妨把知道也能說的東西坦言相告,兄弟我這裏先謝了。」王士珍誠懇的說道。這個問題直指人民黨的真正底牌,王士珍非常想弄明白。
馮煦其實並沒有當過說客,雖然很喜歡《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出使東吳舌戰群儒的戲碼,但是馮煦本人一直覺得說客都是說瞎話的人。直到這次親自參與了人民黨的中央會議之後,馮煦第一次發現,實話其實遠比瞎話更有力,所以他到了北洋這裏之後,自始至終保持着一種坦率的態度,對王士珍探底的言辭,馮煦坦然答道:「王提督,我要說的其實都說的很清楚的。袁公與王提督你都是明白人,和兩位說瞎話沒意義。人民黨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徹底打倒滿清頑固派。想打倒滿清頑固派,就絕對不可能繞過北洋。而北洋現在和滿清頑固派又不是一路人,雙方還是有機會合作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我們也要拿出百分百的誠意來爭取。這也就是我前來的目的。」
「也就是說,人民黨要我們北洋背叛朝廷了?」王士珍指出了這個要點。
馮煦看王士珍終於明白了這點,心裏面也頗為輕鬆,他點頭微笑道:「正是。袁公帶領的北洋願意自立,那麼我們就可以繼續談。若是袁公不同意,那我現在就走。」
「若是袁公不同意,那人民黨就要與我北洋一決高下麼?」王士珍忍不住接着問道。
「這個就是我不知道所以也不能說的問題了。」馮煦借用了方才王士珍的話。
「馮兄如此坦承,在下謝過了。」王士珍用這話給這次談話做了結尾。
從馮煦屋裏出來,王士珍就見袁世凱的親兵在大門口外候着。一見王士珍,親兵立刻上前行禮,「王提督,袁大人有請。」
看來袁世凱也在等王士珍與馮煦討論的結果,所以親兵才會這麼老老實實不進去通稟。到了袁世凱那裏,王士珍把這次會談結果全部與袁世凱說了。
「馮煦是個人才。」袁世凱並沒評價馮煦的建議,反倒生出了與王士珍同樣的感嘆。清末提起名士,自然是「北袁南岑」。馮煦一介書生,根本就排不上號。但是聽馮煦這麼一番話,對天下大勢的判斷尖銳深刻,不糾纏枝節,直指核心問題。單論對朝廷的了解,袁世凱自然是遠在馮煦之上。可是對現狀的分析,袁世凱卻沒有馮煦的這種認識角度。這也不由得袁世凱不佩服一下。
「袁公,要不要把馮煦扣下來?」王士珍問。
「聘卿,當年你被陳克俘虜,你怕過死麼?」袁世凱問道。
聽了這話,王士珍已經明白袁世凱的意思。馮煦敢來,自然已經想過生死之事。身為說客的馮煦能認識到這些天下的局面,那人民黨更不可能不知道。用馮煦的生命威脅人民黨,那根本沒用。
想通了這個關節,王士珍就一言不發的坐在椅子上,袁世凱也坐椅子上一言不發。北洋的兩位主心骨都是極有修養的人,保持沉默對兩人太容易了。兩人想着心事,任由時間就這麼逐漸流逝。
打破寂靜的是親兵,「袁大人,北京電報。」
袁世凱展開電報一看,內容是攝政王載灃急令袁世凱揮軍南下剿滅安徽亂黨。電報語氣十分強硬。袁世凱自然不怕載灃,從電報中,袁世凱已經猜得出北京城下絕對被馬匪們弄得慘不忍睹了。
放下電報,袁世凱並沒有如同往常一樣讓王士珍出謀劃策。現在北京那點子破事根本沒意義。馮煦雖然說的客氣,背後的意思卻十分強硬。人民黨現在已經下了最後通牒,如果袁世凱決定與北京站在一起,或者準備袖手旁觀,看人民黨與滿清頑固派鬥爭。那麼人民黨就要與袁世凱決一死戰了。按照王士珍描述的那個「軍事投放能力」的詞彙,人民黨只要把滿清旗下唯一有戰鬥力的北洋軍徹底擊破,滿清朝廷的覆滅就僅僅是個時間問題。
而現在的戰略局勢上,人民黨暫時控制了漢陽,儘管暫時沒有吞併湖北。可漢陽武器庫中四五萬條槍,以及上百萬發子彈肯定落入人民黨手中。來自湖北的情報說,進入武漢的人民黨有七八萬人之多。由於手段合理,通過賑濟災民,已經逐漸恢復了災區的秩序。即便人民黨把這幾萬人調離湖北,湖北一年半載之中,也絕不可能對安徽用兵。
這幾萬人的去向不用考慮,絕對是調到北洋軍正面。能夠賑濟湖北災民的人民黨絕對不缺糧。七八萬人面對四萬北洋新軍,袁世凱並不認為自己能夠輕鬆大破人民黨。即便是慘勝,那又有何意義呢?就如同馮煦所言,在這個千載難逢的重大機遇面前,袁世凱的北洋沒了可以投放的兵力,那就失去了主導局面的可能。
人民黨與北洋軍兩敗俱傷,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人民黨發誓一定要打倒的「滿清頑固派」。而這幫「滿清頑固派」,不僅僅是人民黨的敵人,同樣也是袁世凱的敵人。
如果單從利益上看,袁世凱不僅沒有理由與人民黨同歸於盡。還有大把的理由與人民黨合作才是。
但是,這就是袁世凱怎麼都邁不出的一步。在他的內心深處,無論怎麼想奪取滿清朝廷的主導權,怎麼想徹底壓制滿人集團。可這都建立在袁世凱本人是滿清臣子這個立場上的,讓北洋**,袁世凱完全沒有做好這個思想準備。
不僅袁世凱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他知道王士珍的態度與自己也是相同的。王士珍或許會同意袁世凱進京「勤王」甚至「清君側」。可是王士珍不會真心贊同袁世凱取滿清而代之。「權臣」與「叛逆」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但是對面的人民黨卻虎視眈眈,他們的立場也表明的極為清楚了。要麼滿清滅亡,要麼就是滿清與袁世凱一起滅亡。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袁世凱默念着這句話,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陳克這個年輕人真的是不一樣,袁世凱帶着羨慕的心情想,自己即便是認清了敵友,卻未必能夠選擇真正的敵友。陳克認清了敵友之後,那是敢於選擇的。
人民黨與北洋聯手,滿清頑固派立刻死無葬身之地。為了儘快促進敵人的滅亡,陳克就能與現在兵戎相見的北洋軍和談。那麼滿清頑固派滅亡之後,陳克下一個敵人到底是誰呢?是不是就是該輪到袁世凱了?
可為什麼即便是知道了有這種可能,袁世凱竟然絲毫沒有對陳克的恨意呢?袁世凱很想知道,如果有那麼一天,陳克到底會用什麼理由來證明陳克與袁世凱的戰爭中,陳克是有着道德優勢的那方呢?
想到這裏,袁世凱對滿臉疑惑的王士珍笑着說道:「聘卿,你去帶馮煦過來,我要和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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